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里的食堂可千万别乱进,这肉……

这一年,山伢子十四岁。

这一天,是腊月初三。

北方的冬天冷到骨子里,尤其是近山的地方,风像刀子一样刮着脸,雪地一眼望不到边际,一脚踩下去能没到膝盖。

山伢子起得很早,天才蒙蒙亮,起这么早做什么呐?当然是干活儿喽。

驴得喂,天冷,驴不能饿着,还指着它拉磨呐。柴得劈,没有柴别说取暖,连饭都做不成。

还要进山一趟,这两天放晴了,昨天下半晌儿在兔子窝边儿上支了筐,看看有没有扣着兔子。

爹死得早,娘改嫁了,给后爹又生了个大胖小子,虽然后爹没有不待见山伢子,但山伢子自己得勤快,别让人家说出什么来,人家有自己的儿子,而他却是个拖油瓶儿。

娘说,爹是个二溜子,打从年轻的时候儿就不务正业,整天往外跑,经常十天半个月的不着家,最长的一次走了三个月,不知道跟哪个野女人鬼混去了。

可爹在临死的时候儿却抓着山伢子的手说:“伢子,爹不是个二溜子,爹也没有跟野女人鬼混,爹是出去找发财的路,想让你和你娘过上好日子。”

爹把一个小布袋子塞到山伢子手里,那是爹一直戴在脖子上面的,小布袋子里装的是一块儿石头,爹说那是祖上传下来的灵石,可以让他们家飞黄腾达。

可娘却说,不知道从哪儿捡来的破石头,整天像个宝一样戴着,还说什么找财路,放着地不种,整天想着天上掉馍馍,这就叫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爹说,毕竟是祖上传下来的,给伢子留个念想儿吧。

娘没再说什么,拿起布袋子,挂到了山伢子的脖子上。那年,山伢子只有八岁。

山伢子从屋里出来,把门关紧,然后到仓房儿拿几个塑料袋儿塞到鞋里,这东西好,不仅能挡住雪往鞋里灌,还能保暖。

这东西是山伢子在山上捡的,夏天的时候在山里看到一些来爬山的男男女女,那都是城里人,穿得鲜亮,长得俊俏,干净得像画儿里的人儿似的。

他们把塑料袋儿随手扔了,山伢子就捡回来,想不明白这么好用的东西为什么要扔掉。

挂好了院儿门,山伢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奔着山走,天冷风寒,但山伢子却走得脸发红,身上发热.

他打小儿就身体好,十二岁就能抱起一袋子五十斤的面,人家冬天穿得贼厚还嫌冷,他却嫌穿得多了热,就算是三九天儿也就是穿毛衣毛裤,外面罩上一层单衣。

太阳出来了,照得雪地上亮晶晶的,山伢子走得心里欢实,放开喉咙吼起来:“大山的子孙哟……爱太阳喽……”

远远的就看见昨天支的那个筐扣着,山伢子心里喜滋滋的,后爹说娘这几天就要生了,所以山伢子才想着给娘弄肉吃。

到了筐边,扒开一点儿缝儿往筐里看,还真扣着一只大肥兔子,身上毛茸茸的,瞪着两只黑亮亮的眼睛缩成一团。

山伢子乐坏了,用小细绳儿把筐盖子绑好,抱着筐连跑带颠儿地往家返。

家门口儿围着很多人,叔叔伯伯,婶子姨儿的都来了,山伢子人老实,见着人就低头,即便是碰上熟人也这样儿。

抱着筐低着头从人堆儿里挤进去,突然听到屋里响起震天响的哭嚎声。

山伢子愣住,抱着筐朝房门走,赶巧李家婶子开门儿出来,看到山伢子愣了一下,问他:“一大清早的,你跑哪儿去了?”

李家婶子是村儿里的接生婆,来家里看过娘几回,人很利索。

山伢子低着头答道:“我昨天在兔子窝边支了筐,想给我娘扣个兔子吃,扣着了。”

李家婶子叹了口气,说道:“把筐放下,进屋去看你娘吧。”

“哦。”山伢子把筐放在门边,推门儿走了进去。

围在院儿门口儿的人群,发出嗡嗡的低语声。

床上,娘闭着眼睛,盖着被子,后爹搂着弟弟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哭得上气儿不接下气儿。

山伢子心里咯噔一下,后爹哭成这样儿,娘怎么也不说他?娘怎么了?

