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妇门前一堆灰(民间故事)

一 夫妻忽然生隔膜

张秀玉没想到的是,自己门前这堆灰,会由李秀茵最先吹起来。

黑王寨人谁不知道,张秀玉家刚出窝的小鸡仔儿眼睛一抖开,就要被李秀茵捧在手上呵护一番;李秀茵家刚落地的小牛犊才拜完四方,也会让张秀玉抱在怀里摩挲半天。

最俗套的说法就是,两个人好得可以共穿一条裤子。

记住,是裤子可以共穿,并不等于就是人可以共用。

拴住两个婆娘关系的,当然是男人。男人坐得近,两家婆娘才走得密。反过来,男人隔着肚皮,两家婆娘也不敢不隔毛衣,不然就是皮痒了。皮痒的婆娘在黑王寨只有一个下场,就是落男人一顿胖揍。要还改不了,那就直接把婆娘送回娘家,由婆娘的爹娘再教育一遍。

等于打丈人丈母娘的脸了。

天底下的丈人丈母娘没几个受得了这冤枉气的。天底下的婆娘也没几个傻到让自己爹娘受这个不白之冤的。

黑王寨肯定是逃不了天下之例的。所以,黑王寨的婆娘大都遵循这么一个上不了台面的规矩:两口子打架,只要还有一口气,死也死在婆家,不让娘家悖了这个理。真要有个三长两短,娘家人会来主持公道的。

只是这个公道,是给活着的人看的,跟死去的当事人无关。

规矩看着笨,却有笨的好处。黑王寨这么多年来,没谁家男人打死过婆娘,也没谁家婆娘的爹娘引了亲戚朋友杀上男人家门。

说到底,黑王寨没生出那种能下死手打婆娘的男人。

再说到底,打人也是个技术活儿。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这是黑王寨男人嘴里的老话,专门针对婆娘的。听话不听话的婆娘,过门半年不到,都得挨一顿没头没脑的打,有小惩大戒的意思。

张秀玉却不受头,对这样的一顿打。

她男人叫李少春,很能干的一个人。

在黑王寨,说一个人能干不是他有多大学问,多大见识,而是他有多大心窍过日子。

李少春过日子是有心窍的。两季农忙一过,别人都放松神经,把骨头架子打散,把五谷杂粮放开,连汗毛眉毛都舒展起来。他倒好,全身皮肉绷得更紧了,毛孔里都渗透着精气神。

过了清明捉蜈蚣,到得立夏捞鳝鱼。秋风一起吧,李少春又跟螃蟹较上劲儿。要说难得猫上一个冬,该缩在家里烤火了,他倒好,背着双手在山上转悠,看见那树兜就挪不开脚。

千万别以为李少春是看中树兜挖回去烧火,他是挖了卖到山下给人做盆景呢。

当人们还在“稀饭腌菜兜子火,神仙不如我”的古训中过农闲时,他已经向小康迈进了一大步。

有这个能耐的李少春,别说打一次婆娘,就是打十次也只需忙里偷闲找一下由头就成的。偏偏,张秀玉一次都没如他的意。

第一次是李少春抓了蜈蚣回来。张秀玉那时刚嫁到黑王寨,蜈蚣不是没见过,但这种百十条蜈蚣在一起蔚为壮观的场面见得少。李少春成心要卖弄一下,刚进院门就打开装蜈蚣的洗衣粉袋子给张秀玉看。结果袋子口在张秀玉手里一打开,蜈蚣噌噌就顺着袋子往上蹿,一个个摇着红彤彤的脑袋,舞着黄澄澄的爪子,完完全全是群魔乱舞的节奏啊。

张秀玉吓得哇一声尖叫,把洗衣粉袋子摔在地上。这下好,蜈蚣趁乱而出全都四散逃命去了。李少春双手双脚并用,双手抓住几条,两脚踩住几条,其余的全跑了,跑哪了?钻地缝了。

这不是捉鱼。李少春捉鱼时手脚不够用,嘴巴还能含住一条,蜈蚣这玩意要不是能卖钱,李少春才懒得碰呢,挨一下全身过电一样要抽搐好几下。

李少春当时手就扬了起来,指缝里还抓着蜈蚣,抽搐着嘴巴骂道,你个败家的婆娘,一条蜈蚣五角钱呢。

张秀玉见势不妙拔腿就跑。李少春拔脚要追,又舍不得脚下踩住的几条蜈蚣。李少春的声音就声色俱厉地追出来,你跑?老子看你能跑到哪儿?有能耐钻进你娘的那道缝里躲起来!

张秀玉没钻进她妈的那道缝里躲起来。她跑出院门时顺手抄上李少春靠在大门外院墙的挖锄,上了北坡崖。张秀玉听李少春说过,北坡崖蜈蚣多。

不就是蜈蚣吗?老娘捉几条回来还给你。

张秀玉这人心气高。换别的婆娘,哪敢碰蜈蚣啊?看了都头皮发麻,全身发抖,更别说下手捉了。

再说了,捉蜈蚣要有技巧的。取蜈蚣的那对毒钳子时要特别小心,一不注意蜇上一口,要疼得半夜公鸡叫才能好。

张秀玉人在气头上,哪想得了这许多,她就认准一个理儿,没吃过肥猪肉,还没见过肥猪跑啊。事实证明,张秀玉认的理不说放之四海而皆准,起码在黑王寨这个弹丸之地是绝对准而又准的。

那天,张秀玉在北坡崖上叫了大半天,每捉住一条蜈蚣都被蜈蚣钳子咬得惨叫一声。末了,她寻思道,难怪李少春要打自己呢,这么不容易捉来的蜈蚣被自己放跑了,不打說不过去啊。

打了,同样说不过去。

那天晚上,李少春到底没能打上张秀玉。

张秀玉是傍黑儿下的北坡崖。李少春在门前伸着脖子转悠着,见了张秀玉,鼻子里冷哼一声。张秀玉装作没听见,丢了挖锄进门,生火做饭。

李少春捡起挖锄,左右看一眼,四下里没人,很好,很好!李少春心里暗自点头,这光景,最适合关起门来打婆娘了。

这是李少春跟别的男人不一样的地方。别的男人打婆娘,生怕寨子里人不知道,打得声势浩大的。李少春不,他有点儿贪恋床上那种事,呵呵,说到这儿你一定明白了,张秀玉长得有点儿模样。没点儿模样的婆娘,男人是新鲜不了几天的。

李少春不想为几条蜈蚣失去了床上那点儿乐子。可婆娘嘛,不打一顿,绝对说不过去。打出的婆娘揉出的面,越打婆娘越听话,听话的婆娘在那种事上就晓得迎合男人。李少春为了那种迎合,也得下手不是?

肚子里有了盘算,李少春眉眼里一点儿也不露算计。他是能干的人,知道这打婆娘也好,跟婆娘床上找那点儿乐子也好,都是力气活儿,得吃饱了才行。

这就是很多黑王寨男人不及李少春的地方。那些男人头脑一热,打起婆娘既不看时辰也不看地方,饭点儿上打,大庭广众之下也打。这样的打法,看似长了男人威风,其实是灭了自己气势。

碰见那婆娘脸皮薄的,大庭广众之下非得跟男人拼个你死我活,结局基本是两败俱伤。黑王寨的婆娘,都是舍得出力气干活的人,肩上能挑,手中能提,用城里人的话说,那是响当当的女汉子啊!打得过流氓,下得了厨房。

自家男人,毕竟不是流氓,打婆娘时手下会忍一忍。这一忍事小,婆娘反而得了势,指甲比蜈蚣爪子飞舞得还快,一场恶架下来,男人脸上不留下几道血淋淋川字的,完全没有。

等到男人真正起了气,全身骨骼作响,巴掌抡圆了,腿脚提高了,上面巴掌要扇过去,下面腿脚要踹过去时,拉架的人早就一哄而上,抱胳膊的抱胳膊,箍大腿的箍大腿。得,老水牛掉进水缸里,有力使不出了。

黑王寨有祖训,打架盼来人。

劝架的人不光來了,还一拥而上了,再动手就犯了众怒。

这种架打起来,男人表现得像涨潮,火上得迅速,熄得也快疾;女人则如同落潮,起潮时一波三折,回潮时就一咏三叹。一般这个时候,婆娘还会闹一回,受了天大委屈似的,拍胸跺脚一番,指天骂地一番,自我标榜一番,然后被别家婆娘簇拥着宽心去了。饭菜自然是不会做的,一是婆娘自己不想做;二是别家婆娘撺掇的,饿他一顿长长记性,看他还张嘴骂动脚踢不。

也是的,吃惯的嘴,踢惯的腿。

男人嘴巴没了吃的,腿上也就没了狠劲儿。

李少春是吃饱喝足了才开始发难的。

当时张秀玉一双手肿得亮油油的。她没给李少春看,张秀玉不是不指望李少春疼自己,她是要强,怕李少春笑话自己,连捉到的蜈蚣她都没有亮出来。

李少春先亮出的巴掌,他对着灯泡并拢五指说,张秀玉你给我看清楚,漏光不?

