水墨與民族文化復興——從本民族立場對當代藝術問題的思考

民族文化復興不是將中國恢復到受到現代化了的西方侵略和影響之前的寧靜、自足的古代文化中,而是要在全球化時代創造性地影響世界。水墨畫實際上是整個民族原創性的象徵性實驗。藝術是素質的標識。看一個時代有沒有可能擺脫模仿、擺脫復古而取得創新型的成就,其標識性的成果就是藝術創造的成績。回顧歷史,任何一個國家的復興和崛起之時,無不伴隨著他在藝術上的重大的原創性表現。而這種重大的原創性表現無不帶有雙重性特徵。第一,它要超越突破所有現有世界的文化水平;第二,它的發展無不與它本民族的潛在的文化內在資源一脈相承,遙相呼應,隔代傳紹,借力發揚。

因此不得不考察中國水墨畫被視為民族文化復興的道路的三條理由。

第一條,水墨是中國文化的重要基礎和最高成就,體現為以水墨中的書法為根基發展起來的書畫同源的微妙、神秘和博大的精神承載能力。所以現在水墨依然具有既可以引以為自豪,又有無限寄託志向的空間。

第二條,水墨是中國藝術中自己的藝術,而不是從外國文化和“先進發達”國家舶來的藝術,其中包含著直達自我文化根本的通路,而不是摹仿他人,缺乏根基。藝術在人類發展的文明中有兩條道路最為高明,且由來有自、理路清晰,這就是以希臘雕塑(包括建築和繪畫)為基本的再現藝術和以中國書法(包括繪畫、園林)為基本的表現藝術,二者根源於不同的對世界的認識和對人生的理想。因此在現代化的世界共同發展中,水墨雖是出於中國,實際是人類文化遺產的一個重大方面,無論是中國還是國際文化,都有責任和義務保護和發展這份遺產。

水墨与民族文化复兴——从本民族立场对当代艺术问题的思考

第三條,水墨所代表的藝術的方法已經在100多年以來的世界現代藝術的發展中起著催化和拓展的作用,發展和創制出許多流派、風格和藝術的概念。在今天進一步用藝術解決和解脫圖像時代和現代性限制的關頭,如何更為深入和廣泛地利用這份資源,進一步作出新的文化貢獻,是水墨在當今被重提的最為重要的理由。

因此,重新討論水墨問題,並不是僅僅為了將中國的處於落後狀態的文化現實改變,加強中國文化的尊嚴。當然這很重要,尤其是當中國在改革開放後由強國向大國改變的關鍵時期,任何一種傳統的資源都會被重新估價和重新發揚,而在其中,必有一些是屬於過去的時代,它與其他民族、其他文化中的傳統資源一起成為文化遺產,成為博物館中的貢品,成為各個集體和人民的文化記憶和精神依託。但是,還有一些資源可以通過現代性轉化,變成解決現代化困境的新的出路,他是中國崛起的機會,但更是中國用自己的創造為世界做出貢獻的一面旗幟。水墨的方向如何成為中國民族文化復興的道路?其實只有解決人類前沿的問題,才能解決自己的問題。因為復興是一個文化在文明中成為一時的引領,而且在與同時的其他文化競爭中相對優勝。水墨憑何可以如此?

根據第一條,水墨中的微妙、神秘和博大,只是對於這個文化中的人才能顯示其意義。大藝術家貢布里希有言,“西方人再過一百年,也看不懂中國書法。”蓋因文化之不同也。當然每個偉大文明之中,都有一些其他文化不能體認的微妙、神秘和博大,這是文化的差異性性質,根植於人的本性中尋求與他人的差異而顯示自我存在意義的特點,沒有差異,個人和群體就失去了自我的認同可能,會在汪洋的集體潮流中喪失判斷和行為的準則,無法使觀念和自我結成自我價值,作為人的依存的底線和超越的標杆,只要人之間具備交流的社會性質,某種人口範疇的共同意識。任何文化歸根到底都是人類群體之間各不相同的選擇和被選擇。水墨是中國藝術的千年選擇,中國人對水墨的理解和體會是被水墨選擇和滋養的後果。這是中國民族文化之所以成其為文化的一個傳統,缺之不成其為此文化。雖然水墨依然具有既可以引以為自豪,又有無限寄託志向的空間,但是在這一點上只能形成民族覺醒,無所謂構成民族復興,也就是說,中國的書法和以書法為基礎的水墨畫是中國文化的傳統特徵,如果只是強調這個特徵或者強調已有的傳統,只是在本來的軌道上延續。復興則必須包含勃發和創新。