“娘?”山伢子的声音发颤:“娘,我给你扣了只兔子,可肥了。”

“呜……”后爹的哭声更响了。

“娘……”山伢子往床边儿蹭:“娘,我给你扣了只兔子……”

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冰凉冰凉的。

娘走了,后爹说娘最后就想看山伢子一眼,可满村儿都找不着他。

山伢子跪在棺材头里磕头,头都磕破了,谁拦也拦不住,直到连磕带哭,昏死了过去。

迷迷糊糊的,听见有人对自己说话,像是娘的声音:“伢子,把你那块儿石头给我,快!快给我!”

山伢子一激灵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躺在炕上,身上盖着被子。

掀开被子下了地,走到院子里,看到后爹坐在娘的棺材旁边,沉闷地抽着烟袋锅子。

看到山伢子,后爹吐出一口烟,说道:“醒了,锅里给你盖着饼子,还有块儿肉,去吃了吧,是隔壁你刘婶子送来的,我跟你弟弟吃过了。”

山伢子不吭声儿,跪在火盆儿边,捧一把银锞子撒进火盆儿里,看着锡纸在火炭上扭曲、变黑、着起火来。

后爹叹了口气,说道:“得吃饭,吃了饭才有力气,明天要给你娘下葬呐。”

山伢子闷声答道:“我不饿,留着给爹吃吧。”

后爹又叹了口气,站起身往屋里走,说道:“我给你拿去。”

“伢子。”娘的声音。

山伢子抬头,看到娘站在对面,挺着大肚子,用发浑的眼珠儿盯着他。

“伢子,把你那块儿石头给我。”娘说着,就伸手朝山伢子的脖子抓来。

山伢子傻愣愣地看着娘,胸前的小布袋儿突然亮起了红光,娘‘嗷儿’的一声退开好几步,一脸怒气地嚷道:“我让你把那块儿石头给我!听见没有?”

“娘?”山伢子傻愣愣的叫。

后爹一手端着碗,一手托着烟袋锅子走出来,吐出一口烟说道:“伢子,快吃喽。”

山伢子回头看后爹,然后伸手指着娘说道:“爹,娘回来了。”

“说啥呐?”后爹皱着眉朝院儿门口儿看了一眼,把碗递向山伢子:“拿着,快吃吧。”

山伢子接过碗,回头看娘,娘突然脚不沾地的飘向后爹,跟后爹的身子重合在了一起。

后爹先是一哆嗦,然后眼珠子就变浑了,举起烟袋锅子照着山伢子脑袋就狠砸了一下,怒气冲冲地嚷道:“我让你把那块儿石头给我!”

深夜里的食堂可千万别乱进,这肉……

山伢子被打得脑袋嗡的一声,感觉有一道热乎乎的东西顺着额头流了下来。

后爹举起烟袋锅子又往下砸,山伢子一伸手握住了后爹的手腕子,站起来问道:“爹,你为啥打我?为啥要我的石头?”

山伢子只比后爹矮一头,力气却不比后爹小,但后爹一甩手,就把山伢子甩飞了出去,撞在院墙上,震得眼冒金星,五脏六腑都快要倒了个儿了。

“你这个克父克母的灾星!”后爹咬牙切齿地念叨着,走到磨盘旁边,将磨盘举了起来,然后转身向山伢子走过来。

山伢子再老实也能看得明白,后爹这是要砸死他!

山伢子爬起来拉开院儿门就跑了出去,听到背后‘咔嚓’一声响,估摸着是后爹用磨盘把门砸碎了,但是山伢子没敢回头看。

“山伢子!你给我回去!听见没有?给我回去!”娘的声音一直跟在背后,比这夜里的风还要冷。

山伢子一个劲儿的跑,不敢回头,也不敢停下,更不敢搭腔儿。

娘死了,她不是娘,娘不会跟后爹合起伙儿来要砸死他。

山伢子一直跑,也不觉得累,只觉得全身上下,从里到外都是冰凉冰凉的,反倒是跑着能暖和些。

娘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天色变得青白,天要亮了,山伢子看到一个小饭馆儿门前,一个系着围裙的中年男人,把好好儿的饭菜装在塑料袋里丢进垃圾筒,山伢子就凑了过去。

山伢子饿了,昨天一天都没吃东西,又跑了一宿,现在饿得心里直突突。

中年男人扭头看山伢子,山伢子低下头,退了两步。

中年男人没说话,推开门儿进屋了。

山伢子赶紧走到垃圾筒旁边,刚掀开盖子,那个中年男人又拉开了门,看着他问道:“你要干啥?”

