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纤‖一朵朵忧伤的蓝

赵 纤‖一朵朵忧伤的蓝

▌一朵朵忧伤的蓝

◆赵 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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享堂村最先有俩头牛:老黄牛和黄母牛。

春天的一个晌午,春耕刚结束,俩头牛满身泥水回到牛栏。黄母牛焦躁不安,在栏内不停的转圈。老黄牛的鼻子在母牛的脖子和头上摩擦着,鼻音轰轰响,耳语安慰。母牛似乎有着巨大的痛苦,老黄牛急的哞啊哞的叫,惊动饲料室的放牛人云伯。是要生牛崽了!

村里正在吃午饭的男女老幼全来观看,好比村里要增添人丁。小牛下不来,牛躁人急。生过孩子的妇女就猜测:拉了一上午犁啊,肚子空了无力生。满脸的同情,甚至有几个湿了眼眶。是啊,在饥荒劳累的岁月,她们的生育历程都有一番艰辛的记忆。有的将碗里的稀饭倒进食槽里,有的将自家的猪食端来,黄母牛只是舔一舔。她们的心疼表情,像是亲姐妹在受难。

有人飞跑去下院找美阿几,我们那地方祖母辈的人不叫奶奶,叫阿几。美阿几无儿无女独身吃五保,城隍垄这一带流水人家,全是她接生。

美阿几是个有主见的人,一手搭牛腰,一手在牛腹上抚摸游走,复又抱住牛脖子,贴在牛耳边叽叽呱呱说一通,不知是话语的温软还是一头白发的慈祥,牛竟然安静了。她蹲到牛腹下,用背抵住牛肚子,一阵阵发力,看样子想把牛扛起来。如此半个时辰,小牛是下来了,她却脸色青白青白的躺在地上喘。大伙说:牛会报恩呢。因为母牛先舔的不是牛崽,而是地上累得爬不起来的美阿几。

是一头小黑牛,落地就四肢软颤颤的站,跌倒又起来,头向东南西北跪四次。云伯说:拜天地跪四方,一生稳稳当当。他脱下一只笋壳草鞋,坠系在露出母牛体外的脐带上,又将一根裹上红布条的筷子插在小牛落生的地方,说怕地头硬,胞衣不容易出来。小牛崽在依偎着母亲吮奶,被母牛舔干净的体毛,黑亮如缎子。向西的斜阳,照在牛栏顶的茅草上,明亮又金黄。人和牛的目光皆是软软的安静着,尘世是可以如此美好。

走村窜巷的算命人,是白木塘的白毛瞎子,皮肤森白,发丝如雪,面部透着婴儿红。自娘胎出生如此,应该是基因变异吧。大家对他的形象多有敬畏,感觉是仙体冒仙气。他坐在云伯家台阶上歇脚喝水,老年人报出自身或子女的生庚时辰,听他掐算神叨。年轻的算婚姻和前程;年老的算寿岁和阴阳;育龄女子算腹中是儿还是女;家运不顺则讨教破解之法,牲畜不见则寻问走失方位。一个双眼茫然的瞎子在乡村,是精神领袖是神明旨意的发言人。村民对八字的几两几钱,丝丝计较,耿耿于怀。八字重,则信心满怀。八字轻,则忧患于心。他们可以视眼前的穷困不存在,而对遥远的未来或是苍茫的来世,充满无限的期望。

年轻人有不信八字的,把小黑牛出生的日子时辰报上,特别强调要测算这个男孩长大是否能当官。白毛瞎子掐着手指,口中念念有词。突然大吼一声:短命鬼!你老爸是四脚牛啊!怒举竹杖要打人,年轻人轰笑作鸟兽散。云伯让烟递水,笑眯眯的问:你怎么知道是只小牛呢?瞎子答道:牲畜无三六九等贵贱之分,但有物类之别,八字中的四柱无根基可竖。

被白毛瞎子算入牲畜之列的小黑牛,小孩却将它当成类聚玩耍的好朋友。我们在牛栏门口喊:黑牯子!黑牯子!它从栅栏里伸出小脑袋,怯怯看门外,伸手去摸,它又羞怯的缩回去,躲到娘肚皮下吮奶。玩熟了,它一听到我们喊就从栅栏格挤出来,鼻子凉凉的闻我们的手脚,毛软软的脖子往我们腰上靠着摩擦,像个撒娇的奶娃子。想把它抱起来,太沉,弄得它不舒服就姆姆的叫,母牛也叫唤起来,它就回母亲身边去了,一个听话崽的模样。

