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安文艺》(2018年第2期)

《潮安文艺》2018年第2期 (总第44期)

小说(续) || 《潮安文艺》(2018年第2期)


小说:茶王(三)——施少鹏

◎ 小 说

茶王(二十一至二十四)——施少鹏

(二十一)

文恒茶庄收购茶叶的价,比正常市价低了三四成,茶农们清楚,这是文成海凭着独家生意,狠敲茶农们一把。茶农们对文成海敢怒不敢言,只有在背后骂他,甚至连他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但是骂归骂,面对饿得呱呱叫的孩子,许多人还是把茶叶挑进了文恒茶庄的仓库。每隔几天时间,文恒茶庄就有一批茶叶运到潮州城里的三井商行去,然后从三井商行运回大米。三井商行则把那些茶叶销往日本和其他国家,也有销往汕头、广州和上海等其他城市。

这天,松本又进山来了。松本在晓春客栈稍作安顿后,就去找文成海。两人见面后,松本要求文成海帮他一个忙。文成海说只要他做得到的,绝无二话。松本告诉文成海,他想弄几棵茶王树苗托回日本去种。文成海不知道松本为何对茶王如此钟情,总是念念不忘。松本看文成海一时没搭话,以为不好弄。文成海解释说弄倒是容易弄,就是过去曾跟他说过,从茶王树上繁殖出来的新茶树,不易成活,即使能成活,茶叶的品质也不好。松本说就是想试一试。

松本让文成海弄茶王树苗,是他对付野藤的缓兵之计。那天松本向野藤禀报无法接近林仲涛后,受到了野藤的严厉批评。松本表示,只要给他多点时间,他就一定能把《凤凰茶注》搞到手。为了能给上级一个交代,两人商量后,决定先弄些茶王树苗回国,再想办法搞到《凤凰茶注》。野藤把弄茶王树苗的想法报告上级,没想得到了上级的大力肯定,并指示他要抓紧此事,还说成功的话,他将为大日本帝国立一大功。松本问文成海,弄到茶王树苗要多长时间。文成海告诉他,采用种子育苗,从种子下土到茶苗出圃要一年半以上时间;如果采用茶枝扦插育苗,从扦插苗穗到茶苗出圃,起码也要一年时间。松本听着就皱起眉头,摇头说不行,这样时间太长。文成海不清楚松本弄茶王树苗的目的,说虽然时间长些,却是保持优良种性的最好方法,也许这样有机会弄出一株好茶树来。松本想了想,问文成海有没有时间短些的育苗方法。文成海说采用嫁接繁殖时间最短,大约一个多月就可以移植。松本很高兴,当即要求文成海给他嫁接十株茶王树苗。文成海说这事包在他身上。文成海是答应了松本的要求,但对于茶树将来长成什么样,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接着两人就谈生意上的事。他们对前段时间的合作都表示满意,并商量第二天中午宴请文少博和林金光。他们走了四五趟货都十分顺利,知道文少博帮了他们不少忙。在走货之前,文少博就给后河和牛牯岭哨卡下了命令,说为了凤凰的茶农,任何人不准为难文恒茶庄的货物进出,违抗命令者坚决枪毙。为了使事情做地更加冠冕堂皇,文少博让松本运大米进山时也打着文恒茶庄的旗号。松本建议宴会设在文成海的家里。松本说这样亲密些,也更显出对文少博的尊重,今后还要请他帮忙。文成海觉得松本说得在理,再说能把文少博请到家里来,自己脸上也有光彩。文成海说这样行,他好好准备一下。两人商定,菜叫晓春客栈送上门来。接着两人就分了工,菜的事由文成海去跟苏菊红交代,松本负责上门去请文少博和林金光。随后,两人便分头行动。文少博和林金光都愉快地答应了松本和文成海的约请

第二天,文成海特意穿了一套新衣服,还把头发梳得油光光的,然后就叫文四来交代,告诉他今天要来的客人,让他专门在门口等候,并说如果文少博来了,要立即禀报他,好让他出去迎接。布置完文四的任务之后,文成海又把黄嫂叫来,交代她要把里里外外打扫干净。

文成海给文四和黄嫂交代完任务,就去了一下茶庄。恢复收购茶叶半个月来,文恒茶庄每天的生意,比过去生意最好时还要翻一翻。文成海手指抹着唾沫,一页一页地翻看着李管家给他的账簿,看得心花怒放。看了帐簿后,文成海就去检查了餐厅。