山伢子最怕跟陌生人说话,可他现在饿得不行,就低着头用极小的声音答道:“我饿了,叔儿,反正那饭菜你也丢了,就让我捡了吃吧。”

中年人上下打量山伢子,好一会儿才说道:“进屋儿吧,屋里有热乎的。”

山伢子摇头:“叔儿,我没钱。”

中年人说道:“不要钱,这顿饭我管你了,进来吧。”

山伢子抬头,中年人已经进屋儿了,但门还开着,门上面有块匾,匾上写着‘食味小厨’四个字。

屋子不大,两两并排放着六张长条桌子,每张桌子配四个三条腿儿的圆凳子,正对着门是一个半人高的半截柜台,柜台后面是酒架子,上面摆着很多酒,柜台旁边是个冷藏柜,但里面是空的,天这么冷,反正也用不着它。

没看到中年人,山伢子心里有点儿发慌,刚想转身离开,柜台后面的一个长门帘儿挑开,中年人托着一个食盘,上面放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对山伢子说道:“随便坐吧,哪儿都行,我要关门儿了,不会有人来了。”

山伢子没说话,因为不知道说什么,就近坐在了桌边。

中年人把食盘放在桌上,就去锁门了。

山伢子心里有点儿害怕,他把门锁了,那自己一会儿不就出不去了?可山伢子太饿了,饭菜的香气丝丝缕缕的往鼻子里钻,山伢子顾不了别的了,拿起筷子端起碗,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饭很软,菜很香,山伢子长这么大,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菜,明明用的材料都是普通的蔬菜,为什么跟家里做的差别那么大呐?

中年人拿着笤帚扫地,看山伢子吃得急,又去倒了一杯水拿过来,放在桌子上。

山伢子端起来喝了一口,顺了顺气儿,说道:“叔儿,谢谢你,你是我的恩人,将来我找着挣钱的地方,我一定把饭钱还给你。”

中年人坐在他旁边的凳子上,看着他问道:“你是从家里跑出来的?”

山伢子点头,中年人又问:“为啥?”

山伢子不说话,闷着头吃饭。

中年人站起来接着扫地,说道:“等我睡醒了,我送你回家。”

山伢子说道:“我不回去,我回去就没命了。”

中年人又坐下,看着他问道:“你这话啥意思?”

山伢子放下筷子,中年人又说道:“不急,你先把饭吃完,歇口气儿再慢慢儿说。”

山伢子三口两口把剩下的饭菜吃完,抹了下嘴端起食盘问道:“叔儿,在哪儿刷碗。”

中年人说道:“你先跟我说说,你家出啥事儿了?”

山伢子莫名地信任中年人,就把自己家的事儿说了一遍,包括娘回来的事儿,虽然心里觉得中年人不会相信。

中年人沉默着听,也没什么表情,听完了之后说道:“我缺个小伙计,但你年纪太小,我只能管吃管住,不能给你工钱,要不然我就成了雇童工了,你要愿意留在我这儿,等你年满十八岁,我再把工钱补给你。”

山伢子心里松了口气,他正为吃饭发愁呐,连忙说道:“我愿意,叔儿,我不要工钱,管饭就行,我有力气,能干活儿,叔儿,我来扫地。”

说着就伸手去拿中年人手里的笤帚,中年人用手挡了他一下,说道:“不急,你叫什么名儿?”

山伢子答道:“山伢子。”

中年人问道:“有大名儿吗?”

山伢子答道:“有,叫石庆山。”

中年人点头,说道:“我姓徐,大名儿叫徐淇军,别人都叫我‘徐四’,你以后叫我‘四叔’,你家的事儿不要跟任何人说,记住了吗?”