因为有黑牯子,小孩们喜欢随云伯去山野放牧。老黄牛前头开路,黄母牛在后面跟着,黑牯子和我们跑一下停一下的打闹。云伯一路笑着,手上的细竹枝,时不时在小孩的头上和屁股上扫一下。那竹枝好像不是用来赶牛,倒是用来赶我们的。

牛是不用赶的,嘴上也不戴笼,早被云伯调教得知人性。城隍垄的青禾,山坡上的青苗,黑牯子还不会吃,只是好奇的嗅一嗅。出村子,直往凤陵山去。

凤陵山上,牛儿甩着尾巴吃草。黑布衣在云伯高大瘦削的身上迎风飘动,如得道山人。小孩猫着腰捉蝴蝶,一不留神黑牯子冲过来,把蝴蝶吓飞,大家一窝蜂似的追,黑牯子跟着跑,把别人的屁股又撞了,作势打它,扬起尾巴飞奔,还回头偷偷看,十足一个小无赖。

云伯时不时差小孩帮他赶出跑进墓地的牛,墓地长满绿油油的青草,他不让牛去吃。问他为什么,他声音幽幽的说:那是福地啊,祖辈先人都在睡觉呢。他指着一堆黄土,对一个小孩说:那是你老爷爷。指着另一堆黄土,对另一个小孩说:那是你外婆。

驱赶乱跑的黑牯子,老黄牛会做出侧头横角的凶相,老子袒护儿子的架势,当然不会伤人。黑牯子的毛色怎么不像母亲也不像父亲呢?老黄牛是黑牯子的舅爷呢!云伯觉得自己说出了一个秘密,没有门牙的嘴巴笑起来,天真如孩童。我们还知道了老黄牛不能做爸爸,为了让它长得个高力大好耕地,还没有长大就骟了。小孩刨根问底怎么骟的,云伯用手掌作刀样,在一个小孩裤子的开档处刷的划过。他又嘿嘿的笑,小孩们则呵呵大笑了,惊起草丛的“叫天子”箭一样射进天空的瓦蓝,稠密尖锐的鸣叫声碰撞着跌下来,似乎落进了牛蹄印。山涧边盛满积水的牛蹄印,在阳光下像一枚枚闪光的金币。

映山红怒放如山火,小孩们折来编成花冠头上戴,黑牯子的脖子也套上了一个花环。野刺莓正是熟透的时候,晶莹鲜红的莓子入口就化了。不小心动了刺丛下的蜂窝,愤怒的大黄蜂像一群轰炸机在头顶上嗡嗡响,追着人叮。云伯大喊:匍倒啊匍倒!一边飞跑过来,像一只张开翅膀的母鸡,将小孩们护住匍在地上。一会儿,随风追人的嗡嗡声远去。有的小孩被叮到,头上肿个包,像要长出牛角来,疼的呲牙裂嘴。云伯挤几滴牛奶,轻轻擦一擦,肿块很快消失了。

惊魂未定的小孩们安静下来坐在凤陵山上,问云伯:凤的头呢?翅膀呢?尾巴呢?云伯指点江山,将远近连绵的山冈,点成了一只逆风南飞的凤凰。此刻,浩浩荡荡的南风飞渡奔流的湘江河,掠过高高的狮子岭,吹出天边幡旗一样的白云朵,猎猎如征战大军,从远方来奔向远方去。

南风过往的乡村,时光在庄稼上一寸一寸的绿了又熟了。城隍垄稻浪金黄,沉甸低垂的稻穗上,一粒粒饱满的谷子,朴实如大地的良心。熬过了困顿的寒冬和青黄不接的春天,人们继续流着汗水迎接辛劳里的收获。收割早稻栽插晚稻的季节,农民谓之双抢。烈日当空的三伏天,田野上风热水烫,面向黄土背朝天的人,承受上演了千百年的天下酷刑---秋剥皮,比人受皮肉之苦甚深的当是牛。追赶节气的农人吆喝着牛,起早贪黑在泥水里转,人无歇息的功夫,牛无吃草的空闲。

