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希恕先生一生研究《傷寒論》的總結

胡希恕先生一生研究《傷寒論》的總結

錄音整理者按:本文是胡老在1978年6月28日學術報告的講稿。這雖然只是一次學術講座,但它實際是胡老一生研究、教授《傷寒論》的高度概括總結,代表了胡老研究《傷寒論》的主要成果,反映了胡老的主要學術觀點。

作者簡介:胡希恕,是我國近代著名中醫經方臨床家、教育家。被日本中醫界讚譽為“中國有獨特理論體系的、著名的《傷寒論》研究者、經方家”。

胡希恕先生一生研究《傷寒論》的總結

辨證施治概要

辨證施治,又稱辨證論治,為中醫以方藥治病的傳統方法,它是我們歷代祖輩於長期的疾病鬥爭實踐中,總結出來的一大奇績。所謂《伊尹湯液經》即集此總結的最早典籍。不過這也和《神農本草經》、《黃帝內經》一樣,本是廣大人民的勞動果實,卻均一一記在帝王宰相們的功德賬上。

《伊尹湯液經》見於《漢書·藝文志》,晉·皇甫謐於所著《針灸甲乙經》的序言中,謂“仲景論廣湯液為數十卷,用之多驗”。可見仲景著作基本是取材於《伊尹湯液經》。謂論廣者,因其個人的學識經驗,或間有博採發揮之處,後人用之多驗,《伊尹湯液經》又已失傳,遂多以為張氏獨出心裁的創作。因有方劑之祖、醫中之聖等無稽過譽之推崇。

試問在科學還不發達的古代,只於變化多端的症狀反映上,探求疾病發展規律,並於此規律的基礎上,制訂出多種多樣具體的證治驗方,若不是在長久的年代裡,和眾多的病體上,歷千萬次的反覆觀察、反覆實踐、反覆總結,又如何可能完成這樣百試百驗的結論?故無論是伊尹還是張仲景,都不會有這樣奇蹟的發明,而只能是廣大勞動群眾在不斷與疾病鬥爭實踐中,逐漸積累起來的豐碩成果。它有很長的歷史發展過程,而絕不是亦不可能是某一個時代,更不要說某一個人,便能把它創造出來的。

胡希恕先生一生研究《傷寒論》的總結

《伊尹湯液經》的出世,即標誌了辨證論治方法的長成,但《伊尹湯液經》亦不會出於遙遠的商代,更與伊尹拉不上關係。至於張仲景,亦不外是《伊尹湯液經》的傑出傳人,《伊尹湯液經》已不可得,賴有仲景書則久經實踐考驗的證治結論,幸而流傳下來,對於辨證論治的研討,有了惟一

可靠的藍本。

辨證施治既是來自於實踐,肯定它是客觀存在的自然規律。因為過去用之有驗,現在用之也驗,將來用之必然還驗,這是無爭的事實。不過時至今日,這種辨證施治的方式方法,仍然沉睡在仲景的著作中,還沒有人如實的把它揭示出來。惟其如此,也就不可能更進一步探究其精神實質了,本篇是對此作個探討的嘗試。

一、論六經與八綱

《傷寒論》以六經分篇,後世注家因此有六經之辨只限於傷寒的說法。其實六經即來自於八綱,乃萬病的總綱,為便於說明,以下先從八綱談起。

八綱

是指表、裡、陰、陽、寒、熱、虛、實而言。其實表、裡之中還應有半表半里,按數來論,本來是九綱,由於言表、裡,即括有半表半里在內的意思。故習慣常簡稱之為八綱,今依次說明於下:

表、裡和半表半里:

表指體表,即由皮膚、肌肉、筋骨等所組成的機體外在驅殼,則謂為表。若病邪集中反應於此體部時,即稱之為表證;

裡:指人體的極裡即由食道、小腸、大腸等所組成的消化管道,則謂為裡。若病邪集中反應於此體部,即稱之為裡證;