山伢子点头:“记住了。”

就这样,山伢子在这个叫食味小厨的小饭馆儿安顿了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天意安排,徐四的小饭馆儿是白天歇业,天黑了才开张,到天亮了关张,而山伢子第一天到这儿,就是跑了一宿,头一沾枕头就睡死过去了。

山伢子做了个梦,梦见娘跟他说:“伢子,娘没想害你,就是想要你那块儿石头,不过现在娘不要了,你踏踏实实的吧,有空儿了就回家看看,你后爹一个人带着你弟弟不容易,能帮衬就帮衬着点儿。”

停了一会儿,娘又说:“伢子,娘走了,娘不该打你,娘后悔,伢子,逢年过节,记得给娘烧纸钱,娘走了……走了……”

深夜里的食堂可千万别乱进,这肉……

山伢子睁开眼,天已经黑透了。

坐起来发了会儿呆,回想着梦里娘说的话,山伢子想回家看看,后爹说,娘今天要下葬,他是长子,得给娘摔盆儿引路哭坟呐,虽然现在天晚了,娘可能已经下葬了,那他也得到娘的坟上去磕头烧纸钱呐。

山伢子去找徐四说,徐四头不抬眼不睁,一边儿准备着食材一边儿问道:“睡觉前你不是说回去就没命了吗?”

山伢子低着头把梦里娘说的话告诉了徐四,徐四停下手,扭过脸看着他问道:“那不过是个梦,你就那么相信你自己做的梦?”

山伢子说不出道理来,但就是觉得梦是真的,使劲儿点头。

徐四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说道:“行,我送你回去。”

山伢子有些意外,问道:“四叔,我还能给你当伙计吗?”

徐四点头:“你要是愿意,你后爹也不反对,你就来,我说过的话不改。”

山伢子用力点头。

徐四有辆摩托,个头不小,一发动起来轰轰的,山伢子从来没坐过摩托,既然兴奋又有点儿害怕,徐四告诉他:“搂紧我的腰。”

开出一段路,徐四又大声说道:“松点儿,你要把我勒死了!”

一个多小时,开到了山伢子家门口儿,大门还没修,一边儿关着,一边儿堵了个麻袋。

许是听到了摩托的声响,大门拉开,后爹先是一愣,随即迈出门槛,三步并做两步向山伢子走来。

山伢子有点儿慌,往后退,后爹连忙站住脚,看着他说道:“伢子,昨个儿的事儿你刘叔儿都跟我说了,爹是闹撞客了,他们四五个人都按不住我,到清早才好,伢子,你没事儿吧?”

山伢子摇头,后爹搓着手说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念叨了两句,突然想起来,问道:“伢子,这是谁呀?”

不等山伢子说话,徐四先说道:“我姓徐,别人都管我叫徐四,我在镇里开了个小馆子,今天清早,你家孩子跑到我门口翻垃圾,我就让他在我那儿睡了一觉。”

后爹连忙上来握着徐四的手,感激地说道:“他徐叔,好人呐!快!快到屋里喝口水。”

娘的棺材还在院子里停着,因为后爹闹撞客,山伢子又跑没了影儿,所以就没有下葬。

徐四经过棺材时,低声说了句什么,山伢子没听清楚,而后爹慌着在前面领路,也没在意。

山伢子从来都不是个爱打听事儿的性格,没听清就算了。

到屋里坐下,徐四跟后爹说:“大哥,我知道伢子姓石,但我不知道是不是随你的姓儿。”

后爹答道:“我姓李,伢子跟他娘过来时都十岁了,我没让他改姓儿。”

徐四说道:“李大哥,我懂点门道儿,你要是愿意,把你家嫂子的生辰告诉我,我给她算算下葬的吉时。”

后爹感激地说道:“那好啊,谢谢他徐叔儿了,只是我家穷,不知道拿什么答谢。”

徐四摆手:“我也是个半吊子,不指着这个挣钱,我看伢子这孩子挺踏实的,你要是愿意,就让伢子到我那个小饭馆儿帮工,我管吃管住,等他年满十八岁,我再给他补工钱。”

后爹憨厚地说道:“给啥工钱呐,孩子跟着你学手艺,将来能养活自己,你这是给他饭碗呐,将来他还得孝顺你呐。”

徐四笑了笑:“一码是一码,工钱还是要给的,不能白使唤人。”

徐四算了时辰,定在明天申时二刻下葬,后爹连夜去找人,把人手儿和时间定下来,听说李家来了个‘半仙儿’,有几个人还跑到家里来跟徐四攀谈,山伢子一见人多,就躲回里屋去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歪着了,隐约听见有人在说话,又像是念经,山伢子一激灵醒过来,不知道是什么时辰,轻手轻脚的出来,到后爹那屋看了一眼,后爹和弟弟睡在炕上,但四叔不见了。

山伢子拉开门,看到徐四坐在棺材头里,脸冲着棺材,月光映着雪地,晃得徐四的脸有些诡异。

徐四没有转头,但山伢子听到他在念叨什么,就走近了些,听到他在念着古怪的话,既不像唱歌儿,也不像唱戏。

山伢子不敢吭声儿,怕吵了徐四,就跪在棺材旁边,往火盆儿里撒银锞子。

徐四念叨了得有半个钟头才停下,看着山伢子问道:“你怎么不问我在干什么?”