黄母牛拉着犁,在咒骂鞭挞中,不时偏头啃一口田边上的青草,更多的是匆匆咽下犁坑里的生稻草。黑牯子在田埂上围着水田里的母亲转。

村里晒干第一趟谷子,碾出鲜白的新米,分给各家尝新。云伯高兴的端来碎米糠给他的牛儿们尝,躺在牛栏的黄母牛听着他的呼唤,只抬头看他一眼,目光空空的垂下头去。村民听到惊呼赶来,满嘴白沫的母牛,已经没有气息,黑牯子还跪在母亲的肚皮边吮着乳头。云伯半抱半拉的将小牛带出牛栏,坐在门外的大青石饲料槽上,黑牯子叫着挣扎着要靠近被人围住的母亲。云伯双臂环抱着小牛的脖子使劲搂住它,哀恸的喊:“黑牯子啊---黑牯子啊---”

老队长立马跑去公社报告,当时的耕牛是被造册保护的。回来的时候,满脸的汗水从他的耳垂上下巴上直往下滴,衣襟捏得出水来,草鞋跑掉了一只,大脚趾可能碰了石头还在流血,那模样整个就是奔丧的孝子。紧跟他身后的是一个中年干部,与农民的区别是穿了一双半旧的塑胶凉鞋,也是一头大汗,粗黑的脸上是汗水与灰尘生成的油腻。那人看了看牛,发了一通脾气,声音大而急促,话语从咬着的牙缝里挤出来。村民都敬畏他,等他骂完了,才说要他吃个饭。他又是一通吼:吃个屁啊!我还要去别村,帮你们看看有没有牛可借来犁田!这是个多么粗鲁的好人。

怕水稻生软杆病,喷了药粉,收割前一直没有下雨,稻草上有农药的残留。黄母牛是吃多了生稻草,中毒烧坏了肠胃。妇女们在一旁唠叨:新粮到嘴边了都没有吃一口呢。眼睛还是睁着的,有泪呢。是舍不得小崽呢。有些眼窝浅的,泪水就滚出来了。

黑牯子不再与小孩嘻闹,黑天白昼的叫:姆啊姆啊。像小孩妈啊妈啊的喊,喊得人心苦苦的。它一身油光发亮的皮毛,没了母亲的舔洗开始脏枯枯了,眼睛湿湿的像个寻妈的小孩。

云伯天天手握擂棒在擂钵里擂米浆,烧成米粉糊糊,用一个小竹筒灌给还不会食草的黑牯子吃,一脸的怜惜和愁容。听说凤陵山南边的朱子冲有一母牛,快出生的小牛在双抢中被累的流产了,还在淌奶水。谦伯从饲料室装了一袋米糠,又趁着老伴和女儿不在家,从鸡窝里摸出三颗蛋,带着黑牯子认奶娘去了。

黑牯子白天喝米糊糊,傍黑去奶娘那儿吮一顿奶,这样一天天活下来。它生事被人责打时,云伯就护短:可怜从小没娘呢。它极像世上没娘的孩子:性格内向,脾气暴躁,性情有点古怪。经常将一对新长出的角在崖壁上磨来磨去,俨然一个争斗好胜磨刀霍霍的问题少年;时常仗义帮附近村庄相熟的牛与别村的牛斗架;有时偷食庄稼,云伯抓住系在它脖子上的绳子牵赶,它竟然敢拖着老人直转圈。厉声骂二句,又低头俯脑,一脸犯错挨批的可怜相。

三岁牯牛十八汉,我们上学读书时,黑牯子也长成大牛了:四肢矮壮,脖子粗短,肩峰肥厚,身坯敦实,一对尖直的朝天角。云伯从油茶树上取一根拇指粗的枝,削成5寸来长的栓,刮得光溜溜的。几个精壮男子左右制伏黑牯子,老队长抓住牛鼻子,用一支涂过桐油的粗竹签,刺穿牛的鼻隔膜,接过云伯的木栓,拴在血洞上,再在木栓上系上一根绳子。血从喘着粗气的鼻孔红雾一样喷出来,浑身痉挛颤抖,肌肉在皮肤下像一只只惊窜的老鼠。老队长心疼的念叨:今世你莫记我仇,来生投胎别变牛。这样,黑牯子过了成年礼---上套了。一根细小的绳子竟能让一头硕大的牛听命一生。仔细想想,人的一生也不过如此。乡下人对不听言教的年轻人总是这样训诫:等娶了老婆成了家就上套了!