根據第二條,由於中國近代被動現代化,與政治經濟的許多基本核心價值觀念一樣,藝術也經過了一百年來向西方學習和引進的過程,已經形成了以再現寫實的西方藝術觀和評價標準,甚至術語的詞源也是翻譯自西方語言。如今中國崛起要進行民族文化復興之時,回到傳統顯然不足夠(已在第一條論述),但是經過近現代發展之後的中國的藝術觀又被西方再現藝術所決定性地影響和佔領,並且形成對中國文化價值觀的否定,反客為主在近代將本民族自我的價值觀念和屬於系統徹底地邊緣化。復興,既不回到失敗的過去,也不順從外來的統轄,在這樣一個進退兩難之境,需要把中國傳統藝術價值觀念再次重新清理,使之真正現代化,才有可能擺脫西方文化的籠罩,在當代文化的競爭中顯示民族文化的價值和力量,才能肯定其發展和創新的能力。這是文化自主創新的必要。

當我們通觀當代藝術的局勢之時,發現西方發達國家的藝術在經過從1880(凡高創作時代)的現代化之後,都已經不再是學院派的再現寫實的傳統。西方藝術已經突破他們自己的傳統,發展成為國際主義的現代藝術。在其中他們毫不猶豫地吸收、使用了中國傳統藝術的書法和水墨傳統。不是西方打敗了中國,不是西方文化高於中國文化和其他文化,而是率先現代化的西方首先打敗了自己的傳統文化,崛起之後,順勢打敗了一切其他的傳統文化。現代藝術作為現代化的結果和動力,直接影響到西方創新社會和創意產業的發展,並不間斷地培養著一代又一代引領世界潮流的民族精英。這就是為什麼中國民族文化的復興,從一開始就擔負著雙重任務:既要擺脫文化上受西方的文化統治和覆蓋,又不能回到中國文化進入現代化之前的傳統狀態裡去,因為,那正是中國近代在國際競爭中失敗的重要導因。因此,雖然保護這份文化遺產是中國的義務,是因為書法也是全世界人民的遺產。最近,中國書法意外地獲准被列為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這就意味著現代國際世界已經不把書法當作活躍的創作文化因素,而將之視為共同的古代和前人留給今人的往事和舊物。它是一份需要保護的遺產。所以,要讓中國水墨(及其核心價值書法)發揮創造性作用,成為自主創新的文化因素,水墨與書法就不是僅僅作為遺產的性質,而是要作為現代化中的最積極活躍的要素,才能使之在全球化時代的更加知識化、智力化的現代競爭中作為發展的結果和動力。之所以目前會有如此文化要求,也還是因為在中國改革開放之後,完成了救亡圖存的急切任務,經濟上的和諧發展的目標雖然切實地定為“小康”,但小康的平均發展的實現不得不要求在某些方面首先自主創新,才能帶起發展。而根本的帶起力量,則是整個民族素質的原創性,依賴這種原創性取得不間斷的突破性進展,才能彌補過去的落後與發達民族之間的距離,填補在近代人口高度增長和環境逐步惡化所形成的巨大的資源空缺,滿足國人早已被全球化的文化和創意產業煽動的心理需要與文化需要與現實文化產業的生產能力之間形成的那塊反差。因此,並不是取法其中就可以達到一般性水平,只有取法上上才能在今天這種複雜的競爭環境中獲得平均以上的水平,即所謂“小康”。水墨創造就被適時推到前沿。所以今天中國當代藝術的轉變的緊要關頭,不得不看水墨。

