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我在《收获》发表的六部中篇小说(一)

谈谈我在《收获》发表的六部中篇小说(一)

由巴金老人创办的《收获》文学杂志,在我的心目中是一所神圣的文学殿堂。这是一本以发表中篇小说为主的大型文学期刊,如果说我创作的每一个短篇小说第一投都会选择北京的《人民文学》的话,那么我创作的每一部中篇小说,首投的文学刊物必然是上海的《收获》。

感恩《收获》,在我专注于创作短篇小说和中篇小说的那个时期,《收获》先后发表了我的六部中篇小说。它们是《走出旧货店的模特儿》(1982年第四期);《人生的不等式》(1983年第二期);《好人黄姑娘》(1991年第四期);《五号警戒区》(1993年第三期);《金奖出演》,(1994年第五期));《焦点时空》(1996年第四期)。

那是1982年的冬季,有位后来名噪一时的京城军旅作家出现在《莽原》编辑部。他把一叠中篇小说的手稿放在我的面前,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我来你们这边的出版社定稿长篇小说,还要马上赶回北京。这部中篇小说你赶快看一看,明天我来听你们的意见。”

我冷冷地打量着他那笔挺的军装和笔挺的鼻子,不紧不慢地回了一句,“稿件很多,都是按照时间顺序审看的。你要是想投稿,就放到这儿。”他显然还想说什么,我却径自把脑袋埋进了稿堆。

他一走,我就忍不住说,“瞧他傲的,来河南社出个长篇小说有啥了不起。” 我一边说一边把他的稿子压到了稿堆的最下面。我按时间顺序浏览完一篇“自由来稿”,鬼使神差地把手伸到稿堆下面,抽出了他送来的那部中篇小说。这一看,就陷了进去;这一看,就忍不住赞叹道,“这家伙,行。这家伙,写得好!”

我行笔如飞,写完稿签,当即送给主编大人终审。

翌日,他如期而至,又出现在了《莽原》》编辑部。我告诉他,小说写得不错,已经送给总编终审,估计会用。他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哈哈笑着说,“你是杨东明吧?我听出版社那边的朋友说了。《收获》上的《走出旧货店的模特儿》我看过,你写的叶宾宾真像我弟弟。我弟弟就是那个德性!——”

谈谈我在《收获》发表的六部中篇小说(一)

后来,我和他成了哥们儿。我到京城去,这位军人世家子请我吃涮羊肉,陪喝啤酒的还有一位美女记者。我们说了许多话,有一句话我却没有说出口:你讲你弟弟很像叶宾宾,其实你也挺像的。

“那一年天遂人愿,第二届黄河笔会在郑州召开,我奉命前去采访。当有人向我介绍说,这是杨东明时,我脱口而出:你就是杨东明啊,你在《收获》上发的那篇《走出旧货店的模特》我看过……话刚说了一半,就被他很不以为然地打断了:啊,好些人都说看过我的作品——言外之意,那些人并没真看过。我当即回复道:我是真看过的。说着时,便生出一种委屈感。我确实是看过那篇小说的,那也是第一次看他的作品。那时我还在部队当兵,在文化科。部队图书馆订了许多杂志,各类的都有,只要我有兴趣便可一睹为快。那天,我翻开一本新到的《收获》,扫了一遍标题,目光便定在那个‘模特’上。”“我是在部队大院长大的,我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哥哥姐姐们的举止作派,狂拉巴几地穿着父母的将校服在六、七十年代部队大院里成群结伙地游荡。那时我还小,老跟在姐姐们的后面跑,并对那些大男孩儿心生敬意。现在居然也有人来写这些人了,而且居然写得那么像……”