牛在上套之后就必须学耕地,农人叫“告牛”,选在初冬晴暖的小阳春时节,斜阳一丈来高的暮晚时分。这样的天气,不热也不太冷,不伤牛体,又利于来年春耕;这样的时间,牛归栏之后易于牢记所学之事。乡村的教育,这样清浅而精深,朴拙又自然。

黑牯子的肩峰上负着轭,轭上的粗绳拉着埋身在泥土中的犁,扶犁的是老队长粗黑的大手。第一天,云伯抓着它的鼻子,领着往前走。第二天,自己走,鼻子下吊一个铁称砣,学会低头,免得扬头滑了肩峰上的轭。第三天,学会转身。三天培训之后就算毕业了。乡下不精农事之人,往往得到这样一句讥笑:牛学三天都会打左犁呢。

初冬的垄上:夕阳、流水、清冷的风;风中的黑鸦飞动山河的孤独。一头牛,一架犁,一个人,在浮云苍茫的天空下。老队长挥着竹鞭:呵---吸!哗!撇!这是他与牛在对话:走---啊!停!转弯!吆喝声响彻城隍垄空旷的黄昏,犹如身经百战的老将军,喊着口令操练他的军队。

卸轭的黑牯子,疼痛的肩峰在颤抖。归栏的小路上,眼中的田野,曾有它戏耍的无数欢愉,但初次劳作之后,田野令它的眼神充满惊慌、恐惧和迷茫。这模样很像初入学堂的孩童,又与十年寒窗落榜回乡的学子相似。反刍的咀嚼是缓慢的沉重的。

全村人勒紧裤带省下的稻谷,当作爱国粮,以低廉的价格卖给了粮站,换回一面表彰的锦旗和几张钞票。老队长揣上卖粮的钱,趁数九寒天,远山村寨牛多,无饲料可喂要卖牛的时机,远去石梓塘山地,牵回一头刚成年已学会耕地的花母牛。村人如迎新娘子,跑去三里外的大王庙,给牛角扎上红布花,顺口取名花妹子。大伙夸花妹子眉是眉来眼是眼,身着黑底白花皮袄,眉心尾巴四蹄皆是雪白色。一身骨架秀而瘦,安安静静低眉顺眼,活脱苦人家清秀懂事的出嫁女。

同去买牛的还有上过高中的春水哥,回村后,老队长吩咐他将购牛款和来回食宿费用开单据给队部会计。第二天未交,问他。回答:昨晚写了一夜,未写完。好奇者取来看,是一学生作业本,密密麻麻的写了二大页,像日记又像记叙文,内容有出发日期和沿途风景,对话,内心独白,伟人语录。已经写到山地墟场,老队长正对牛远看近观,讨价还价。老队长问会计:春水开的清楚不?对不对?会计哭笑不得:你老人家还在墟场看牛呢!此事成为亨堂村的经典笑话。其时的春水哥因母病家贫缀学回乡,读书期间正是文化大革命在喊读书无用论的口号,许多回乡青年不懂应用文体不足为奇。去年春节从打工的城市回到乡下老家,问春水哥那篇文章还在么,他一脸苍桑淡然的羞色:呵呵,早就引火煮饭变灰了。抱着一个呀呀学语的孩子,他已经做了爷爷。我不是往事重提笑话他,只是怀念那些文字所记叙的农耕岁月。

花妹子的到来,燃起了黑牯子对生活的激情。它的表现像乡下情窦初开的年轻人:陪着花妹子斯文的吃草,尽显温柔;对企图靠近花妹子的其它公牛,矮粗壮实的小个子飞奔冲杀,勇往直前。常常立在山冈上,扬头嘶鸣,一身英雄气概,花妹子默默站在它身边,真是凤陵山上神仙眷侣。

花妹子喜欢黑牯子,真应了一句: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一身臭毛病的黑牯子,就像村民眼里的“水佬倌”。“水佬倌”这个称谓,在乡下是专门针对发型衣着与旁人相异,言行激进举止欠稳,油腔滑调,爱出风头,招惹大姑娘目光的男青年的。这个“水”,含有追求调情之意。他们形象的时髦,言谈的愤青,灵活的头脑和青春活动,倒让村里姑娘们暗地倾慕。实际上,在被封闭掠夺压榨的乡村,他们,是叛逆的一群,是追求人生真善美的一群。

开春之后,牛被驱赶到水田里。黑牯子与花妹子是新开犁,派往垄上的软泥田;老黄牛犁山坡上的硬板田,谁让它是当家牛呢。确实是老了,它陷在泥水里的步伐缓慢沉重,吃力的默默的走着,也不需要扶犁人挥鞭和吆喝。偶尔低哞一声,象是提醒告诫正在被鞭打责骂的黑牯子。它肩峰上硬如铁片的老皮,竟然磨破了!血红糜烂的伤口与轭之间垫着油桐叶,轭上两根紧绷的粗绳,仿佛是铆在茫茫的田野上,它拉着山冈拉着大地拉着岁月,走向时光的深渊。