水墨与民族文化复兴——从本民族立场对当代艺术问题的思考

讓中國水墨髮揮創造性作用,使之成為自主創新的文化因素,並不是憑藉喜愛和珍惜就能奏效的。因為水墨書法的核心價值已在1600年前(魏晉南北朝時期以王羲之為代表的書法)成熟;在三四百年前登峰造極(明末清初以徐渭八大石濤為代表的水墨畫)。如果用傳統的方法繼續創作,超過王羲之和徐渭八大石濤的可能性很小。

而西方現代藝術的四次重大革命帶來藝術觀念的變化,吸收水墨和書法的因素進行雜交融合,利用中國水墨書法的核心價值取得重大成就,在抽象表現主義取得世界藝術史的明確地位之後,雖然只是浮光掠影的吸納,但是如果我們今天根據現代化的形式和任務進一步發揮水墨和書法的因素,很難擺脫落於後手,看似追隨摹仿抽象表現方法的窘境,創新的餘地已經被全世界現代藝術一百年的運動幾乎佔盡。因此,第三條就成為水墨促進民族文化復興的關鍵,就是將水墨藝術中既不是傳統的成分,又不是西方現代藝術的成分提取出來,使之激發和變化成為與“當代”直接關聯的資源和能動力量,在傳統和西方式的現代的基礎上繼續推進和發展,開創出一種新的藝術境界。

水墨的素質實際上就是藝術的根本性質的特點。水墨作為精神的表達與寄託與西方傳統的再現相對立。西方抽象藝術發展之後,是人們認識到作為一種人的圖畫,竟然可以表達有外表的視覺的力度和內在的精神這兩種不同的方面。力是通過表面的形式傳達的。這個任務經過西方第一種抽象(以康定斯基和蒙德里安的兩個極端為代表)和第二種抽象(以抽象表現主義和極少主義兩個極端為代表),在力的表現上取得重大進展,但是精神的顯現卻留有極大的發展空間,遠遠沒有完成。需要一種表面上似乎平淡、寧靜、隨意,而骨子裡無限的深邃、堅韌、強悍,並且它不再是一種形式對於一時感情和動作的記錄,而是一個人的一生和一個時代的素養的凝結和彙集。它不再是以一種簡潔、明確的統一形式對一群人或大多數人的集體意識的統括,而是精細、微妙地留給每一個人在其間表達個性差異和人格狀態的無限空間。它不是一個藝術家做出一種具有影響力的形式對於廣大接受者的單向的誘惑和影響,而是由這件創作激起一次觀看的遭遇,使得觀察者從中不是受到給予和鉗制,而是激發出觀者自己創造的慾望和個人理解世界、參悟人生的積極狀態,從而變成一個創造性的“作者”,而不是把創造性讓渡給作者,成為“觀眾”。這就是中國古代所說的“筆墨”對水墨中的一種性質的期許和呼籲。在過去,以上對於“筆墨”的總結,事實上只不過是在很大限制之下,很狹窄的範圍之內,很少數人群中間的局部活動。然而這種將藝術作為每一個人可以運用的活動並且可以激發和寄託各個個體之間的差異和創造性的本性的活動,在世界藝術史的發展過程中也正好發展到期待它出現以解決現代性所造成人性異化的關鍵時期。因此水墨可能就不單是一種過去曾經有過的活動,而今天的藝術問題是人的問題,是要透過一種藝術尋找到人類的基本生存問題和政治解放完成之後作為個人的本質的自由,進一步獲得解放的道路。正是因為這種歷史資源必須經過現代化改造之後即能成為這種道路的鋪石和軌道,因此它才有在今天廣泛推進的可能性和為廣大的人使用的普適性。

我們現在討論的水墨的問題,實際上就是這第三個問題。這才是水墨作為民族文化復興的真正意義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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