张秀玉不明就里,抬了眼看李少春并拢的五指,还真是严丝合缝,一点儿光线都不漏。张秀玉就对着灯光照自己并拢的五指,那五跟指头亮晶晶的,因为肿着,自然不能严丝合缝,有光线漏了过去。

李少春就黑了脸,我说怎么这么倒霉,你还真是个败家婆娘,我这双手怎么抓财也挡不住你那么漏啊。

张秀玉这才想起来,黑王寨算命的瞎子老五说过,五指能并拢到严丝合缝的手掌,那叫抓财手。

张秀玉从来不吃瞎子老五这一套,肯定也不会吃李少春这一套,张秀玉就一梗脖子说,漏财?几条蜈蚣而已,多大个财气,也不怕人听了笑话。

还几条蜈蚣,还而已,一条蜈蚣五角钱,你给我五角钱啊!李少春牙巴骨一咬,做出凶神恶煞的样儿来。

张秀玉懒得理他,五角钱,你好意思当财气,我不好意思。打从我长大认识钱,我娘就教我不把五角钱当钱的。

张秀玉的意思是她娘教过她,不要贪小钱丢大人。

李少春一下子火了——他的家底不如张秀玉娘家好,接张秀玉过门时没少看张秀玉哥嫂脸色。李少春就借鼻子蹬脸了,唾沫横飞地说,你娘家那么好,你白天怎么不跑回你娘那道缝里躲着呢?

我干吗要躲,张秀玉也火了,没我娘那道缝你今天还打着单身呢?

李少春使劲儿一拍桌子,你个败家的婆娘,不打你是不晓得过日子要细水长流。

张秀玉毫不示弱摔凳子,几条蜈蚣,多大的家当,还细水长流。

那你给我抓几条蜈蚣看看啊?李少春头发根根竖起来,说我不嫌家当小,知了尿也是雨水你懂不?

张秀玉不竖头发,她竖眉毛,说敢情在你眼里,几条蜈蚣比我几根手指头还贵气几分啊!完了从裤子口袋摸出一个洗衣粉袋子砸到桌上说,我给你家当,你晚上就搂着这些家当睡吧。

李少春满脸疑惑捡起洗衣粉袋子,打开刚一看,赶紧丢到地上,说你要死啊,抓蜈蚣不把钳子给取下来,想咬死我啊。

张秀玉这才哇哇啼哭起来,说我的手原本不漏光,都是叫蜈蚣咬的。

难怪那指头肚一个个圆润润、亮晶晶的呢。李少春肚子里的气麻溜儿全消了,他一把捉住张秀玉的手,心疼得直嘘气,瞧你笨的,连蜈蚣钳子都不晓得取,抓什么蜈蚣。

对了,蜈蚣!说起蜈蚣,两口子这才想起蜈蚣正满屋子爬着四处钻地缝逃命。

张秀玉伸出亮晶晶的手刚要去抓,李少春一把拦住了,说让它们钻吧,能钻回它娘的那道缝里算它尿性。李少春为接张秀玉进门,新铺了不到一年的地面砖,一丝缝隙也没有。

那些蜈蚣抱头鼠窜了会儿,一个个被李少春收拾进了洗衣粉袋子。

忙活完该忙活的,两人上了床。李少春捉住张秀玉的一双手开始学公鸡叫,居然真起了作用,张秀玉手指上疼痛减轻了不少。

呵呵,不是这个被蜈蚣咬半夜公鸡叫了就不疼的传说起了作用,是疼痛得到了转移。

张秀玉在李少春的抚摸下,疼痛渐渐消了,身子渐渐软了,口气却渐渐硬了,说以后还打我不?还骂我是败家婆娘不?

不打了,也不骂了!李少春把手伸向张秀玉的胸脯,那儿起伏得厉害,也肿胀得厉害。

张秀玉说,李少春你给我记好了,只要我一不偷人养汉,二不好吃懒做,以后你就不许沾我一根指头。

保证不沾你一根指头!李少春戏谑着翻身爬上张秀玉肚子说,真要沾你一指头,你钻你娘那道缝里去,让我打一辈子光棍。

李少春你要死啊,张秀玉被李少春撩拨得不行了,双腿张开的同时嘴巴也洞开骂了一句。

李少春是要死,仙仙欲死呢,张秀玉真要钻回她娘的那道缝里,他今天就没张秀玉双腿间的这道缝里可钻了。

二 闺蜜竟然起嫌隙

李秀茵吹起张秀玉门前这堆灰是钻了缝子的,见缝插针的那种钻法。

撇开两家关系不说,张秀玉新寡不到一年,平白无故地李秀茵狠得下心也张不开嘴啊。

天旱,难得下了场透墒雨。张秀玉和李秀茵栽完自己小麦地里的棉花苗,看看时间还早,就约了一起给四姑婆家打个帮手。四姑婆是黑王寨唯一有通神的人,平时在神仙面前没少帮她们烧香。

再说四姑婆还通点医术,一般头疼脑热的不用下寨子,到四姑婆那儿喝碗药水,准好,也算行了不少善。黑王寨的人,都记得这点好。张秀玉李秀茵更是记得,两家都跟四姑婆住得近,一个是左邻,一个是右舍。

需要跟大家说明的是,黑王寨这地方,都是单门独户的那种,大家还守着一家门口一方天的规矩,所以这邻也好舍也罢,都在一里路上下的距离,鸡犬之声相闻的那种。

两人结伴去的。回来的路上,却生了意思,一前一后不说,一个走田间小道,一个走了野毛狗子路。

走田间小道的,是李秀茵;走野毛狗子路的,是张秀玉。

野毛狗子路,顾名思义,就是茅草路,只有毛狗子才走的。毛狗子在黑王寨是狐狸的代称。

张秀玉嘴巴上没承认,行动上却受了头。

都说是春爭日,夏争时。

四姑婆看见田里多了两个帮手,没半点儿客气,就着土底下的墒在天黑前把棉花苗子栽上,晚上露水一滋润,第二天苗就能活过劲儿。旱地的庄稼里,还就数棉花泼皮,有点水就能生根,接点露气就能生长。

三个婆娘一台戏。李秀茵是存了心思的,就算只她跟张秀玉两个婆娘,这台戏也得唱下去。

有件事,在她心里憋了好久,再憋下去,人非发疯不可。

四姑婆看她们栽得欢,就伸一下懒腰,使劲儿捶一下僵硬的后腰说,老了,不服不行了,搁我像你们那年纪啊,不透墒的地我都不怕。

李秀茵就笑,说不透墒您怎么整呢?

张秀玉也笑,说总不能屙泡尿来整吧。

四姑婆就得意地卖弄说,你们是没见过大集体那阵子,我们为赶活路,还真的出门前把肚子喝得鼓胀胀的,栽棉花时屙在棉花窝子里,可以少饮好几瓢水的。

不怕被男人偷看了啊?李秀茵很有深意地看一眼张秀玉,问四姑婆。

看?男人们都挑水饮棉花挑得走路都两腿绞麻花,还有心思看。留着那精力啊,晚上回去,想怎么绞麻花就怎么绞,想怎么饮透墒就怎么饮!四姑婆说起这个来,有点儿为老不尊的意味了。黑王寨的人喜欢把男女之事说成绞麻花,饮透墒。

李秀茵就在这当儿冷不丁下了口,哎,我说秀玉,你都快熬了一年了,再不赶紧饮透个墒,那泉眼就旱死了。

跟寡妇开这种玩笑,在黑王寨是要划归到有娘养无娘指教这类不清白的人的。李秀茵仗着跟张秀玉关系不一般,自然可以开这种玩笑。

四姑婆就咧一下嘴巴,拦住话头说,秀茵你要死啊,跟秀玉这么瞎嚼舌头。

张秀玉把眼睛抬起来,迎着李秀茵挑衅说,你这么关心我,那叫你家王大川帮我透个墒啊。

李秀茵被张秀玉这么反客为主一句话给噎住了,只好讪讪一笑说,也是的,好事不出外,厨房里做酒堂屋里卖。

话头就这么被掐断了。

话头掐断的同时,不知怎么的,两人手里的棉花苗都给掐断了好几株,四姑婆眼见篮子里苗没了,就说,你们歇会儿,我去取苗来。

四姑婆走得慢,李秀茵的心思走得快。趁跟张秀玉一起到茅草丛小解的时候,李秀茵盯着张秀玉翘鼓鼓的屁股不紧不慢发了话,说秀玉啊,有句话,我一直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有什么话你就问呗,我们姐妹之间,还有什么当问不当问的。

那我问了你别生气啊?李秀茵慢吞吞提起裤子装作有口无心的样子,人家都说你跟我们家大川有一腿呢。

张秀玉那会儿已经把裤子提上来了,听到这话,她猛地把裤子往下一放,有没有一腿你来检查啊,看这儿留有你家大川的痕记没?

