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的逻辑:楼高千尺,根基最重要

《道德经》第二章: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

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

有无之相生也;难易之相成也;

长短之相形也;高下之相盈也;

音声之相和也;先后之相随,恒也。

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

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

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本章中,“有无之相生也;难易之相成也;长短之相形也;高下之相盈也;音声之相和也;先后之相随,恒也。”我取用的是《道德经》帛书甲本。因为传世本把“之”字给删除了,变成“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先后相随。”一字之差,千里之谬。

虽然删除“之乎者也”等可有可无的助词,更有助于顺畅阅读,但本章中的“之”却并非可有可无。《说文》:

之,出也,枝茎益大,有所之,引申为往的意思。至于“相”字,是“相信”的相,“相问”的相,表示“动作由一方来而有一定对象的”。

所以这里的“之”与“相”结合的意义,相当于由根而生发的枝茎,由本而生发的末节。也就是以无、易、短、下、声、后为根本,由“无”而生“有”;由“易”而生“难”;由“短”而生“长”;由“下”而生“高”;由“声”而生“音”;由“后”而生“先”。

但如果按照传世本的文句,则变成了“有和无互相生成,难和易互相成就;长和短互相显示;高和下互相充盈;声和音互相应和;先和后互相跟随。”变成了双方对等,互为根本,从而完全失去了根与枝之从,本与末之分。

如此,则老子文中“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高以下为基,贵以贱为本”、“天下之大必作于细,天下之难必作于易”、“重为轻根,静为躁君”、“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外其身”、“后其身”,就完全变成了无意义的片面之语。故而我认为此解有误,难以通行全文。

《老子》的逻辑:楼高千尺,根基最重要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为什么天下人都知道什么是美,开始追求美;都知道什么是善,开始追求善,老子反而认为这是一种不好的状况呢?

有人说美与恶相对,善与不善相对,所以有美就有恶,有善就有不善,因此为了消灭恶,连美也要同时消灭,平齐天下;为了消灭不善,连善也要同时消灭,无善无恶。这也就是我们平常所说的“去分别心”。

如果单单从概念上来说,确实是美恶共同存在的。没有恶的概念,也就不会有美的概念,因为美和恶是通过对比而存在的,没有对比,就不会有这些概念的产生。但是,这也仅仅只是在概念、在名象上通行而已。而名象,并非真实。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高台,起于垒土”。我们建房,都知道要从低处建起,先打地基。倘若高和下互根互生,为何不见有人从高处建起,把地基打在空中呢?树木生长,都是由微小而成长为巨大,为何不见有大树逆生长成小树呢?

所以概念上通行,并不代表实际上也行得通。况且老子此处讲的也并非“去分别心”这么简单,分别心没有了,就能免除“恶行”的事实存在吗?要知道,并不是因为人们有了分别心才有了恶与不善,而是先有了事实存在之后,才起的分别之心。

老子在第五十三章中写道:“朝甚除,田甚芜,仓甚虚。服文彩,带利剑,厌饮食,财货有余。是为盗夸,非道也哉!”

这种“盗夸”的行为没有出现之前,人们根本不会有对它的美恶判定,所以也不会有这个分别心产生,但这种行为仍然出现了。所以分别心并非是造就的这种恶行的首因,因为概念,永远是在事实、实情之后才产生的;它在真实之外,不足以成为根本。

因此去分别心,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就好像你挨了刀会感觉痛,解决方法并不是麻痹疼痛神经使自己不痛,而是想办法不挨刀,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

《老子》的逻辑:楼高千尺,根基最重要

那么好,现在既然已经有了美与恶之分,善与不善之分,老子是如何看的呢?在这里要理解老子这句话,就需要引入《道德经》另外一章的一句话:“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垢,不祥,明显是属于大家厌恶的,不想要的,但是国主和天下王却不能不要。为什么?因为你只有承受住了那些大家都认为是不好的,好的东西才会源源而来。