山伢子低着头答道:“不敢问,怕吵着四叔。”

徐四的嘴边似乎露出一抹笑意,但浅得很难说那是在笑,说道:“好孩子,口静、心实、性子稳,好。”

山伢子没听明白是什么意思,但觉得四叔是在夸他,就低着头没吭声儿。

第二天起早,刘家婶子给山伢子送来孝服,山伢子披麻戴孝,从早上一直跪到中午吃饭。

中间后爹想让山伢子起来歇会儿,让小儿子替他跪会儿,但被徐四拦住了,说山伢子有孝心,自古以来,仁孝为先,这是好事儿,况且人这一辈子,生一回死一回,一辈子一次的大事儿,不差这点儿工儿夫。

后爹听了就不言语了,一个是觉得徐四说得在理,另一个是觉得徐四透着股子仙气儿,不敢违逆他说的话。

抬棺的人午饭前到的,刘家婶子过来帮着做的饭,不求好,只管饱,白面饼子杂碎汤,撒上葱花儿就着姜。

未时二刻,徐四站在棺材头里喊道:“孝子跪……”

山伢子赶紧跪到棺材头里,捧起瓦盆儿,八个汉子钻到杠子底下,蹲好了马步儿,肩头上吃上力。

徐四喊道:“送……”

山伢子高举瓦盆儿,‘哗啦’一声摔得粉碎,徐四扬手撒一把纸钱儿,拖着长音儿喊道:“起……”

八个汉子同时腿上较劲,棺材抬了起来,随即忽悠了一下,棺头左首的汉子腿一软,险些就要跪在地上,虽然硬撑住了,但脸已经憋得通红。

徐四三步并做两步蹿过去,在棺材头上拍了一巴掌,继而似吟似唱:“尘归尘,土归土,亡魂莫把生人阻。留善念,积福报,来世穿金戴银俏。舍一世,得一世,不修今生修来世。子孙安,日子闲,金桥银桥任你攀,起……”

深夜里的食堂可千万别乱进,这肉……

说也奇怪,让徐四这么一念叨,棺头左首那个汉子直起了腰板儿,明显松了口气,看着徐四的眼神变得异常恭敬。

徐四转身又撒了一把纸钱,喊道:“孝子领路,亲朋相送,闲人退避,送……”

经了刚才的事儿,再加上徐四的话,几个平时跟伢子娘有过节的女人都躲回家里去了。

山伢子抱着牌位走在头里,哭得撕心裂肺,好在一路上安稳,再没出过什么差错,赶在吉时入了土,山伢子又在坟前磕头嚎丧。

坟头上起了个小旋风,忽忽悠悠的转着,徐四跪了下来,说道:“死者为大,嫂子,安心的去吧,不管是伢子命硬,还是你命该如此,这辈子你算是走到头儿了,再这么纠缠下去,对谁都不好,听我一句劝,给来世积点儿福报吧。”

坟头儿上的小旋风猛地转了起来,发出轻微的呜咽声,送葬的人都觉得后脖梗子发凉,徐四又说道:“伢子踏实,孝顺,你就放心吧。”

小旋风忽地散了,山伢子心里突然莫名的生疼,放声哭嚎:“娘啊……”

当天晚上,山伢子跟着徐四回到了食味小厨,门口儿有人等着,一个上了岁数的老大爷,头发胡子都已经花白,冲着徐四乐呵呵地说道:“可回来了,昨天晚上我等了一个多钟头,就想吃你煮的大肉面。”

徐四答应道:“您老再等会儿,我把摩托停后面去。”

“去吧去吧。”老大爷笑眯眯地,看着山伢子问道:“这是谁呀?”

徐四头也不回地答道:“新收的小伙计。”

山伢子低着头,跟着徐四去了后院儿。

开门儿生灶,徐四让山伢子去烧水,然后问老大爷:“大肉面?”