李秀茵没想到张秀玉来这么一手,检查?怎么检查,大川的痕记,怎么留?

张秀玉还有更厉害的一手,告诉你李秀茵,我家少春的印记还留在这儿呢,要不要你来辨认一下?

李秀茵嘴巴嚅动一下,喉咙发干。张秀玉这一手太厉害,别说李少春没留痕记,就算真留了,自己怎么辨认?说是李少春的痕记吧,张秀玉肯定要穷追猛打,我家男人的痕记你怎么认得的,那等于不打自招自己跟李少春不清不白。要说不是李少春痕记吧,张秀玉更有话打自己脸,我家男人痕记,未必不比你认不清,那意思是你李秀茵比张秀玉更熟悉李少春痕记不成?

拨草没能寻出蛇,反被张秀玉来了个敲山震虎。

李秀茵脸色彻底挂不住了,怏怏地往回走。四姑婆取了苗来,说栽完这几株就吃晚饭,也没喊回李秀茵的身影来。

张秀玉倒是栽完了那几株苗才走的。她不是要留下吃晚饭,张秀玉做事有个习惯,那就是有始有终。

李秀茵走之前,到底下不了情面的张秀玉丢给了李秀茵一句话,说秀茵你记好,我张秀玉是寡妇不假,想我不沾男人也不可能,但我不沾有婆娘的男人。

王大川显然是有婆娘的男人。

王大川这个婆娘,是李少春帮着娶回黑王寨的。

带开玩笑的性质。

谁也不曾料到,这个玩笑埋下了一根导火线,在李少春死后不到一年,将张秀玉心如死水的寡妇生活炸得尘土飞扬的,没锉骨扬灰已算万幸。

李少春那天和王大川一起在乡里四毛子的餐馆吃饭。两人在北坡崖干活时捉了一条乌梢蛇,三四斤重,比碗口粗,卖到四毛子餐馆里,赚了一笔。

意外之财,黑王寨有说法,要尽快花出去。

风吹鸡蛋壳,财去人安乐。

李少春和王大川那会儿都没成家,能花钱的地方当然是在餐馆里大快朵颐一顿。

李秀茵当时在四毛子餐馆当服务员,人长得不算好,但也跟丑不算亲戚,就是中人之姿,套用现在流行的说法是,长了个不能一夜成名的脸蛋。

这种脸蛋,在黑王寨做媳妇却是上上之选。长得一般的女人不会惦记别家男人,也不容易被别家男人惦记,为啥呢?有自知之明啊。

王大川是有自知之明的。这顿饭严格說,是托了李少春的福,乌梢蛇是他看见的,下手捉的人却是李少春。

黑王寨的人都知道王大川有两怕,一怕蛇,二怕女人。

怕蛇的反应是见了蛇就全身发抖,两腿绞麻花,迈不动步。怕女人的反应则是嘴唇发抖,说不出声。

从这点儿看,女人跟蛇,是有一定关联的。

心理学家分析,人类的潜意识往往和表层的意识正好相反。女人们平日里最害怕的动物莫过于毒蛇,事实上二者之间却有惊人的神似之处。好像有那么一种说法,就是男人是由猴子进化而来的,女人却很可能是由蛇进化而来的。

她们都拥有美丽纤细的身躯、轻盈的体态、光滑的皮肤,这些无一不是男人致命的诱惑。最为可怕的一个共同特征是,她们都会咬人、缠人。对于王大川这种生活阅历和见识都没走出黑王寨的男人来说,女人同蛇一样是一种极其危险的动物……

怕,不等于不喜欢。

比方说在餐馆里,四毛子为奖赏他们,特意上了一海碗蛇汤给他们,由此可见,四毛子是个大方人。

王大川是喝着美味的蛇汤看着李秀茵眼睛发直的。李秀茵脸蛋不出众,在王大川眼光下就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脖子。缩了也不显短,李秀茵的脖子细不说还长,要搁城里,就是模特的坯子。但在乡下,这样的脖子就不怎么占优势。

乡下有句骂人的话,雁长脖子刀螂腿,不受穷也短命鬼。

为这李秀茵照过不下一百回镜子,雁长脖子不好看吗?跟电视画面那些美女差不了几分啊,要在脖子上系条丝巾,修长而秀丽地随便那么一转,就有万种风情呢。

可惜,乡下的男人喜欢的是敦敦实实的女人,这样的女人,经拌!啥叫经拌,能下地,能上山,能生孩子,能养猪羊的女人就叫经拌。

李秀茵的腿和腰跟脖子一样成比例地细,肯定不经拌,这一不经拌吧,婚事就搁下来了。

搁下来婚事,搁不下心事。李秀茵就到了餐馆帮工,挣点儿买丝巾的钱。王大川眼睛发直就是他第一次看见初夏的天气里,有女孩子在脖子上扎条丝巾,这个画面他只在电视上看过,自然就有点恍然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了。

李少春拿脚在底下踢了王大川一下,说,你啊你,天生就是受穷的货。

王大川眼睛发直,脑筋转弯却快,知道李少春拿李秀茵脖子说事,就回敬了一句,说你才是个短命鬼呢。

两人这一通嘴巴官司,属于无心之言。殊不知,竟一语成谶,王大川一辈子受穷,李少春呢,不到四十就没了命。

行行行,我是短命鬼好吧!李少春也不和王大川闹,说喜欢人家姑娘就上啊,打蛇顺杆上你没听说啊?

王大川眼看李秀茵走近了,吓得眼光一缩,他没顺杆上的底气。

李少春就笑,捋起袖子说,要不要我再帮你捉一回蛇啊?美女蛇。

王大川眼里流露出渴望,嘴巴上却不示弱,嗅着李秀茵走路带起的香风使劲儿吸溜一下鼻子说,你要有本事帮我把她捉回家,我请你吃鸡大腿。

吃鸡大腿,在黑王寨可是待客的最高礼数了。

偏偏李少春不买这个账,逑毛,当我没吃过鸡大腿啊。

那你要怎么着?王大川有点儿蒙了。

我要啊,李少春不怀好意地挤挤眉毛,我要第一个跟她洞房花烛。

王大川脸色一变,他可以开玩笑,但开不起这么大的玩笑。都说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王大川的心果不其然就毛躁躁了,狗日的你李少春欺人太甚。

李少春见王大川翻脸这么快,马上改口说,我说要第一个闹你的洞房,这有什么欺人太甚的。

王大川有点瞠目结舌了。他大着舌头问,你真、真这么说的?

李少春酒量大一些,这会儿也装醉说,我不、不这么说,还、还能怎么说?

那就这么定了,她做我新娘子,你第一个闹洞房。

第一个闹洞房,在黑王寨是结婚时待客的最高规格,一般姑舅老表才有份儿,非至亲无以享受这一待遇。

好烧不过栗柴火,好亲不过郎舅伙!也就是说,王大川把李少春当自己比至亲还亲的兄弟了。

事后,李少春没食言,帮王大川把李秀茵娶回了黑王寨。王大川也信守承诺,让李少春第一个闹洞房。只是李少春那天喝多了,没闹成。不单他没闹成,所有人都没闹成。王大川心眼儿小,心思大,借着要守诺的由头,等李少春来闹。这一等事小,等得谁都没耐心来占李秀茵的便宜。

李少春无形中成为王大川的守关大将,而且无愧于职守,真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三 寿宴突然生意外

那个洞房,王大川自己唱了独角戏,只是,唱得稍稍有点儿不得劲儿。

李秀茵竟然不是处女。

天大的便宜原来早被人占了。从李秀茵肚皮上翻身下来后的王大川真的是春宵苦短。他一夜未眠,想来想去,矛头直指李少春。

李少春是黑王寨少见的能干人,平白无故放弃第一个闹洞房的指标,本身就是说不过去的事。平日里滴酒不沾的他,恰好在婚宴上喝得酩酊大醉,这分明是欲盖弥彰啊。

疑点就这么浮出水面。

王大川却没胆量问李秀茵,那等于是宣告自己捡了二手货。黑王寨的男人,穷,可以不遮不掩的,只要穷得干净;丑,却是能瞒住就要瞒住的,丑事人人有,不露是好手。王大川自认不是好手,但也差不到哪儿去,堤外损失堤内补,他要在张秀玉身上补回来。张秀玉跟李秀茵相比,是坑里滚到席子上,高了不知几篾片。

李少春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替人背了黑锅。黑锅的主人,是长了一双篾片眼的四毛子。

李秀茵的身子,是在四毛子那儿给破的。代价不高,一条丝巾,不超过一百元。

四毛子这人,口碑不怎么好。老婆跟人跑了,他也无意再娶。但凡是女人,他看见的第一眼就是琢磨着怎么才能弄上床。要说开餐馆是有利可图的一桩买卖,不说腰缠万贯,起码也是衣帽光鲜。四毛子不,身上的衣服,不光鲜也就算了,还脏,还破,用鹑衣百结形容都不为过。

这些都不影响那些女人跟他上床。方圆几十里,谁不知道四毛子有钱啊。

李秀茵看着是吃亏了,殊不知,老鼠拖锹把,大头在后面,结婚时她让王大川找四毛子借了五千元錢。

李秀茵是这么跟四毛子说的,王大川知道自己被他破身子的事了,要拿刀来割掉四毛子那玩意。四毛子到底是心虚的,说那怎么办?