这是妻子王颖为我的《杨东明小说自选集》写的序。那一年,她刚刚从北京广播学院毕业,以电视台主持人的身份去采访作家。

《走出旧货店的模特儿》在《收获》发表之后,被《中篇小说选刊》选登。应刊物的要求,我写了一篇创作谈,题目是《“模特儿”在我的身边徘徊》。

“他不是一个幽灵,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但我却叫不出他的名字,看不清他的名字,虽然他无时无刻不在我的身边徘徊。我看到他以特有的风度,神气活现地出现在芸芸众生面前。我听过他那要‘镇’住别人的豪言壮语,也听到了他在人生的道路上‘奋斗’后屡屡碰壁的感慨。”

“一位文学界的评论家看了这个中篇,说叶宾宾是被一种‘盲目的优越感’扭曲了灵魂而不自知的典型人物。所谓‘盲目的优越’,那意思是这种优越感本不应该存在。叶宾宾的父亲,那位可敬的老红军战士,对儿子要求是非常严格的。叶宾宾的母亲,那位‘安贫乐贱’的老人并没有什么特权思想,而且也要求儿子自强自立。在作品中描写的高干子女寄宿制幼儿园和学校的改制、‘省委甲区’的变化、普通劳动人民家庭出身的骆大川得到提拔和任用、以及叶宾宾对这种种变化的牢骚不满,折射式地反映着叶宾宾生活的时代大背景。将相无种,沧海桑田,社会是不会让叶宾宾们永远躺在父辈的皮沙发上睡午觉的。”

“所谓‘扭曲了灵魂’,我以为那表现在叶宾宾扭曲的心理和扭曲的行动上。他并不是一些文学作品通常描写的那种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文革前长大的子弟们大都是要‘干一番事业’的,他们聪明能干,甚至也能吃苦,能奋斗。但他们对待周围的人和周围的事,总会产生一种特殊的不适应,一种类似人体排斥异类蛋白的反应,所以他们常常在生活中败下阵来。”

“所谓‘不自知’,正是叶宾宾们悲剧的所在。叶宾宾的父辈已退出人生舞台,可是叶彬彬的生活能力与普通劳动人民家庭出身的子弟们比起来要差得多,然而,他却一味在精神上‘优越’,岂不可悲?”

“我和叶宾宾们是一起穿着开裆裤在幼儿园里长大的,用笔写我熟悉的朋友们,的确有些哀其不幸的味道。我真诚地希望叶宾宾们能够改变自己。”

这部中篇小说在艺术手法上有着独特的探索,一位文学圈内的评论家为它写了一篇评论,可以做为这个产品的标签和说明书:“作者尝试采用西方黑色幽默和意识流的一些表现手法,以近乎夸张的语言、幽默的笔调,运用人物因事、因景、因情而自然生发的心理活动和联想、回忆,多方面多层次地表现叶宾宾的性格特点及其成因……”

专业评论家的评论难免枯燥, 我更看重的是陌生读者敞开心扉的来信。

来自内蒙古包头市的电机厂读者写道,“我是一个复员军人,现在包头市电机厂工作,最近看了您在82年第四期《收获》文学刊物上发表的作品《走出旧货店的模特》,使我很惊奇。小说的情节,主人公的经历,总是在我脑海里回旋。说实话,读完小说的那天夜里,我失眠了。我是一个军队干部子弟,我和叶宾宾有过相同的经历,(但这绝不是该作品使我这么激动的全部原因),因此,我是有资格评论这篇小说的。小说中的人物、情节真实可信,叶宾宾和他周围的人,骆大栓、林丹丹,陈小宝,八班长,周小萍等等就在我们现实生活中间。”“我积极地把《走》推荐给我的同伴儿们看,他们无不拍手叫好,一致提议由我全权代表,就您的作品去信表示赞赏,顺便有些问题向您请教……”