文成海忙碌了一阵,怕有发丝弄乱了,又站到镜前梳了梳头发。文成海忙完这些,看了看案几上的时钟,才九点多,离约见的时间还差一刻。他屈指算着该准备的工作有没有遗漏,觉得全齐了,才安心坐下来。文成海想到自家茶庄现在货如轮转,而乌岽茶庄门可罗雀,感到扬眉吐气,仿佛天也是为他而蓝。他做梦都没有想到,今天的扬眉吐气,竟然来得这么容易,竟然来得这么快。他想不用多久,文恒茶庄就会成为凤凰第一茶庄。想到文恒茶庄就会成为凤凰第一茶庄,文成海可就高兴了,他眯着眼睛,一边轻拍着大腿,一边和着节奏,晃着脑袋,轻轻地唱道:“想当年我王二宝未得志之时,门可罗雀,看如今时来运转,门庭若市,这真的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文成海唱得正投入之时,黄嫂来找他。黄嫂站在门口听到他在哼着潮剧唱词,就没敢叫他。黄嫂站了一会,文成海还一直唱着,好像要把整出戏唱完似的。黄嫂等不及了,就轻轻地敲了敲一下门板,文成海没有觉察到,还是继续唱。黄嫂就用力敲。文成海睁开眼睛,看到黄嫂,他不唱了,觉得黄嫂扰了他的兴趣,不禁有些生气。

黄嫂蹑手蹑脚地进去,说:“老爷,有一事要跟你禀报。”

文成海很不耐烦地说:“有什么事,说吧!”

“老爷,是这样的。太太这几天吃得很少,每顿最多也就几口,好像是病了,要不要……”

“家里的药吃完了没有?”

“还有几包。不过,那些药好像是治别……”

“你懂什么?还有几包就熬给她吃!吃完了,叫文四再去买。”

“这……”

“下去吧……还有,今天不准放她出来。知道吗?”

“知道了,老爷早上已吩咐过。”黄嫂说罢转身走了。

黄嫂一出去,文成海又继续眯着眼睛,晃着脑袋唱道:“自古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王二宝……”

文成海唱着唱着,又听到笃笃笃敲门板的声音,他吼了起来:“叫你去熬药给她吃,你还来干什么?”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文四,立即问:“来啦?”

文四说:“文团长来……来啦!远远的,我……我还看到有几个背着枪的人走在前头。”

“快去!”文成海刷地站了起来,三步并成两步就朝外走。

文成海跨出院门,文少博刚好到。文成海又是点头,又是哈腰,双手紧紧地握着文少博戴着白手套的手,连声说:“欢迎!欢迎!”文少博昂着头,一手叉着腰,一手跟文成海握着,露出黑黄黑黄的牙齿说:“谢了。”握过了手,文成海就请文少博进去。文成海依然还是哈着腰。四个背着步枪的保安团士兵,站在院门两侧,一边两个。文成海一脚跨过门槛时,还转过头去,陪着笑脸对他们说:“弟兄们辛苦了,辛苦了!”四个人都挺直身体,满脸严肃,谁也没有搭理文成海,但文成海却很高兴,觉得有人背着枪在他家门口担任警卫,是何等风光的事情。

一会儿,松本和林金光也相继到来。四个人聚在一起,自然热闹起来。文少博手里握有兵权,其他三个人又都要依籍他,便全向他献殷勤,说些奉承的话,乐着他合不拢嘴。

喝了茶,看时间差不多了,文成海让文四去晓春客栈通知他们上菜。文成海的院子离晓春客栈不远,一会菜就开始送来。菜谱是文成海和苏菊红昨天经过反复比较、挑选拟出来的,燕、翅、鲍、鱼、虾、蟹……共有十几道,道道都是潮州名菜。首先上来的是拼盘和鱼翅。上了菜,文成海就依次给文少博、林金光和松本倒酒。酒是凤凰最出名的黑糯米酒,一打开酒瓶,一阵酒香便飘荡开来。文成海给客人倒了酒之后,自己倒满了一杯,然后站起来举杯说:“文团长、林乡长、松本先生,承蒙诸位厚爱,屈尊光临文某寒舍指导,我这一杯就先敬诸位。”文成海说罢,一饮而尽,又倒了一杯,说:“文团长、林乡长,这第二杯是我以乡茶叶协会副会长的身份,代表凤凰的茶农敬你们,是你们以父母之心,保护了我们凤凰这块地方的平安,使茶农们能安居乐业,感谢你们!”文成海说罢,又一饮而尽,然后倒了第三杯,说:“文团长,这杯我要好好敬你,你对文恒茶庄的大力支持帮助,我文某永远不会忘记!”文成海再次一饮而尽。文成海一上酒桌就连干了三杯。林金光、松本鼓起掌说:“好!”文成海刚坐下,松本就站起来向文少博敬酒。松本说:“文团长,感谢你对三井商行的支持和帮助,我敬你一杯,祝你步步高升!”文少博说:“好说,好说。”松本啾一声就把酒干了。文成海啾一声也干了杯。接下四人频频举杯、碰杯、干杯,没多一会,一瓶酒被他们喝了个精光。文成海又拿出了几瓶。文成海说今天不醉不散,就咚咚咚地倒酒。