李秀茵就出主意,你也不要担心,这种事他不好明目张胆跟你闹,传出去他尊严就扫地了。

那你意思是?四毛子听出点儿眉目来。

他肯定要找个由头跟你借钱!李秀茵看着四毛子,吞吞吐吐地说,你想好了,那是刘备借荆州。

借钱啊,这简单!四毛子吁出一口长气来,只要不要自己的命根子,借了不还算什么,钱是王八蛋,没了再去赚。

赚钱容易的人好说话。李秀茵心里有了底,把丝巾往脖子上一绕,双臂也绕上四毛子的脖子,说总算你还有点儿良心,不枉我白跟你一回。

李秀茵还真没白跟四毛子一回,她没让王大川直接找四毛子借钱,而是很巧妙将了王大川一军,说你打算就这么接我到黑王寨啊?

王大川不明白,要怎么接你到黑王寨?

摩托车你总该买一辆吧,不然出个门坐拖拉机,不把我颠散架?

王大川就看李秀茵的身子,腿和腰跟脖子一样成比例的身子显然是经不起拖拉机颠簸的。有摩托车载上李秀茵当然好啊,丝巾那么在山风中一飞舞,啥叫飘飘欲仙,那就是。

可是,可是,王大川舌头飘逸不起来,没钱,能可是个什么眉目出来呢?

李秀茵就笑,说我有办法,明天你跟我到餐馆去,站在外面,我跟四毛子借,就说先支取工钱,结婚后还给他当半年服务员。

他会借?王大川半信半疑。

李秀茵点了王大川一指头说,生意人,有利可图是第一。

你给他当服务员这么久,以前就没利可图?王大川还是不信。

你笨啊,我听四毛子一次发过感慨,说弄个新婚不到一月的新娘子当服务员,餐馆生意准保火爆。

也是的,谁见过新婚的新娘子当服务员的?王大川立马相信了李秀茵的话。

不过,你得带上一把砍刀,李秀茵出主意说。

带砍刀?王大川有点儿不解了。

防身啊,带那么多钱!李秀茵咧嘴一笑,好像那钱已经在兜里了。

没承想,就一夜之间的事,四毛子的五千元真的就姓王了。

四毛子眼睁睁看着王大川拿着砍刀在餐馆外转悠,哪敢多问一句。李秀茵只使了一个眼色,嘴巴冲外面努一下,四毛子就会了意,悄悄把钱塞给李秀茵,忙不迭说,快走快走,别影响我做生意。

摩托车买了之后,好几次李秀茵坐在王大川后面上街。四毛子看见了都躲得远远的。那条丝巾还在李秀茵脖子上,四毛子总以为自己脖子上也拴了一条,王大川一出现,四毛子就有点儿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李少春的日子是喘得过气的。

他不光会捞鱼摸虾,会捉蜈蚣寻蛇,还兼着黑王寨的电工。

电工在黑王寨这样的乡下,身份是仅次于村主任和村小校长的。吃的虽说不是皇粮,每月领到手里的工资却一样能买皇粮。

因为这个,李少春就把电工这个工作干得尽心尽力尽职尽责的。

这一尽职尽责吧,就应了一句不该应的古话,好人不长寿。

也就是说,李少春死了。

在黑王寨死个把人,也正常。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亲朋好友吊个孝,孝子贤孙磕几个头,烧一堆冥纸,响器班子敲打一番,热热闹闹到另一个世界去。老辈还有个好听的说法——叫驾鹤归西。

问题是,李少春的死,有点儿不正常。四十刚过就死了,只能是英年早逝了。

李少春其实不该早逝的。黑王寨里抗旱,负荷太重,配电室的触电保险器动不动就跳闸。别说抗旱了,大中午的降个温都成问题,往往是电扇转着转着,得,电停了。

汗就肆无忌惮地往下淌,骂娘声就肆无忌惮地往外漫。李少春就又合闸,再送电,转不上三两圈,啪,又跳了。

搁李少春以前脾气,早就拍屁股走人了。跳吧,热的不是老子一个人,热死一个少一个。

是的,热的还真不是李少春一个人。王大川老娘今天过六十大寿,家里开了几十桌的酒席,多少客人啊。

李少春可是拍了胸脯跟王大川和李秀茵保证的,只要乡里有电,黑王寨的风扇就不会停。

汗流得越多,娘被人骂得就越狠。李少春是孝子,不光孝顺自己娘,连带孝顺别人的娘。他站在配电室外,冲王大川家的方向望过去,那一望,就望见王大川娘浑浊的眼神了。王大川爹死得早,是娘守着寡把王大川拉扯大的。孤儿寡母的,日子就过得比较憋屈。难得王大川媳妇李秀茵肯为她张罗做六十大寿,老人乐得脸上开满了狗尾巴花。

可不能让这朵狗尾巴花开蔫了。李少春原地转了两圈,解开裤子要撒尿。不承想,皮带扣子死了结,怎么也解不开,这人一急吧,尿全变成汗,成点子淌下来。对了,李少春眼前一亮,活人还能叫尿憋死啊。

他不解皮带扣子了,找跟铁丝将触电保险器拧死,缠紧,像给皮带扣死了那样。嘿,不跳了吧,抗旱、降温都行了,老百姓就不会日妈捣娘地骂了。

却有人骂他,谁?他老婆张秀玉。

张秀玉是高中生。张秀玉说狗日的李少春,你这是违反操作规程呢,出了事可比骂娘要命。

李少春说,逑,能出多大个事,热死人你心里不抱愧咋的。

张秀玉叹口气,再劝,拆了触电保险器上的铁丝吧,免得好心干了坏事。

李少春喝一口凉茶,一撇嘴,出了人命我顶着,不连累你,行不?

李少春心里盘算过,家家都装有触电保险器,配电室的只管野外线路上的安全。电改以后,各台区专人负责,谁个吃饱了撑的,大热天爬电杆玩儿;就是爬,也要爬得上去啊,水泥杆,得用脚扣子呢。

有了这个盘算,李少春就安安心心在电扇下吹凉风,坐在王大川家酒宴的上席喝酒,吃鸡大腿。

喝着喝着,不知怎么的就起了风。黑王寨的山风一向刮得怪,傍黑儿时还下起了暴雨,还打雷,还扯闪。

李少春的酒意是在电闪雷鸣中醒来的。他就着亮刚要女主人李秀茵找来手电筒,电就停了,好亮的闪电,扯在窗户外。李秀茵吓得一把拽住李少春,找死啊,雷公老爷可不认得你是电工!

李少春笑,说我们同行呢,他不会劈我的,我去配电室看看。

李秀茵不依,说要去可以,让王大川陪你。

李少春望了望正在给娘安排寿席的王大川,摇一下头,拍拍李秀茵的肩头出了门。

地上是烂泥浆,李少春拖着绝缘胶鞋走了几步,气就喘不匀了。李少春就脱了鞋子,光脚丫里一下涨满了淤泥。书上常说大地啊,母亲!看来这泥土还真有母性的温暖与包容。

走不多远,一个闪电正照在王大川屋后一根电线上,只是,电线不知怎么下垂了,再有一米就垂到路口一株歪倒的杨树上。幸好这时没起风,要是树枝搭上电线,就会产生跨步电压,人呀畜的路过,那能得了?