半表半里:指表之內、裡之外,即胸腹兩大腔間,為諸臟器所在之地,則謂為半表半里。若病邪集中反應於此體部時,即稱之為半表半里證。

總之,表、裡、半表半里三者,為固定的病位反應。即是說,不論什麼病,就其病位的反應來說,或為表,或為裡,或為半表半里,雖亦有時其中二者或三者同時出現,但絕不出三者之外。

這裡必須指出:這裡所說的病位,是指病邪反應的病位,不要誤認為是病變所在的病位。就是說,即使病變在裡,但病邪集中反應於表位,即稱之為表證,亦或稱之為邪在表或病在表。反之,雖病變、病灶在表,但病邪集中反應於裡位,即稱之為裡證,亦或稱之為邪在裡或病在裡。餘則同此,不再贅述。

陰和陽:陰即陰性,陽即陽性的意思。

人若患了病,未有不影響機體機能的改變,尤其首先是代謝機能的改變。而其改變,不是較正常為太過,便是較正常為不及。如其太過,則患病的機體亦並相應要有亢進的、發揚的、興奮的等等這類太過的病徵反應出來,即稱之為陽證;如其不及,則患病的機體亦必相應要有衰退的、消沉的、抑制的等等這類不及的病徵反應出來,即稱之為陰證。故疾病雖極複雜多變,但概言其為證,不為陰,便為陽。

寒和熱:從症狀的性狀分類則有寒熱之分,寒即寒性,熱即熱性的意思。

若患病的機體反應為寒性的證候者,即稱之為寒證;反之,若患病的機體反應為熱性的證候者,即稱之為熱證。基於以上陰陽的說明,則寒為不及,當陰之屬,故寒者必陰;熱為太過,當陽之屬,故熱者必陽。不過這裡要特別指出,寒熱是一具有特性的陰陽。故若泛言陰,則不一定必寒;若泛言陽,則不一定必熱。故病有不寒不熱者,但絕無不陰不陽者。

虛和實:虛指人虛、正氣虛,實指病實,邪氣實。

病還未解而人的精力、正氣已有所不支,機體的反應顯示出一派虛衰的形象者,即稱之為虛證。病勢在進而人的精力、正氣並不虛,機體的反應顯示出一派充實的病症者,即稱之為實證。基於以上的說明,則虛實當亦和寒熱一樣,同是一種具有特性的陰陽。不過寒熱有常,而虛實無常。寒熱有常者,即如上述,寒者必陰,熱者必陽,在任何情況下永無變異之謂。

但虛實則不然,當其與寒熱變錯互見時,則即反其陰陽,故謂為無常。即如虛而寒者,當然為陰,但虛而熱者,反而為陽;實而熱者,當然為陽,但實而寒者,反而為陰。以是則所謂陽證,可有或熱、或實、或亦熱亦實、或不熱不實、或熱而虛者;則所謂陰證,可有或寒、或虛、或亦寒亦虛、或不寒不虛、或寒而實者。

陰、陽、虛、實、寒、熱關係可由表(1)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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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經

是指太陽、陽明、少陽的三陽,和少陰、太陰、厥陰的三陰而言。《傷寒論》雖稱之為病,其實即是證,而且是來自於八綱。茲先就其相互關係述之於下:

基於以上八綱的說明,則所謂表、裡、半表半里三者,均屬病位的反應。則所謂陰、陽、寒、熱、虛、實六者,均屬病情的反應。臨床實踐說明,病情必反映於病位,而病位亦必因有病情的反映而反映,故無病情則亦無病位,無病位則亦無病情。以是則所謂表、裡、半表半里等證,同時都必伴有或陰、或陽、或寒、或熱、或虛、或實的為證反應。

同理,則所謂陰、陽、寒、熱、虛、實等證,同時亦都必伴有或表、或裡、或半表半里的為證反應。由於寒、熱、虛、實從屬於陰陽(見表1),故無論表、裡、或半表半里的病位上,均當有陰陽兩類不同為證反應,這樣三而二之為六,即病見之於證的六種基本類型,亦即所謂六經者是也。