换句话说就是要处下,承载,这个东西才能高得起来。站在枝头看风景,很爽,但没有树根的承载,你也爽不起来。楼高千尺,平地起,总要有人呆在那个大家都不愿意呆的“平地”,才会有这个高楼的崛起。

又比如说,种地又苦又累,还不赚钱,但总是要有人种地,不然大家吃什么?都喜欢在台前,打扮得美美的给众人看,但总要有人在幕后,默默支持。

所以说,人有所“美”,则必有所“恶”;人有所追求,则必有所摒弃。人人都去追求这天下公认的好,却无人愿意承受“诟”、“不祥”、“后”、“下”等不好,则天下必然会由此失去“好”的根基,而造成整体的不好。

“盗夸”的行为出现,其实就是因为大家只追求美好的享受,而摒弃了自己厌恶的基础建设,好逸而恶劳的缘故。

人们都喜欢显达,不喜欢处下;喜欢荣耀,不喜欢无名;喜欢发声,不喜欢无闻。但总是要有人去当那个根基,支撑起显达、荣耀和发声。

老子选择处下、处后、外其身,受国之垢,受国之不祥,并不是因为他没有分别心,认为这些大家所恶的与大家所美的并无分别。而是老子认为,这些大家都“恶”的,不愿意去做的,才是造就“美”的根基。

老子非常推崇守根,固本,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于是接下来就引出这一段:“有无之相生也;难易之相成也;长短之相形也;高下之相盈也;音声之相和也;先后之相随,恒也。”

这一段,很多人理解成阴阳互根互生的关系,有生无,无又生有;高生下,下又生高;前生后,后又生前。但我并不这么看。

《老子》的逻辑:楼高千尺,根基最重要

我的断句是:有,无之相生也;难,易之相成也;长,短之相形也;高,下之相盈也;音,声之相和也;先,后之相随,恒也。

也就是说,“有”是由“无”生成的;“难”是由“易”成就的;“长”是由“短”比较而来的;“高”是由“下”积满而出的;“音”是由“声”应和而起的;“先”是由“后”跟随才有的。这是一个恒定不变的规律。

“相”,并不是“相互”的意思,而是“相信”的相,“相问”的相,表示“动作由一方来而有一定对象的”。而这也是与《道德经》“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天下之大必作于细,天下之难必作于易”、“静为躁君,重为轻根”等等相应和的。

这也就不难理解老子为什么提倡“后其身”、“外其身”,而不是前其身,内其身了。如果按照前后相生,前后等同对待的观点来看,那么老子当不至于说出如此片面的话来。

其实本章中主要有两个因果关系的难点:其一,为何说“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怎么能从前文引出这样一个结论来。其二,为何“夫唯弗居,是以不去”,不居功功劳才不会离去,也有些难理解。

如果按照我的断句和解释,那么“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也就很容易理解了。

无生有,不言生有言。圣人执守住无,大家才能熙熙攘攘,各有所为,不然如果圣人与民争利,谁争得过他?圣人到处骚扰,谁能安得下心来做事?圣人执守住“不言”,大家才能各自发言,自由争鸣。不然圣人发言,谁敢作声?

然后: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万物由此而欣欣向荣了,圣人也不去干涉;人民由此而生生不息了,圣人也不去占有;国家由此而安定繁荣,圣人也不会自恃为恩德;功业由此而得以成就,圣人也不会去占据。

因为圣人只是在按照“由根生末”、“固根守本”这个规律在办事。真正成就万物的,造就成功的,是这个规律,并不是自己。自己只不过是顺应了规律行事而已。

你只有存在这个认知,而不去贪天之功,不去自恃己能,才会永远保持清醒,才会不自大到要以人代天的地步,才会老老实实顺从规律办事,才会有源源不断的成功。这也就是“夫唯不居,是以不去”的缘由了。

“夫唯不居,是以不去”,也有人理解为“只有不占有,才不会失去”。这就相当于说你只有没财产才会不破产一样,没有任何思辨意义。我觉得并非老子本意,所以在此就不多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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