是的,寿席一散,王大川家里的客人都会路过这儿,黑灯瞎火的,不出事才怪。

李少春四处瞅瞅,没有干树枝或木棒,雨下得够大的了,李少春找不到称心的东西来支撑电线。李少春想,这树已歪成这模样了,不如将它推倒算了,这样就是起风也无大碍。

说干就干,李少春往后退几步,向前一冲,借身体的惯性推向那棵行将倒下的拍杨。拍杨不堪重负,吱嘎一声歪了下去。

李少春正要拍手以示大功告成呢,忽然身子一麻,又是一个闪电,李少春正眼睁睁看见一根弹起的树技挂在电线上,李少春吱地一声也歪了下去。

张秀玉发现李少春的尸体是寿席散了后的事。一等不见李少春回来、二等不见李少春送电来的张秀玉出来去配电室寻李少春。寻着寻着,张秀玉看见一双绝缘胶鞋横在王大川屋后的路上。

出了人命我顶着,不连累你,行不?这句话回响在张秀玉脑际。张秀玉在李少春这句话中呼天抢地嚎叫起来。

四 色鬼居然拒还债

李少春下葬那天,来了个不速之客,四毛子。

本来两家无亲无故,四毛子这一来就让人心里起了疑问,这个人,是王大川。

黃鼠狼给鸡拜年呢,这是。

王大川心里恨得直咬牙,嘴上却热情有加,他还欠四毛子五千元钱呢。

唐老板你这是?王大川拦住四毛子的脚步问。四毛子本姓唐。

下祭啊!四毛子亮出一笔钱来,李少春死前给我送过很多蛇的,还有螃蟹和米虾。当时我忙,没来得及付钱,说好了一并结算的,人死债不亡,这是我四毛子做人的原则。

四毛子说这话,纯属标榜自己来的理由。王大川心里却不是滋味,他以为四毛子含沙射影说自己欠债不还。

王大川只好讪讪退到一边,任由四毛子上去吊孝,下祭。

王大川心里明镜似的,四毛子做人的原则不是人死债不亡,而是苍蝇见不得肉腥气。之前有说过,四毛子但凡看女人对眼了,第一个念头就是怎么才能弄上床。像张秀玉这种有点儿姿色的寡妇,四毛子不凑上去吹一口灰,他日死了做鬼都不会原谅自己。

四毛子就在做了鬼的李少春面前做了鬼把戏,一把掏出五千元塞给张秀玉说,我算了的,这些都是我该付少春兄弟的,你先拿着,改天有空了去我店里把账销一下就行。

销账!王大川在一边只差拿脚跺地,张秀玉应该销的账在自己名下,李少春能占天大的便宜,自己就能还他一个地大的便宜。

是的,王大川如意算盘打得很响,于情于理,张秀玉后半辈子就是自己的人了。

天底下,于情于理的事儿不是一定要发生的,比如在四毛子那儿,就发生了不于情于理的事。

还让张秀玉看见了。

张秀玉那天去销账,见四毛子餐馆前围了很大一群人。张秀玉销账是假,她是去还四毛子那五千元钱的。李少春下葬那天,她接过这笔钱是不想让四毛子尴尬,也是不想李少春尸骨未寒让人笑话。接了钱四毛子才会老老实实走人,反过来他会不清不白在那儿喋喋不休半天。

张秀玉是懂得取舍的人。

取了钱,未必舍了名声。

四毛子这种人,以后不搭界就是。

偏偏,张秀玉到底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她去四毛子那儿账没销成,反而跟四毛子搭上界了。

那帮人围着的是一个疯老婆子。这个疯老婆子,张秀玉赶集见过很多次。疯归疯,却很爱干净,吃什么都有讲究,就是见不得漂亮闺女,见了就跟在人家后面喊,闺女啊,你怎么就狠心丢下娘跑了!

张秀玉就被疯老婆子跟在后面喊过几回,吓得她每次上街都躲得远远的。

这一次,张秀玉没躲,疯老婆子正坐在四毛子餐馆前吃着喝着,很尽兴。

围观的闲人就打趣说,女婿好还是女儿好?

疯老婆子住了嘴,说,女儿好不如女婿好!

女婿怎么好?闲人继续打趣。

女婿给我吃的,还给我用的!疯老婆子这会儿可一点也不含糊。

那你怎么还让女儿跟人家跑?闲人把话题往高潮处引。

我没让女儿跟人跑,我没让女儿跟人跑!疯老婆子激动起来,挥舞着手臂,不信你们问我女婿。

一干人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于是异口同声喊,四毛子,四毛子,快出来!

四毛子可能见惯不惊了,嬉皮笑脸出来,挨个发烟,说你们饶了我吧,跟一个疯老婆子闹什么闹。

疯老婆子这会儿来劲了,站起来,拉着四毛子手说,你给大家说,是不是我让女儿跟人跑的。

不是,不是,是她自己要跑的!四毛子赶紧澄清,要不澄清,疯老婆子就会在地上打滚喊青天大老爷来给自己做主。

疯老婆子就咧开嘴巴得意地笑,我说嘛,要是我让女儿跑的,女婿还会给我钱用?

到了这儿,就到了人们想看的戏了,看四毛子给疯老婆子多少钱。

疯老婆子每到半个月就会来找一次四毛子,要吃的,要钱用,理由是到闺女家伸伸脚。只是她那脚太近,街头街尾住着,脚一伸就来,四毛子有点儿没辙了。

钱还得一次一次给,呈水涨船高之势,原因很简单,物价上涨了,疯老婆子钱上面一点也不含糊。

这次要多少?四毛子躬下身子问。

疯老婆子把耳朵附过去,咧着没牙的嘴巴,声音大得所有人都能听见,三百!

啧啧,一干闲人吹起了口哨,四毛子恨不得把头扎到裤裆下,说你这么大声干吗,怕我的丑丢不完啊?

是的,在乡里,四毛子养着疯老婆子丈母娘的事成了家喻户晓的谈资,更有居心叵测的人说四毛子是把丈母娘睡了才气跑老婆的。毕竟,四毛子比老婆大了二十岁,比丈母娘小了只三岁。

女大三,抱金砖!四毛子要没抱上金砖,能在老婆跟人跑了之后还这么心甘情愿养着疯老婆子?

说不过去啊。

张秀玉也觉得这事儿有点儿说不过去,她就忘了自己来还钱的初衷。瞅着人群跟着疯老婆子散去,张秀玉就现了四毛子的眼。

四毛子眼睛一亮,跟着又一暗,搓着一双手不好意思地说,叫你见笑了!

张秀玉还是第一次看见男人羞怯起来的表情,还在四毛子这种无皮无味的人脸上。张秀玉就忍不住多了一句嘴,见笑不至于,不过真是让我长了见识。

长什么见识?四毛子一愣。

都说你这人无皮无味的,你这是做了给谁看?张秀玉问。

四毛子知道张秀玉指的是他给疯老婆子丈母娘钱的事。四毛子就苦笑,做了给谁看,给自己看!

给自己看?这个不光形象邋里邋遢,连带名声都邋里邋遢的男人,做这种面子上的事有什么意义?张秀玉真的不解了,说你老婆都跟人跑了,给自己看什么,不嫌看着堵心啊?

四毛子叹口气,说我这心反正堵着了,不能把一个疯老婆子的心再堵上啊,那是堵她的活路呢。

四毛子这口气叹得张秀玉心尖上悠悠一颤。你老婆跑了那么久,她都不顾自己老娘死活,你这么不明不白地养着她算什么?

怎么叫不明不白地养着?四毛子脸色突然端了起来,我老婆是跟人跑了,可我这女婿的名分没跟人跑吧,一个女婿半個儿呢。

一个女婿半个儿!张秀玉被这话震得心里肃然起敬,看不出平时言语上没一点儿正经的四毛子心里居然还藏有这份孝心。

羊羔能跪乳,乌鸦会反哺,人,不能不如一个畜生吧!四毛子说完这话,冲张秀玉说,你是为那五千元钱来的吧?

是的,张秀玉闻言想起自己的来意,从口袋里去掏钱。四毛子却一把摁住张秀玉的手,说那钱真的是我欠少春兄弟的。

你不欠他钱,我知道!张秀玉坚持要把钱还给四毛子。

四毛子说,这样,你听我讲完一个故事,再还也不迟。

故事?张秀玉有点儿莫名其妙了。

嗯,跟你、我、少春、大川、秀茵都有关的!四毛子点燃一支烟说。

张秀玉这下就真的有如木鸡呆而不解了。

那天,不是大川老母亲过六十大寿吗?我原本是要去随礼的!四毛子说。

你随礼,不是说李秀茵还欠你五千元工资吗?你这是洞里拔蛇,越拔越粗啊?张秀玉有点奇怪,她很早就听王大川醉酒后跟李少春吹牛说白赚了四毛子一辆摩托车钱,四毛子到处弄风流账,竟然忘了收回这笔账。

哪里啊,那是表面上的事,真正的事是我把李秀茵身子破了,给的补偿!四毛子难为情地咧开嘴,你知道的,我老婆跟人跑了,那种事说不想是假的。

啊?张秀玉彻底明白了,李秀茵肯定从中做了手脚,王大川被蒙在了鼓里洋洋得意还不自知。

我不敢去太早,我这名声,去早了显眼,人家会怎么看李秀茵?四毛子舔一下发干的嘴唇,可李秀茵日子过得也够拮据的,我想借机帮一把他们。结果呢,就碰上雷雨,当我赶到时,少春兄弟已经出了事,要不是少春兄弟,死的人就是我了。