其相互關係如表2所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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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上表可看出,六經的實質即是表、裡、半表半里、三陽、三陰的六類證型。可能古人未明其來源真相,或以為與經絡有關,因冠之以經絡名稱,遂稱之為六經。然此確實是錯了,反覆分析仲景全書,貫穿著八綱辨證精神,對此當有所認識,但仍沿用六經為名,又未免美中不足。六經辨證實即八綱辨證,六經名稱本來可廢,不過本文是通過仲景書的闡明,為便於讀者對照研究,因並存之。

如以上所述,病之見於證,必有病位,復有病情,故八綱只具抽象,而六經乃有定型,因此《傷寒論》於各篇均有概括的提綱,今照錄原文,並略加註語如下。

第1條(《傷寒論》趙開美本序號,以下同):“太陽之為病,脈浮,頭項強痛而惡寒。”

註解:太陽病,即表陽證,它是以脈浮、頭項強痛而惡寒等一系列的證候為特徵的,即是說,無論什麼病,若見有以上一系列的證候者,即可確斷為太陽病,便不會錯誤。

按:這裡應當注意到,太陽病的提綱是以臨床證候為據,不是以經絡走向、分佈為據,更與肺主之表無關係。

第180條:“陽明之為病,胃家實是也。”

註解:陽明病,即裡陽證。胃家實,指病邪充實於胃腸之裡,按之硬滿而有抵抗和壓痛的意思。胃家實為陽明病的特徵,故凡病胃家實者,即可確斷為陽明病。

按:陽明病也是以證候為提綱,不是以經絡為提綱。更突出的是,提綱強調胃家實,而臟腑經絡的陽明病要包括胃家虛、胃家寒等。

第263條:“少陽之為病,口苦、咽乾、目眩也。”

註解:少陽病,即半表半里的陽證,它是以口苦、咽乾、目眩等系列證候為特徵的,凡病見此特徵者,即可確斷為少陽病。

按:口苦、咽乾、目眩,可是肝膽病的部分症狀,但做為半表半里陽證,它有廣泛的概括意義,咽炎、肺炎、胃腸炎等急慢性病常出現此類證候。

第273條:“太陰之為病,腹滿而吐,食不下,自利益甚,時腹自痛,若下之,必胸下結硬。”

註解:太陰病,即裡陰證。它是以腹滿而吐、食不下、自利益甚、時腹自痛等一系列的證候為特徵的,凡病見此特徵者,即可確斷為太陰病。此腹滿為虛滿,與陽明病的胃家實滿有別,若誤為實滿而下之,則必致胸下結硬之變。

第281條:“少陰之為病,脈微細,但欲寐也。”

註解:少陰病,即表陰證。這是對照太陽病說的。意思是說,若太陽病而脈微細,並其人但欲寐者,即可確斷為少陰病。

第326條:“厥陰之為病,消渴,氣上撞心,心中痛熱,飢而不欲食,食則吐蛔,下之利不止。”

註解:厥陰病,即半表半里陰證。它是以消渴、氣上撞心、心中疼熱、飢而不欲食、食則吐蛔等一系列證候為特徵的。凡病見此特徵者,即可確斷為厥陰病。半表半里證不可下,尤其是陰證更不可下,若不慎而誤下之,則必致下利不止之禍。

以上註解,只就原文略明其大意,如參照分論各章仔細研讀,自可明瞭。

表裡相傳和陰陽轉變在疾病發展過程中,病常自表傳入於裡、或半表半里,或自半表半里傳入於裡,或自表傳入於半表半里而再傳入於裡。凡此種種,均謂為表裡相傳。

病本是陽證,而後轉變為陰證;或病本是陰證,而後轉變為陽證,此即謂陰陽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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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病和合病

病當表裡相傳時,若前證未罷而後證即見,有似前證並於後證而發病,故謂為並病。如太陽、陽明並病,少陽、陽明並病等均屬之。若不因病傳,於初發病時,二者或三者同時出現,有似合在一起而發病,故謂為合病。如太陽、陽明合病,三陽合病等均屬之。