犁完最后一丘田,老黄牛想爬上田埂时,倒在泥水里死去。它如一个人生暮年的老农,脚腿带泥离开了尘世。晚上,不见云伯,村民寻找,发现他在牛栏哭。

杜甫在<>里预报的天气,带着疾风冷雨精准抵达享堂村的深秋之夜。云伯像一只壁虎爬行在牛栏顶上,用稻草遮盖漏水的老鼠洞,身子压着狂风中飞舞的茅草。命运回赠他的是一场大病,他的胸膛成了一座火药库,从里面爆发的咳嗽声,让村庄在寒夜里摇晃。他挺过漫长的冬天,相信暖春会好起来,倒春寒的一场大雪还是将他带走了。依照他的遗愿,葬在孙家园,与牛栏相望,几步之遥。江南丘陵的春雪,轻盈的洁净的清冷的美,像悲剧里忧伤的微笑。那坟土,苍黄的匍匐在山冈,是微笑衔住的一滴泪。

十二岁的奴英成了村里放牛的接班人。她的老爷爷是一个开办私塾的秀才,在乡下祠堂寺庙留下的书刻木匾,被文革破四旧做成村小学的课桌,上面的颜体字迹令老师们拂尘赞叹,但那些书桌与她无缘。她上有一个哥,下有二个弟还有一个妹,她的父母每三个月去归阳镇医院卖一次血供她哥上高中。

爷爷继承了老爷爷的一点墨水,给她取名奴英,寓意贫贱出身终成巾帼英雄。她背着小妹,挥着牛鞭,在山冈上奔跑,乱发飘飘,像风尘侠女。牛绳断了,她哭;牛吃了庄稼,她哭;背着小妹摔倒了,她哭。她的声带,不是用来发出笑声的,不是用来说话的,生下来就是用于哭的。

刚满十五岁,有媒人来提亲,对方是垄溪下游凹垭塘去云南支边人的后代,近三十岁还未成家。那男人,拿了不多的一叠粮票和钱交到她父亲手里,就带她走了。村里人私下议论:云南好地方啊,四季如春;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父母送到衡阳火车站,临上车的时候,她脱下自己的棉衣塞给母亲,说小妹过几年就可以穿了,一滴泪也没流下。

第二年听说她生一个男孩,又过一年,那男人在工地上爆破死了。小孩被婆家强留,她一个人回来。不久,被人说媒嫁去兰桥,听说那男的比她父亲只小二岁,大热天带一顶帽子,是因为没有头发。她与那男人又去了云南,种辣椒西瓜,日子过得不好。是什么让她留恋遥远的云南呢,没有人知道。过了好些年,她离开了那个苍老的男人,不知去向。传闻跟有钱人跑了,也有猜测被拐卖缅甸去了。很少再有人谈起她,故乡已经将她遗忘。

奴英的牛鞭留在了她奶奶的手里,我们叫她富田阿几,背地里叫她富田老婆婆。矮小结实,精明泼辣,听说是做童养媳磨练出来的。她家屋子前后,桃树李树枣树橙子树结的果,熟透采摘时,村里小孩每人可得几颗。如果未熟偷摘,她发现少了,会端出切菜的砧板,用刀在砧板上面砍稻草,嘭嘭嘭的砍击声,鼓点一样伴奏她的咒骂:天收咯啊!短命咯!发倒地痧咯啊。可以从清早骂到黄昏,而且不重复。那声音尖锐像刀子在头皮上切,几乎没有小孩敢靠近她的果树的。

村民敬重她的勤劳,七十岁的人,除放好牛,每天砍一大捆柴火背回来,堆成高高的垛,用在寒冬腊月为牛煮饲料,村里省去了买煤钱。她对不守规矩的黑牯子整天骂个不停,对花妹子又是梳毛又是抓牛虱,好的如自家女儿;在耕地时节,她却会在黑牯子的食槽里多加一瓢米糠,对眼馋的花妹子骂道:人家是男人,要当家顶力呢!