四毛子这话是发自内心的,他是夜猫子,最喜欢黑夜里四处晃悠。黑王寨的人,没这个习惯,那天李少春要不是检查电,也不会一个人摸黑出门。

这个账,就欠得合乎情理,也不在意料之外了。

张秀玉那钱自然还不回去了。四毛子说,再多的钱也买不到命,妹子你听着,只要你吱一声,哥哥这条命你随时都可以拿去,不过拿去之前,得容我把疯老婆子安排妥当才行。

四毛子这话,听着是放浪形骸,可张秀玉听了,却是掷地有声。天底下,没多少人敢这么说,也没多少人能这么做。

看不出,你人邋遢,办得事倒不邋遢!张秀玉走出四毛子餐馆前,让邋遢的四毛子把屋里屋外脏衣服找出来,她给浆洗了一遍,就凭四毛子对她男人那份敬重,她有理由还这份人情。

五 烈女陡然变弱女

李少春是死了,可张秀玉是李少春老婆这一身份,暂时还没死干净。

两个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同病相怜呢。

正是这一同病,张秀玉变相救了四毛子一命。

正是这一相怜,张秀玉变相救了王大川一命。

这就跟李秀茵那句不当问的话扯上关系了。

张秀玉确实跟王大川有一腿。那一腿,发生得太突然,张秀玉到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是做了一场梦。王大川也是,不过两人恰好相反,张秀玉是很清醒地站在梦外头了,王大川还沉浸在梦里头不愿醒来。

王大川新婚之夜曾经发过誓的,要在张秀玉身上补回自己的损失。李少春死了,他可以借两人好得像兄弟这一由头,明目张胆地挡住所有想打张秀玉主意的男人,跟当初李少春闹自己洞房一样,成为一个别人无法越过的关隘。

老天有眼啊,这才是真正的一报还一报,还计了息的。是的,王大川算盘打得不错,他拥有的是张秀玉整个后半辈子;李少春再能干,也只拥有了李秀茵一个初夜权。

他是把四毛子的账算死在李少春名下了。

虽说一次和一百次没严格意义上的区别,可五十步总可以笑一笑一百步的。

压抑不住内心得意的王大川就多喝了几杯酒,酒壮怂人胆。王大川需要这点酒胆,在张秀玉面前,他多少有点儿心虚。

毕竟,张秀玉是新寡。再说了,张秀玉这人泼辣。

酒在这会儿,除了壮胆,还有一个不好为外人道的作用,那就是张秀玉一旦翻脸,自己可以把责任归到酒上。酒能乱性,老祖宗说的话,能有错么?张秀玉真要翻脸,是跟酒翻脸,不是跟他王大川翻脸,还能留下日后见面的余地。

王大川是酒喝到八分出的门。真喝到十分醉,那就什么也干不成了。

八分醉,属于酒醉心灵。

王大川就揣了一把砍刀,趁着张秀玉给李少春坟上送灯的时候,去了李少春坟前。黑王寨的规矩,人下葬之后,要送七晚上的灯,那样黄泉路上就不会走错,免得误下到十八层地狱。

张秀玉这晚灯上得有点儿晚,她刚从四毛子那回来。

悲悲切切摸到李少春坟前,一个人正在那里磕头,是王大川。

王大川边磕头边咬牙切齿地说,少春兄弟,你放心,有我在,就没人敢打弟妹的主意。那个四毛子灵堂前给你难堪了,我知道,今晚我就帮你报仇,割掉狗日的那个东西。完了亮出砍刀,使劲儿在空气中挥了一下,刀光闪着寒气,比他的声音更叫人不寒而栗。

王大川这是故意说给张秀玉听的,以博得张秀玉的好感。女人在这个时候最需要一个依靠了。

王大川才没胆子去见四毛子呢,那五千元的账让他英雄气短。

张秀玉一听这话,急了——四毛子可真死不得,一死,他的疯老婆子丈母娘也只有死路一条。

张秀玉就顾不得送灯了。她一把抓住王大川说,大川哥,你是不是喝多了啊?瞎说什么话,让少春死不瞑目啊这是。

王大川就瞪了血红的眼睛,酒精充血引起的,借醉发酒疯说,我没、没瞎说,弟妹他四、四毛子就是变相打、打少春兄弟的脸。

张秀玉知道在坟前说这个,是对亡者极大的不尊,黑王寨特忌讳这个。张秀玉就匆忙把灯送上,拉了王大川的胳膊往家里带,说大川哥你到我家喝杯醒酒茶再说。

王大川酒醒着,却不往张秀玉家里走,歪歪斜斜地把张秀玉往茅草深处带。张秀玉不知道王大川的心思,又挣不过他的酒劲儿,不由自主被带着。王大川还喋喋不休地,弟妹啊,四毛子那五千元钱是糟蹋你名声呢。

张秀玉懒得跟他辩解,说我一个寡妇,名声迟早得坏,他爱糟蹋就糟蹋吧。

不行!王大川把砍刀再次挥舞起来,他四毛子坏的不光是你的名声,还连带有我的,以为有钱就好使?就能让鬼推磨?我王大川一不是鬼,二不会推磨,我要为民除害!

张秀玉急了,以为王大川知道李秀茵那个事了,她死死抱住王大川说,五千元,买个名声也值得的;你要杀了四毛子,五万元都买不回这个名声了。张秀玉说得没错,四毛子真要被王大川砍伤了、砍残废了,公安局一审问作案动机,李秀茵的名声更毁了。

两个人,是阴差阳错呢。

被张秀玉抱着的感觉真好,王大川血液里掺和的酒劲水银柱遇到高温般直往头顶蹿,表演欲望愈加被激发。五千元,欺我王大川没见过钱也就罢了,还欺负我少春兄弟也没见过钱,狗日的,我非出了这口恶气不可。

张秀玉见他这样,更加心慌了。她要拦不住王大川,王大川真去砍了四毛子,她可是头号罪人,三家人都支离破碎啊。张秀玉情急无奈之下就口不择言了,你到底要怎么样才满意啊?

王大川说我要怎么样?你是我弟妹,我都没舍得动你,凭什么让他四毛子糟蹋你!

张秀玉就明白王大川心思了,你意思是,只要我让你动了,你就不杀四毛子?

嗯!王大川把砍刀放下,你、你能愿意吗?

我愿意!不过,张秀玉咬一下红唇,就一次!

就一次,我保证!王大川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可不含糊,他知道,要是讨价还价,张秀玉清醒过来一反悔,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男女偷情这种事跟赌博抽大烟一样的,有了一次就有第二次。

张秀玉却没给他第二次。那一次还是张秀玉因为李少春的死,让她头脑一时转不过弯儿,加上被四毛子对疯老婆子丈母娘的事一感慨,一时糊涂干了傻事。

事后她才知道,王大川对李秀茵跟四毛子的事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更好。張秀玉没太多愧疚,怎么说,她当时也是为了李秀茵好。

只是这个人情送得不明不白的。

真正让王大川不明不白的是张秀玉。打那以后,张秀玉基本不现王大川的眼,也不给机会单独相处;难得碰上,王大川眼神还没递到张秀玉脸上,张秀玉一句话就挡死了去路,寡妇门前一堆灰,你如果还记得有少春这个兄弟,就别把我门前这堆灰先吹起来,我可以不活人,我一双儿女还要活人的。

你别说,在黑王寨,张秀玉还真是,像李秀茵开玩笑说的,一年熬下来不给饮透墒也就罢了,还把那道泉眼给焊死了。同时焊死的,还有嘴巴,见了男人基本不搭言,顶多挤出一丝笑意来,那笑容化开后,弥漫的都是黄连味儿。

王大川夜里去喊过几次门,半夜里去的,却没半点儿收获。要说半夜是寡妇最难熬的时刻,抵抗力最脆弱。偏偏张秀玉给熬过来了,给抗过去了。

张秀玉熬夜的办法很简单,就是隔三岔五到乡里给四毛子洗衣服,帮餐馆拖地,腰酸背痛回来,一觉能睡到天亮,睡眠深得雷都打不醒。

王大川那压低喉咙的喊门声,早叫夜气给淹没了,连丝回应都没有,能抗不过去吗。

六 寡妇毅然认干亲

李秀茵那里,却有了回应,却抗不过去了。

王大川的反常举动令李秀茵心里无端地不踏实起来。张秀玉不沾有婆娘的男人那番话,她是信的,问题是有婆娘的男人想沾张秀玉啊!比如说自己的男人王大川就有这个倾向。

而且很明显。

四毛子那天给李少春下祭,王大川的不甘就写在了脸上,要不是那五千元子虚乌有的借款压在脑袋上,王大川肯定就强出头给死去的李少春抱不平了。李秀茵知道,那不平是抱给张秀玉看的,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张秀玉死了一个李少春不假,还有他王大川可以为她遮风挡雨,扛起一片天的。

李秀茵有点儿手足无措了,自己不是处女嫁给王大川,始终是个心病。王大川嘴里没说并不等于心里没事,他能明目张胆在李少春下葬的日子把自己当半个主人来管事,就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两人关系不错是真,可那是生前的事了。李少春死了,人家爹和兄弟都晓得“翁壮叔大瓜田李下”要拉开距离,你个异姓兄弟算哪门子亲?