六經八綱辨證的順序

關於六經八綱,已略述如前,茲再順便談一談有關它們辨證的順序問題。病之見於證,必有病位,復有病情。故八綱雖為辨證的基礎,但辨證宜從六經始,《傷寒論》以六經分篇就是這個道理。六經既辨,則表裡別而陰陽判,然後再進行寒熱虛實的分析,以明確陰陽的實情(參考表1)。至此六經八綱則俱無隱情了。

二、治則簡介

此所謂治則,即通過六經八綱辨證的施治準則,今分述如下。

太陽病:由於病在表,宜發汗,不可吐、下,如桂枝湯、麻黃湯、葛根湯等,均屬太陽病的發汗法劑。

少陰病:此與太陽病均屬表證而宜汗解,但發汗必須配伍附子、細辛等溫性亢奮藥,如桂枝加附子湯、麻黃附子甘草湯、麻黃附子細辛湯等,均屬少陰病的發汗法劑。

陽明病:熱結於裡而胃家實者,宜下之;但熱而不實者,宜清熱。下劑如承氣湯,清熱如白虎湯。若胸中實者,則宜吐,不可下,吐劑如瓜蒂散。

太陰病:裡虛且寒,只宜溫補,汗、下、吐均當禁用。如理中湯、四逆湯等,均屬太陰病的溫補法劑。

少陽病:半表半里證,法宜和解,汗、吐、下均非所宜。如柴胡湯、黃芩湯等,均屬少陽病的解熱和劑。

厥陰病:此雖亦屬半表半里證時宜和解,但須和之以溫性強壯藥。如當歸四逆湯、烏梅丸等均屬之。

寒者熱之,熱者寒之:寒者熱之者,謂寒證,治宜溫熱藥以驅其寒,如以乾薑、附子、烏頭等之配劑,均屬溫熱驅寒藥;熱者寒之者,謂熱證,治宜寒涼藥以除其熱,如以梔子、黃芩、黃連、石膏等之配劑,均屬寒涼除熱藥。

虛者補之,實者攻之:虛者補之者,謂虛證,宜用強壯藥以補益其不足,汗、吐、下等法均當嚴禁,如炙甘草湯、建中湯、腎氣丸等,均屬補虛劑。實者攻之者,謂實證宜以汗、吐、下等法徹底攻除其病邪,如麻黃湯、承氣湯等,均屬攻實劑。

三、論方證

六經和八綱雖然是辨證的基礎,並於此基礎上即可制定施治的準則,不過若說臨床實際的應用,這還是遠遠不夠的。例如太陽病依法當發汗,但發汗的方劑很多,是否任取一種發汗藥,即可用之有驗呢?我們的答覆是:不行,絕對不行!因為中醫辨證不只是辨六經和八綱而已,而更重要的是,還要通過它們再辨方藥的適應證。

太陽病當然鬚髮汗,但發汗必須選用適應整體情況的方藥。如更具體地講,即於太陽病的特徵之外,同時還要詳審其他一切情況,來選用全面適應的發汗藥,這才可能取得預期的療效。既如太陽病,若同時出現頭痛、發熱、汗出、惡風者,則宜與桂枝湯;若同時出現頭痛、發熱、身痛、腰痛、骨節疼痛、惡風、無汗而喘者,則宜與麻黃湯;若同時出現項背強几几、無汗、惡風者,則宜與葛根湯;若同時出現脈浮緊、發熱、惡寒、身疼痛、不汗出而煩躁者,則宜與大青龍湯。

以上諸方雖均屬太陽病的發汗法劑,但各有其不同的適應證,若用得其反,不但無益反更有害。方劑的適應證,即簡稱之為方證,某方的適應證,即稱之為某方證,如桂枝湯證、麻黃湯證、柴胡湯證、白虎湯證、承氣湯證等等。方證是六經八綱辨證的繼續,亦即辨證的尖端,中醫治病有無療效,其主要關鍵就在於方證是否辨的正確。

如眾所周知,農村常有以家藏秘方專治某病的醫生,雖於辨證施治毫無所知,但於其秘方的應用確心中有數,因而往往有驗。又如即使中醫辨證的說法紛歧,而所以各有一定療效者,亦是這個道理。不過讀者於此必須注意,凡是有驗方劑,無論用者知與不知,若分析其主治(即方證),則均屬於六經八綱的細目,這是可以斷言的。至於方證之辨,詳於分論各章(或可參見《經方傳真》一書),於此不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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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有關辨證施治精神的實質探討