来自辽宁省食品工业研究所的读者这样写道,“我是很少读小说的人,更没有评论过文学作品。拜读了《走出旧货店的模特儿》,心血来潮,写成读后感寄去,请花费宝贵时间一阅。我认为,您笔下的模特是生动成功的形象,他周围的各行各业人物,尽管略略几笔,却勾画得面目一清,成为我们生活中真实的芸芸众生,我从中确实看到了年轻作家的才华。”“然而,叶宾宾们脱掉将校靴,旧尼子军装,换上新行头,驾着三菱汽车驶到人生的道路上,就能离开这人群吗?……

他附寄了一篇挺长的小说评论。

谈谈我在《收获》发表的六部中篇小说(一)

天津大学一位女读者的来信是这样写的,“杨东明同志,您好,偶然在一篇杂志上看了您的小说《走出旧货店的模特儿》,很有感触。我是千千万万个周小萍中的一个,干部家庭,干部子弟学校,参军、入党、上大学、当研究生。我熟悉叶宾宾们,我甚至崇拜过叶宾宾们,我也曾在病床前跟叶宾宾们谈论过《多雪的冬天》,我也爱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知道叶宾宾们当年的抱负,也理解他们今天的苦恼。军中十年,叶宾宾复员了,陈小宝当了营长,我成了天大建筑系唯一一个穿军装的研究生。周围的同学已很少有叶宾宾了,但我对军中的情景,病房中的友谊,仍然不能忘怀……”

“读了您的小说,我不得不承认,您了解、熟悉叶宾宾们。从幼儿园的‘大王’到干部子弟学校的恶作剧,还有那作为干部子弟标志的懒汉鞋……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很感激你,在你的作品中,你毕竟使我看到了我自己和我的伙伴们,尽管是可悲的角色。我回北京度假时,我要把叶宾宾的故事讲给叶宾宾们听。你能不能再写一篇,给叶宾宾们一些启发和希望呢?莎士比亚说,‘愿人间充满温暖和安慰’,你也不要对你儿时的伙伴们太冷酷了吧。”

在军队医院的病床前与女兵讨论《多雪的冬天》,那是我从军时的一段真实经历。这位曾经的女兵,后来的天津大学女研究生的来信,让我感慨万分。

《中篇小说选刊》筹划了一套“《中篇小说选刊》文学新人第一本单人集丛书”,我有幸入选。这本书收录了我在刊物上发表过的六部中篇小说,它们是《青春三重唱》、《人生的不等式》、《走出旧货店的模特儿》、《当白雪复盖山头的时候》、《敬礼,星星火炬》和《紫云塔,竹杆河》。

谈谈我在《收获》发表的六部中篇小说(一)

书名采用的就是《走出旧货店的模特儿》。

应《中篇小说选刊》邀请,我去福州参加笔会,就便敲定出书之事。我被接到宾馆,坐定寒暄之后,东道主告诉我一个消息:当地的一位年轻女作者听说我来与会,想见见我。

我略一沉吟,东道主即刻说:我们已经替你答复了,会议活动很多,时间安排太紧,你没有时间与她见面。

客随主便,我未加思索地点了点头。

笔会时间挺长,还安排了游览福建山水的活动。而我,只在福州呆了两天,编订完自己的中篇小说集,独自去了一趟厦门鼓浪屿,我即匆匆赶回了郑州。我就职的《莽原》编辑部事务繁多,我实在是身不由己。

数月后,我考入中国作家协会文学讲习所第八期创作班。开学之后,我见到福建来的一位女记者。她笑着对我说,你这个杨东明,你把我的闺蜜害得好苦。她听说你去福州开会,天天到宾馆找你。这次她听说你要来北京上文讲所,她也报考了,可惜没有考上啊……

这位女记者讲了很多她那位闺蜜的事儿,我听了之后,不免有点儿心生愧疚。那情形就像无意中欠了别人一笔账,而且无从偿还。

文学是一种妙不可言的东西,你用指头拨弄你的琴弦,天地之间居然会有数不清的心弦与你共振。或许,这就是生活给予文学创作者们独特的馈赠吧。

(作者杨东明,国家一级作家,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河南省作家协会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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