农村实行土地承包时,享堂村开始分成三个小组,还是富田阿几放牛。人和牛三张口,每年一千二百斤稻谷。很快,田地分到户,村民耕地时为排序先后争吵打架,牛也被用得苦不堪言。能吃饱饭的农民很快发现,田地是增产了,但种子农药肥料价格的疯涨,汗算是白流了。青壮劳力纷纷外出打工,田野开始大片大片的荒芜。美丽的丘陵上,芭茅像燃烧的绿色火焰,回到了农耕未开创的远古时代。打工人踏着漫山遍野的荒凉归来又离去,他们负着打工的行囊,像古代的猎人背着箭镞,漂泊远方。

村里很多人不愿出粮养牛,富田阿几也老得有点迷糊痴呆了,村里决定卖牛。来了一个买牛人。村里人数着牛的优点:听话、脾气好,肯下力。这样说,不单是为了争一个好价钱,更是表明牛好能耕地,希望未来的主人善待它们。富田阿几抓着牛绳不松手,翻来覆去问一句话:到底是不是买去耕地的。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又要取下牛绳,买牛人急了给她红包钱也不依,宁愿给人家换一条新绳子。买牛人最终牵走了花妹子。黑牯子当时后右脚走路一瘸一瘸的,又很瘦。村里人解释是累的,休息一阵就好了,人家还是不要。

花妹子走了以后,黑牯子常在深夜哞叫,声音低沉冰凉,薄水似的漫过黑暗中的大地。富田阿几赶了黑牯子去向阳的山坡,人蹲在阳光下打盹,牛很少吃草,偶尔冲远山叫一声,冬天的田野更显空旷寂寞。

黑牯子瘸得厉害,不太愿意走出牛栏。富田阿几坐在牛栏的门坎上,掉了纽扣的旧棉衣,用花妹子留下的绳子拦腰捆着。有人经过,她就问,花妹子去了那个村子,她想去看看。她不知道,花妹子早就被杀掉卖肉了。那买牛人是专门杀牛卖肉的贩子,他骗了享堂村的人。她的小儿媳妇被问得可气又可笑,粗声大气的说了真相,她双手握住了眼睛,像个受了惊吓的可怜孩子,泪水从枯瘦的手掌里流出来。她开始不与旁人说话,有时自言自语,这一切无人在意,直到她将自己吊在牛栏高高的横梁上。

老队长早已不是队长了,无依无靠的黑牯子让他难过。他翻过三座山找来兽医。兽医看了又看,还是咬牙说:用得太狠,治不好,毁了吧。黑牯子的蹄关节劳损太厉害,几乎空了。受伤生病无法治愈或苍老不能劳动的耕畜,等待它们的将是被宰杀的命运。

乡下人常有一句洒脱的口头禅:活着爱煎熬,早死早投胎。这样的一句人生感叹,到底需要多少磨难、无奈和绝望,才能提炼出来并流传不息!黑牯子的苦难解脱,还不是一件容易事。杀牛的贩子看不上它的皮包骨,而享堂村找不出一个敢杀牛的人。民间对家道败落的人,归结为:祖宗杀了瘸脚牛!泛指做过伤天害地的事。农民深信杀耕牛是要遭报应的,会殃及后代。邻村一个穷困的老单身汉被推举出来,开始不愿意,旁人半调侃半劝说:你上无父母下无儿女,管什么前世来生?不如管好现在的肚子!他终于抵不住一顿酒饭和拥有牛杂的诱惑,答应动手。

黑牯子在尘世的最后时光,一瘸一瘸的被牵到山坡上。

一个对人生不怀希望的人,一头劳苦一生待宰的牛,一把铁锈未磨净的尖刀,在暮晚的野风里。

一群留守乡村的老人和孩子,在远处静望,眼含惊悚。牛安静的望着田野,竟然流出唰唰的泪。刀子被泪水吓得深深奔进牛的胸膛,又仓惶地逃出来。牛向前倾去,前膝跪地,牛角插入山冈,胸腔里发出雷鸣般的吼声,躯体剧烈抽搐,它在恐惧里缩小自己,愿意小于一粒尘埃。杀牛的人,感觉大地在晃动,丢了刀子,咚的跪下。这是光阴的一瞬,却是尘世漫长的轮回。牛,轰然倒下,血溅残阳。

牛栏的倒塌是必然的,废墟上长出苍绿的牵牛花,却是出人意料的。年复一年,开着一朵朵忧伤的蓝。

赵 纤‖一朵朵忧伤的蓝

【作者简介】赵 纤,16岁发表散文诗歌,18岁获湖南市级青年诗歌奖,20岁漂泊南方。停笔多年,诗心依旧。重操笔捉刀,解剖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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