辨六經,析八綱,再辨方證,以至施行適方的治療,此即辨證施治一整套的方法體系,有如以上所述。不過這種治病方法的精神實質是什麼?還有待進一步探討。

基於前之六經八綱的說明,可得出這樣的結論:即不論什麼病,而患病機體的反應,在病位則不出於表、裡、半表半里,在病情則不出於陰、陽、寒、熱、虛、實,在類型則不出於三陽三陰。驗之於臨證實踐,這都是屢經屢見的事實。以是可知,則所謂六經八綱者,實不外是患病機體一般的規律反映。中醫辨證即以它們為綱,中醫施治,亦是通過它們而制定施治的準則。故可肯定地說,中醫的辨證施治,其主要精神,是於患病機體一般的規律反應的基礎上,講求疾病的通治方法。

為了便於讀者理解,茲以太陽病為例釋之如下:

如前所述,太陽病並不是一種個別的病,而是以脈浮、頭項強痛而惡寒等一系列的證候為特徵的一般的證。有如感冒、流感、肺炎、傷寒、麻疹等等於初發病時,經常發作這樣太陽病之證,中醫即依治太陽病的發汗方法治之,則不論原發的是什麼病,均可給以徹底治癒。試想,以基本不同的各種病,而竟都發作太陽病這樣相同的證,這不是患病機體一般的規律反應是什麼?依治太陽病證的同一發汗方法,而能治癒各種基本不同的病,這不是於患病機體一般的規律反應的基礎上,而講求疾病的通治方法,又是什麼呢?

再就方證的說明來看,對於六經八綱治則的執行,勢必遵循適應整體用藥的嚴格要求,顯而易見,則中醫的辨證施治還存在有適應整體治療的另一精神。也就是說,中醫辨證施治,雖然是於患病機體一般的規律反應的基礎上,講求疾病的通治方法,但同時必須在適應整體的情況下施行之。若為中醫辨證施治下一個簡明的定義,那就是:於患病機體一般的規律反應的基礎上,而適應整體、講求疾病的通治方法。眾所周知,中醫以一方常治多種病,而一種病常須多方治療,即這種治療精神的有力證明。

對於辨證施治的精神,雖如上述,但它究竟治療疾病的實質是什麼?這一本質的問題還未明確,因而也就無從知其所以有驗的道理。解答這個問題,只有弄清患病機體之何以會有六經八綱這樣一般的規律反應才行。基於唯物辨證法“外因是變化的條件,內因是變化的依據,外因通過內因而起作用”這一普遍真理,則患病機體之所以有六經八綱這樣一般的規律反應,其主要原因,當亦不是由於疾病的外在刺激,而是由於機體抗禦疾病機制的內在作用。

眾所周知,冬時天寒則多溺,夏時天熱則多汗,假如反其道而行之。人於夏時當不勝其熱,而於冬時將不勝其寒,此皆機體抗禦外來刺激的妙機。若疾病的侵害,則遠非天時的寒熱所能比,機體自有以抗禦之,又何待言!中醫謂為正邪交爭者,意即指此,屢有不治即愈的病,均不外於正勝邪卻的結果。不過往往由於自然良能的有限,機體雖不斷鬥爭,而病終不得解,於是則正邪相拒的情況,亦隨時以證的形式反應出來。

如所謂表證,即機體欲借發汗的機轉,自體表以解除其病的反應。如所謂裡證,即機體欲借排便或湧吐的機轉,自消化管道以解除其病的反應。如所謂半表半里證,即機體欲借諸臟器的功能協力,自呼吸、大小便、出汗等方面以解除其病的反應。此為基於機體的自然結構,勢所必然的對疾病鬥爭的有限方式。以是則表、裡、半表半里便規定了凡病不逾病位的反應,若機體的機能旺盛,則就有陽性的一類證反應於病位;若機體的機能沉衰,則就有陰性的一類證反應於病位。