李秀茵是这么劝的王大川,言语间透着委婉,说少春死了,张秀玉那我们也算仁至义尽了,再以后啊,脚步不要那么勤,有些话,好说不好听呢。

什么话好说不好听,王大川肩膀一耸,谁不知道我跟李少春好得像一个人。

像一个人,你说的啊。李秀茵恼了,那你跟他同穿一条裤子去吧!李秀茵在餐馆端过盘子,属于见过三教九流的人,骂人可以不带脏字。比如这话,就是暗里咒王大川死人一个,穿死人衣服的不是死人是啥。

我就跟李少春同穿一条裤子,怎么啦?王大川阴阳怪气冲李秀茵冷哼一声说,别以为我真就是死人,当我不知道你看过李少春那条腿啊?

王大川这话阴得有点儿深,李秀茵肯定不明就里,心说王大川这是被鬼逮着了,李少春哪条腿自己见过?气头上的李秀茵忘了这是一句很隐晦的流氓话,那条腿是指男人身上那个东西。

当晚,李秀茵一赌气,跟王大川分床而睡了。

搁以往,这招屡试不爽,只要李秀茵一抱着棉被到客房,王大川就会死乞白赖抱着李秀茵的身子往床上摁。可这一回,李秀茵都抱着棉被铺好了床,王大川却没斜一眼自己的意思。李秀茵把头埋在被窝里,抽动肩膀哭了起来,还不敢弄出声响,那是示弱的表现。李秀茵知道这次示弱,这辈子就被王大川骑在胯下了。

王大川这会儿还真想骑一个女人在胯下,这个女人,是张秀玉。

不信张秀玉身子是铁打的。就是一块铁,王大川也要把她给焐热,焐化,王大川相信自己就是铁匠铺里的风箱炉子,只要多抽动几下风箱,火势就不怕起不来。

好女怕缠。

张秀玉跟自己,怎么说也有过那么一次。老话说了的,一日夫妻百日恩。那火星是存着的,需要有人给吹亮,吹燃,火借风势,到最后想不燎原都不行。

王大川没把张秀玉内心的火弄燎原,倒先把自己身子撩得火热火热的,就着这股热乎劲,他摸黑再一次去了张秀玉家。这回他发誓,就是守到天亮也要跟张秀玉再度温存一番。

王大川有这个把握,是源自黑王寨一个约定俗成的习惯,那就是黑王寨的当家婆娘早上起床第一泡尿会在菜园子里解决。千万别以为这其间有多大讲究,而是黑王寨婆娘过日子远比男人忙碌。赶上农忙季节,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架起柴火煮上饭,抽空子到菜园子弄下锅的菜,哪有闲工夫专门上茅房,菜园子解决多好,菜摘了,屎尿拉了,还省一道工序,茅房里的屎尿最终也要挑到菜地的。

一直以来,黑王寨的婆娘都习惯把日子算计着过。

王大川的算计是在这个算计之上成立的。

王大川忘了黑王寨人还习惯说的一句话,人算不如天算。

雾气渐渐升起来了,露水渐渐下去。躲在张秀玉菜园子边茅草丛的王大川硬是没听见张秀玉上菜园子的脚步声。

张秀玉家里的烟囱倒是冒出了火星子和青烟,有诱人的饭菜香随风飘散。王大川趴在草丛中贪婪地吸溜着鼻子,他肚子咕咕叫了两声,饿了。往常这时候,李秀茵已经给他打了三个荷包蛋垫进肠胃里了。

王大川喜欢赶早下地干活儿,三早一个工,这是他娘教他的。

他娘一个寡妇,说得最多的就是,做不赢一个人是各人的手段,吃不赢一个人就是各人的饭碗了。王大川要想做赢一个人,除了学他娘赶早工以外别无他法。李秀茵这点上配合得很到位,每天早饭前三个鸡蛋让王大川也能吃得过一个人了。

偏偏今天,王大川吃也吃不过一个人了,那就是,他嘴边的饭碗被人抢了。

就在王大川空着肚子憋着气偃旗息鼓要收兵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来。脚步声先是在菜园子边停留了一下,只一下,咚咚咚就气势汹汹地往张秀玉门前去了。王大川喊了一声糟糕,起身就蹑手蹑脚地借着雾气的遮掩往张秀玉屋后的墙根里躲。

典型的听壁根,这是黑王寨人最不齒的事儿。

王大川顾不上别人齿不齿,他已经无耻在前了。

张秀玉听到有人敲门,把门裂开一道缝。一脸警惕地问,谁啊,清巴早的?

李秀茵大着嗓门,说是我啊,秀玉把门开一下?

有事?张秀玉没开门的意思。

我家大川是不是在你这?见张秀玉不愿开门,李秀茵单刀直入了。

你家大川在我这?稀奇得不得了的事吧,这是!张秀玉有点儿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他不在你这,能在哪儿?李秀茵才不信。

在哪儿我管不着,反正是不在我这!张秀玉口气很不耐烦,李秀茵你说话最好放清白点。

想清白还不简单啊,你开门证明你是清白的就行!李秀茵不露声色将了张秀玉一军。

开门,我凭什么要开门?张秀玉愈发恼了,今天你家男人不在家来找,明天她家男人不在家也来找,当我张秀玉什么人,开窑子呢。

你开不开窑子我管不着,你今天不开门就是屋里藏了野男人!李秀茵嘴一急,把野男人代替了王大川。野男人这三个字,打击面广不说,力度也大。

满以为张秀玉会气急败坏跟自己打骂一场的,孰料张秀玉气极反笑,冲门缝外面的李秀茵说,还真有一个野男人刚到我家,不过是谁的野男人倒未可知,你等着啊,我正要请你过一遍目呢。

李秀茵就伸了雁长脖子去瞅,门里的灯光一亮,一双熟悉的篾片眼凑近来了,李秀茵被这双篾片眼扎得浑身发凉,是你!

是我!

两下里就都没话了。

张秀玉的声音钻出门缝,说秀茵嫂子你看清没,这是谁的野男人啊?

门外,李秀茵的脚步声已经踉踉跄跄着远去了。

王大川隐隐约约听得这半真半假几句话,多少有点儿不得要领。侧耳细听,张秀玉屋子里早没了动静。倒是听见猪叫声此起彼伏吭哧吭哧起来,王大川想起李少春活着时,嘲弄自己只会养猪不会捉蛇打鸟捞鱼摸虾的原话来。人养一个定乾坤,猪养一窝守墙根。

报应呢,狗日的!守着墙根的王大川狠狠地骂了一句,你李少春不是能干吗,不是要定乾坤吗,怎么自己婆娘也养一窝猪守墙根了。

王大川骂得太投入,一点儿也没留心到张秀玉开门的吱呀声。等他听到有摩托车声音响起来探出头,雾气中,一个模糊的背影已在摩托车上飞快地蹿了出去,隐没在转弯的树丛中。

王大川使劲一拍自己脑门,天麻麻亮时,这个摩托车声音明明在王大川耳朵里出现过,那会儿王大川还以为自己做梦正骑摩托车带着张秀玉四处兜风呢。

敢情那不是梦,是有人捷足先登了。

莫言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啊!

那个早行人是谁?王大川被这个念头充斥着脑袋,底气十足的他从墙根后面大摇大摆走出来,捉贼捉赃,捉奸拿双,他有必要到张秀玉门前兴师问罪一番,不然当他王大川是透明的啊。

你张秀玉不是口口声声说寡妇门前一堆灰,不希望有人把你门前这堆灰吹起来,还说你可以不活人,一双儿女还要活人的吗?我王大川倒要请教一下,那摩托车后面扬起的不是灰是啥,你张秀玉可能硬要说是排气管的气,是气更不得了,那可是正儿八经的有害气体呢。

气鼓鼓的王大川就理直气壮地去拍张秀玉的大门。门虚掩着,这一拍显得有那么点画蛇添足,王大川需要画出这么条多余的足,他要就着这条蛇狠狠插一脚进去,让张秀玉彻底就范。

不就范的后果是可想而知的。恼羞成怒的王大川不光会把张秀玉门前这堆灰吹得扬起来,还会扬得遮天蔽日的,让人走过张秀玉的屋场不光掩着鼻子,更要侧着身子,走过去后还得连吐三口恶涎以示清白。

很明显,只要张秀玉敢拒绝自己,王大川就会以更绝情的手段孤立张秀玉。

李少春在世这么好的兄弟都能反目成仇,可见张秀玉这个寡妇当得多么薄情寡义。薄情寡义的人,在黑王寨是站不住脚的,满寨子人都拿鄙视的眼光看你,你张秀玉的脖子能梗得起来才怪?

