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词中的“待月派”和“送月派”

年年中秋,今又中秋。每逢中秋,几乎人人都会想到苏东坡,因为他的那首写中秋的《水调歌头》实在太出色了,出色得高评迭出,代不绝书。简单举几个例子吧。

宋人鲖阳居士在《复雅歌词》里首先记录:元丰七年(1084年),都下传唱此词。神宗问外面新行小词,内侍录此进呈。读至“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上曰:“苏轼终是爱君。”乃命量移汝州。此时东坡贬在黄州大约四年多了,甚至传出死亡的“噩耗”。《水调歌头》流行到了神宗皇帝的办公桌上,自然让他想起这位旧党人物风流才子,于是吩咐酌情将苏东坡移近汝州(今河南的汝州市)重新安排工作。可见该词当时就有惊天动地的影响。

清朝李佳在《左庵词话》中夸赞苏东坡和他的《水调歌头》,“此老不特兴会高骞,直觉有仙气缥缈于毫端”,就是说东坡不仅兴致高超不凡,而且作品有仙气流于笔端。同朝另一诗词评论家陈廷焯也在《白雨斋词话》说《水调歌头》,“通篇妥帖,亦恰到好处”“大开大合之笔亦他人所不能,才子才子,胜诗文字多矣”。的确如此,苏东坡诗文书画俱佳,但终归以词闻名。词中的代表作就是《念奴娇·大江东去》和《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说到这里,还是重温一下《水调歌头》吧——

“明确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如此中秋词品,确如中秋之月,高悬碧空,照亮千秋,用南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的话说,《水调歌头》一词既出,“余词尽废”,“余词尽废”说得精彩,评到极致,让原作和评论一起盖了帽。

但是我们还需要注意一个问题,在所有写中秋的词作中,均以月升起兴,堪称“待月派”;“对立统一”嘛,既有“待月派”,也就应有“送月派”。天遂人意,还真的就有这么一个“送月派”。“待月”“送月”的概念均出自辛弃疾,我只是加了一个“派”,让他们pk。苏东坡肯定是“待月派”的总司令,那“送月派”的代表人物呢?自然非辛弃疾莫属,其代表作品就是他的《木兰花慢》。词曰:

“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影东头?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飞镜无根谁系?姮娥不嫁谁留? 谓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虾蟆故堪浴水,问云何玉兔解沉浮?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思路开阔,天地连体,想象雄奇,但不失合理,真想问问辛弃疾:“怎么不搞科研呢?”

我之所以说它是写中秋的“送月派”中的代表作品,其实是辛弃疾自己定义的。他在词前小序里特别说明:“中秋饮酒将旦,客谓前人诗词有赋待月无送月者,因用《天问》体赋。”就是说在中秋的晚上和客人喝了一夜酒,天快亮了,客人提出一个话题,无疑给辛弃疾打通一条思路,激发出一个新的创作兴奋点,于是才有这首送月西去作品的横空出世。所以我一贯说,好作品都不是一个人的,试想,如果没有那位客人的提问启发,也许永远不会产生这首伟大的作品。

这首作品伟大吗?伟大在哪里啊?我可以肯定地说,这是一首空前绝后的伟大的作品,但其伟大之处并不是它的艺术成就。若论在诗词文学史上的地位与贡献,辛弃疾与苏东坡是旗鼓相当的,虽然有人对辛弃疾的评价还高过苏东坡,但总体而言“苏辛”齐名已是历史定论。如果以这首词作与苏东坡的《水调歌头》比较,两者的艺术成就还是不能同日而语的,所以《木兰花慢》完成之后并不响亮,更不那么流行。遍察各类词选著作,几乎均不见收,就是证明。可是它毕竟选取了一个全新的角度,以描写落月起兴,提出一串震铄古今的天问,虽然孤篇横绝,却从艺术上代表了我所称之的“落月派”。

如果仅仅如此那也还不够“伟大”的级别,它真正的伟大之处在其科学价值。这在当时人们连做梦也想不到,作者也不会想到,但是历史让它拥有这样的价值和这份光荣。我以为,人类真正的近代历史应以天文学革命为开端。在天文学领域,“地心说”“日心说”长期对峙,托勒密为代表的“地心说”曾经获得神学一般的地位。天文学革命则以“日心说”确立为标志。虽然远在古希腊时代,阿基米德就提出“日心说”,但真正终结“地心说”统治地位的却是1543年哥白尼发表的《天体运行论》,是它把文学变成了科学,标志近代自然科学的开端。阿基米德同时还指出地球是圆的,但一直无法证实,直到16世纪初年麦哲伦通过伟大的航海实践才最终告诉人类:地球的确是圆的。

在这个方面,中国是严重缺席的。但幸好在12世纪的南宋时期产生了一个伟大的词人,以自己的一首《木兰花慢》,虽然远远地跟在阿基米德后面呼应,毕竟又抢在哥白尼的前面大约300年,以屈原“天问”的形式,艺术地想象出地球是圆的。真是弥足珍贵,直让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赞叹:“词人想象,直悟月轮绕地之理,与科学家密合,可谓神悟。”“神悟”应该看作精确的猜想。猜想肯定不是科学,却是科学的先声与前奏,是带有科学性质的想象。实践反复证明,没有猜想就没有科学的产生。所以在天文科学史上给辛弃疾该词一席之地应该并无不妥。

中秋词中的“待月派”和“送月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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