一句話,疾病刺激於機體,機體即應之以鬥爭,疾病不除,鬥爭不已,因是則六經八綱便永續無間地而見於疾病的全過程,成為凡病不逾的一般的規律反應。

古人於此早就有明確的認識。以下介紹有關論說,以供參考。

《素問·評熱病論》曰:“今邪氣交爭於骨肉,而得汗出者,是邪卻而精勝也。精勝則當能食,而不復熱。復熱者,邪氣也。汗者,精氣也。今汗出而輒復熱者,是邪勝也;不能食者,精無俾(補充)也;病而留者,其壽可立而傾也”。

註解:此段大意是說。今邪氣與精氣正交爭於體表的骨肉間。此原是機體欲藉以發汗的機轉而解除病邪。故一般說來能得汗出者,大都是病邪卻而精氣勝。精氣來自谷氣。化生於胃,如果精氣真勝,則其人當能食。邪氣使人發熱,如果邪氣真卻,則必不復熱。若復熱。為邪氣還在,汗出,為精氣外越。今汗出而還發熱,顯系邪勝而精亡,而不得謂為邪卻而精勝也。若更不能食,則精氣斷絕而病獨留,故不免於死。

胡希恕先生一生研究《傷寒論》的總結

《傷寒論》第97條:“血弱氣盡,腠理開,邪氣因入,與正氣相搏。結於脅下。正邪分爭,往來寒熱,休作有時,默默不欲飲食,臟腑相連,其痛必下,邪高痛下,故使嘔也,小柴胡湯主之。”

註解:傷寒初作,則邪氣與精氣交爭於骨肉,即太陽病在表的一般病理過程。若精氣已不足拒邪於外,則退而衛於內。以是則體表的血弱氣盡,腠理遂不密而開,邪乃乘虛入於半表半里,與正氣相搏,結於脅下,因而胸脅苦滿,這就進人少陽病的病理階段了。正邪分爭,即正邪相拒的意思。正進邪退,病近於表則惡寒;邪進正退。病近於裡則惡熱,故往來寒熱。分爭時則寒熱作,否則寒熱亦暫息,故休作有時。熱邪鬱集於胸脅,故默默不欲飲食。胸脅之處,上有心肺,旁及肝脾,下接胃腸,故謂臟腑相連。邪熱激動胃腸中的水氣,則腹痛。邪高於胸脅之上,而痛在胃腸之下,故使其人慾嘔,此宜小柴胡湯主之。

按:以上《內經·素問》一段雖是論述陰陽交的死證,但與表證時機體欲汗的抗病機制同理,尤其對或精勝或邪勝的闡述,均頗精詳。《傷寒論》一段,是說太陽病自表傳入半表半里,亦由於機體抗病機制的改變所致。古人對於疾病的體驗,達到如此精深境界,正所謂實踐出真知也。

六經八綱的來歷既明,對照前述的治則,顯而易見,則中醫的辨證施治,恰為適應機體抗病機制的一種原因療法,其所以有驗自非偶然。為證明所言非虛,再以太陽病證為例釋之。如前所述,太陽病是以脈浮、頭項強痛而惡寒等一系列證侯為特徵的,今就這些證候分析如下:

脈浮:這是由於淺在動脈的血液充盈所致。

頭項強痛:因為上體部血液充盈的程度為更甚,故在上的頭項體部,更感有充脹和凝滯性的疼痛。

惡寒:體表的溫度升高,加大了與外界氣溫的差距,故覺風寒來襲的可憎。

由於以上的證候分析,正足以說明機體已把大量體液和邪熱,驅集於上半身廣大的體表面,欲汗出而不得汗的一種情況。太陽病的治則是發汗,這不正是適應機體欲汗出的機制的原因療法嗎?

由以上可看出。適應機體的抗病機制的治療,可以說是最理想的一種原因療法,即號稱進步的近代西醫,恐亦不免認為是一種理想而已。但中醫的辨證施治,其實質不是別的,而恰是這種最理想的治病方法,難道這在治療學上,不是極可珍視的一大發明嗎?

胡希恕先生一生研究《傷寒論》的總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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