偏偏,王大川的质疑让张秀玉不仅没低下头,反而把个头扬得高出了大门上面贴的门神。

王大川这么问的,这么早,弟妹家里很热闹啊?

张秀玉不直接回答,反问说,大川哥不是也想凑一份热闹来的吧?

我啊,王大川抱着膀子,悠悠叹了一口气说,我哪有凑热闹的份儿,我也就生了个看热闹的命。

能生看热闹的命也就不错了,哪像你少春兄弟,看热闹都没命!张秀玉故意拿李少春来搪塞王大川,她知道王大川那点儿小心思。

王大川要的就是这句话,他立马顺着话头往上爬,少春兄弟也是,自家屋里的热闹都没命看!

听话听音,张秀玉就知道王大川是来者不善了。她把眼光寒起来,自家屋里热闹,大川哥你大清早这是来看孤儿寡母的热闹啊。

张秀玉这话有点儿寒碜人。王大川脸色变了,孤儿寡母的热闹我倒是没看着,我看见屋里热乎气都要煮开锅了,不然哪里来的突突突声作响啊。

王大川说到突突突声作响,张秀玉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啊,你說四毛子的摩托车声啊。张秀玉拿手撩一下散在额头的秀发,慢条斯理吊王大川胃口。

刚才是四毛子?王大川心虚地往背后看一眼,生怕四毛子去而复返,他把摩托车都骑破了,人家的钱还没还一分。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王大川可是欠的四毛子五千元钱,虚汗就泄洪似的从每个毛孔往外冒。他,四毛子他清巴早找你干啥?

四毛子找我,什么不能干啊?张秀玉意味深长地笑,我倒是有个事儿想委托你回去问问你家李秀茵,她清巴早找你干啥?

王大川装糊涂,秀茵找我?

是的。张秀玉不给王大川装糊涂的机会,她找你本来也无可厚非,但她找到我家就让人不受头了。当我这儿什么地方,是个男人都能来打野,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男人有几斤几两。

张秀玉这话说得很有技巧,意思是你王大川别做春秋大梦了,在我张秀玉心里那杆秤上,定盘星不是你王大川。

王大川就蔫了头往回走。走不多远,身后传来张秀玉的声音,叫你家李秀茵来我这儿一趟,我有事找她!

什么事?王大川狐疑地回过头。

张秀玉却不看他,说我们女人间的事,你问那么清楚干啥?

果真是女人之间的事。

李秀茵听张秀玉说完,眼里写满了惊奇,肚子装满了惊喜,你真的要跟四毛子合家?

嗯!张秀玉点头。

他口碑那么差,你不怕让人背后指点啊?李秀茵忍不住多了一句嘴。

合家过日子,过的不是口碑,是柴米油盐,是相互体贴。有女人体贴的男人都还想偷口腥,何况他没女人体贴的!张秀玉轻轻拍一拍李秀茵的手。

你不会是叫四毛子那五千元砸了眼睛吧?李秀茵套张秀玉,她想知道张秀玉对她的事了解多少。

张秀玉笑一下,不回答,也不说话,只拿眼光四处扫描。她断定,王大川就躲在哪个旮旯偷听。

张秀玉这一扫描,李秀茵心里就惴惴不安了。

张秀玉不忍看她那屁股上长了痔疮的模样,耷拉下眉毛淡下口气说,还真是的呢,没那五千元钱,我真的瞎了眼,看不清一个人的好歹来。

李秀茵在张秀玉走后好久,还对这句话百思不得其解。张秀玉这是什么意思啊?不单给人眼里蒙上灰,让人心里都蒙上尘了。

四毛子是在餐馆门口候到黑王寨一干乡亲的,大家都得到张秀玉的邀请,在乡里四毛子餐馆吃一顿合家饭。

本来在黑王寨,死了男人的寡妇往前再走一步,是正常不过的事儿,要么男人入赘进来,要么女人改嫁出去,都属寻常。

张秀玉这么高调却不寻常,而且是以合家的名义请客,叫人心里咂摸不出她的真正意图来。

人到齐了,却不见张秀玉亮相,王大川问李秀茵,会不会是化妆去了?

李秀茵不耐烦打断他说,生成的眉毛长成的相,你以为人家是我啊,非要弄个丝巾缠脖子上臭美?四毛子餐馆对李秀茵来说,是故地,一直不想重游的故地。她怕哪天一不小心,那点破事儿就沉渣泛起了,四毛子人大手大脚惯了,嘴巴上有时也会大得失去分寸。

四毛子这会儿就没了分寸,张秀玉不现身,他跟谁合家?婆娘跑了那么多年,他的心就死了那么多年,是张秀玉那句“看不出,你人邋遢,办的事倒不邋遢”激活了他那颗再找一个女人过日子的心。别的女人,他不敢招惹,很簡单,没人会愿意四毛子平白无故地养着疯丈母娘。张秀玉就没这个顾虑,没这个疯丈母娘,四毛子未必能入了张秀玉的眼睛。

张秀玉心气高,这点上,她不要自己给李少春下祭的五千元钱就能够看出端倪。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能抗拒钱的诱惑的,尤其拖家带口的孤儿寡母。

所以,张秀玉刚把合家的想法跟四毛子一提,四毛子眨眼就下了寨子准备去了。张秀玉后面的话,还没从喉咙里蹦出来,四毛子的摩托车就蹦没了影子,留下一阵黄腾腾的灰尘来。

张秀玉苦笑了一下,寡妇门前一堆灰,但愿四毛子不被这堆灰呛了鼻子,弄得鼻涕眼泪一塌糊涂的。

疯老婆子是在四毛子分寸大乱时坐在餐馆门口的。一大帮闲人前呼后拥地跟着,刚坐下,有闲人就老调重弹撺掇说,女婿好还是女儿好?

疯老婆子把嘴巴一撇,说了一百遍了,女儿好不如女婿好,你们怎么就不记事呢!

女婿好也是白好了!闲人做出大惊小怪的样子。

怎么叫白好了!疯老婆子看一眼闲人。

你问四毛子啊。闲人把话题往四毛子身上引,他都要成别人女婿了,你还不知道吧。

我不许他成别人女婿,我不许他成别人女婿!疯老婆子激动起来,挥舞着手中的打狗棍。

一干人就哄堂大笑起来,异口同声地喊,四毛子,四毛子,快出来请丈母娘入席!

四毛子出来,没嬉皮笑脸,也不发脾气,发烟,发糖,说你们跟一个疯老婆子起什么哄。

疯老婆子这会儿起哄了,站起来,紧紧攥住四毛子手说,你给大家说,你是不是要给别人当女婿了。

四毛子刚要张口,一声娘叫声突然在疯老婆子身后响起。众人一怔,眼光齐刷刷地看过去。喊娘的不是别人,正是张秀玉。

每次上街都躲得疯老婆子远远的张秀玉。

这声娘让疯老婆子猛地一转身抱着张秀玉不放了,老泪纵横着放声大哭起来,闺女啊,你怎么就这么狠心丢下娘跑了。

张秀玉跪在疯老婆子跟前说,娘,闺女这回不跑了,专门回来跟哥哥一起伺候您!

哥哥?所有人闻言都抬头看天。天上太阳明晃晃的啊,张秀玉那模样也不是说梦话。

嗯,哥哥!张秀玉站起来,冲四毛子招手,说还不搀娘进去!

四毛子稀里糊涂地跟张秀玉一起搀了疯老婆子进餐馆,一干不明就里的闲人也跟了进去看热闹。

里面黑王寨的乡亲在四姑婆带领下也都站起来。

张秀玉请疯老婆子坐下,然后拉了四毛子的手说,今天当着四姑婆和大家伙的面,我喊的这声娘,就是让天上的神灵和地上的人们都知道,我认了这门干亲。从今以后,娘就住我家里了,四毛子就是我姐夫了,黑王寨有句不入流的老话,说小姨子有半边屁股是姐夫的,我也认了,为的是四毛子以后出入我家图个方便,希望邻里乡亲嘴巴上少扬一点儿灰尘。

话音刚落,有那心软的女人就把持不住,扬起来一片哭声。

四毛子使劲儿揉一把眼睛,他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他这个哥哥的名分来得太突然,突然得都来不及拒绝一下。

黑王寨方圆百里,有史以来,哪个寡妇有能力扬起这样大场面的一堆灰啊!那是沙尘暴呢,在这一方天里,所有人灵魂深处的肮脏念头都涤荡得一干二净的。从此不再滋生半点阴暗细菌。

在这场沙尘暴里,张秀玉看见,李秀茵眼里最先流下了泪。王大川倒是没流泪,但他的头,深深地埋在了胯下。

眼泪,应该是一个人身体内最纯净透明的物质了。

胯下,则该是一个人行为上最知耻后勇的表现了。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