“大肉面。”老大爷挨着门儿坐下,一脸笑容。

徐四点了点头,也没说什么,进了后厨,山伢子往锅里填水,然后打着了火,看着徐四拿出一块儿面在案板上揉,揉到锅里的水翻了花,几下扯成筷子头粗细的面条,攥着一头儿掐下来丢进锅里。

煮了一分钟,掏出来过了凉水,扣进碗里,舀一勺儿高汤,夹两大片子五花儿肉,撒一把葱花儿,添一勺辣子,点三滴醋,然后说道:“给老爷子端过去,小心别烫着,手别碰碗口。”

山伢子咽了下口水,把碗捧到食盘里,端起来往外走,刚走两步就停下,眼睛盯着碗不敢动,因为碗里的汤忽悠忽悠的要洒出来。

徐四也不理他,自顾自的闷头儿准备食材。

山伢子端着架子,一步一停地把面端到了老大爷的桌儿上,往上放时不敢弯腰,叉着腿往下扎马步儿,等把食盘放下,想把碗端出来时,碗已经烫得不能碰了。

老大爷呵呵一笑,说道:“别端了,我就这样吃吧。”

徐四在里面说道:“不成,把食盘儿给我拿回来,我还得用呐。”

山伢子咬着牙伸手去端碗,老大爷说道:“我来。”

徐四挑帘出来,看着老大爷说道:“今天你老帮这孩子端了碗,将来你老能帮他安身立命吗?”

老大爷笑呵呵地说道:“徐四,用不着一上来就这么难吧?你这汤盛的就快平着碗口了,这什么事儿不都得由浅入深,由易到难吗?一上来就这样,你着的是什么急呀?”

山伢子是老实,可人并不傻,从两人的对话中,山伢子听出来了,四叔这是在训练他,汤盛得多,手就要稳,手不稳就走得慢,走得慢到了桌边碗就烫,原来当伙计也得有功夫才行。

徐四走过来把碗端起来放到老大爷面前,说道:“你老说得在理,快吃吧,时候儿不早了。”

“是啊。”老大爷笑呵呵的点头,拿了双筷子,低下头就着碗边儿嘬了口汤,砸吧了两下嘴才说道:“香啊,这辈子冲这碗面也值了。”

山伢子躲到了后厨,因为看着那碗面,他就忍不住咽口水。山伢子也搞不懂,为什么这碗面这么香?不就是面条上面放了两片子肉吗?娘活着的时候儿也常擀面条儿,打卤儿也放肉。

一想起娘,山伢子就把面的事儿丢在脑后了,心里又开始难受。

徐四低声说道:“庆山,四叔我不抠儿,如果只是单纯的一碗面,天天给你吃都行,但那碗面的食材不一样,是给快死的人吃的。”

山伢子愕然张大了眼睛,他虽然没有问,但他的表情就是在问。

徐四跟他说,要死的人,或多或少都会留恋尘世,不愿意离开,这种就叫做‘执念’,就像山伢子的娘一样,不甘心就这样死了。

徐四指了一下盛汤的小锅,又说道:“记住,这叫安魂汤,只给快死的人吃,吃完之后会心满意足的上路,不会像你娘那样闹腾。”

“哦。”山伢子傻愣愣地答应。

老大爷在外面喊:“徐四,钱放桌儿上了。”

山伢子出来,看到老大爷已经拉开了门准备出去,山伢子很想说句什么话,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合适,就低着头去收碗,却看到一碗面几乎没怎么动筷子。

徐四站在柜台里说道:“你老好走啊。”

老大爷头也不回地答道:“谢了,有缘再见吧。”

老大爷走了,徐四让山伢子拿塑料袋儿把面装上,扔到外面的垃圾筒里。山伢子明白了,为什么他头天来时,四叔不让他捡垃圾筒里的饭菜吃。

小饭馆儿的生意很清淡,老大爷走了之后,直到凌晨一点多才又来了一位女客人,穿着漂亮的玫瑰红旗袍,梳着短发,左耳边插着一朵白里透粉的小花儿。

看到女人的那一刻,山伢子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异样感觉,低着头站在,等着女人说话。

女人走过山伢子身边,山伢子跟着转身,女人停住脚,看着山伢子。

感觉到她的目光,山伢子把头低得更深,心开始扑通扑通的跳,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女人就近坐了下来,说道:“我要一碗葱油面。”

“嗯。”山伢子答应一声,走进后厨对徐四说道:“四叔,一碗葱油面。”

外面的女人问道:“徐四,这孩子是伙计还是徒弟?”

徐四答道:“都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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