几个人喝到半酣之时,文少博瞪着红红的眼睛问文成海:“文庄主,怎么没见到你的夫人和千金?”文成海愣了一下,连忙解释说:“哦……我内人身体不适,女儿……女儿没上过场面,她怕羞……”文少博就装作不悦,说:“文庄主,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夫人身体不适就算了。你女儿怎样说也是……是个大家闺秀,怕……怕什么羞?没有来跟伯伯、叔叔敬酒这可不合规矩哦。”为了讨文少博欢喜,松本附和起来说:“对……对……文庄主该叫令爱来给大家敬酒!”林金光既是赞扬,也是挑拨说:“文团长你不清楚。文庄主的千金那是千里挑一的大美人哩。”文成海心里就嫌林金光多嘴,但是不敢怎么说,他说:“林……林乡长过奖了,山里人再怎么样还是土里气土,能美到哪?”文少博就开玩笑说:“难怪我在这圩上从没看过文庄主的令爱。原来是长得太美了,文庄主把她藏起来。”文成海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文少博吐着酒气说:“别……别解释了,连我们这些人都不见不是?文庄主,不会是把她藏起来自己享用吧?”文少博说罢摸着自己的圆脑袋哈哈大笑。正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文少博开玩笑的话,正说到了文成海的要害处。文成海霎时脸就热热的,好在因为喝了酒,他的脸本来就红红的。文成海说:“文团长……真……真会开玩笑。”文少博来个老猪激战法,他说:“文庄主,你……你还是去叫令爱来跟大家敬酒吧,不然我可对你有怀疑哦。”

文成海觉得再推辞不得了,就去叫文霞过来跟客人敬酒。文霞开始不同意,说什么客人,跟她没关系。文成海好说歹说,一求再求文霞,说无论如何今天得给他这个面子。后来文霞才同意。

文霞后来同意,不是要给文成海什么面子。而是她清楚,如果不同意,文成海就会一直缠着,那样反而让她觉得更烦。文霞了解这个所谓父亲的嘴脸,在她心里,给他不给他面子都无所谓,因为他不配做父亲。是他害得她今天人不人,鬼不鬼。好多次,她真想一刀杀了他,然后自行了断。但她之所以下不了手,是不忍心遗下养母。她明白不管怎么样,养母于她是有恩的。况且养母落到今天这么悲惨的地步,多少跟自己也有关系,尽管自己也是受害者,但无论如何她也有责任,她深深地觉得对不起养母。

文霞进来时,文少博和松本的眼睛都为之一亮,他们为文霞的漂亮感到暗暗吃惊,尤其是文少博。文少博除觉得文霞长得漂亮外,还因为觉得她像一个人,那就是雷香香。他看到文霞除了神情有些憔悴外,眉、眼、嘴、鼻都极像雷香香。林金光见过文霞几次面,倒没感到什么意外。文成海把文少博、松本、林金光独一向文霞做了介绍。文霞就自己倒满了一杯酒,然后举起杯说:“文团长、林乡长、松本先生,欢迎你们来做客,我这就敬诸位一杯!”文团长、林乡长、松本就都举起了杯。文霞说:“我先干为敬吧!”说罢,咕咚一声,就把一杯酒干了。文少博说一声好,咕咚一声,也干了,然后把杯底亮给文霞看,并看着文霞。他的目光有点色意。林金光、松本也把酒干了。文霞说:“谢谢文团长、林乡长、松本先生,你们慢慢用菜,我失陪了。”文少博还想说什么,文霞已放下酒杯转身走了。文少博痴痴地看着文霞的背影。一会,他感到自己有点失态,就对文成海说:“文庄主,你有这么漂亮的女儿,真是福气呀!”文成海有意支开他的话说:“孩子平时缺少教育,不懂礼貌,冒犯之处,请文团长、林乡长和松本先生多多包涵,多多包涵!”三个人异口同声说:“好说,好说。”这时就上了一道清蒸龙虾,文成海连忙给他们每人夹了一块,说:“来,大家趁热吃了,看看鲜不鲜。”文成海想借此转换话题。刚才文霞来敬酒时,文少博的一举一动,包括一个眼神,文成海都看得清楚。他担心万一文少博对文霞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不好应付。他有点后悔今天把客人请到家里来。

文少博把龙虾肉夹了起来,又放下,然后问文成海:“文庄主,真是怪了,我怎么觉得你女儿跟林仲涛的二太太长得像极,要不是今天在你家里见到,我还真要发生误会呢。”

文成海说:“是……是嘛?是有点像。”

文成海想搪塞一下,他恨不得能避开有关女儿的问题。

文少博却很认真,他说:“哪里只是一点像,简直就像同一个人。林乡长,两人你都见过,你说是不是?”

林金光嘴里正嚼着龙虾肉,含糊不清地说:“是,是,是。”

文少博就对文成海邪笑着,说:“文庄主,你女儿有没有茶香味?雷香香可是满身茶香味哩。人们开始这样说时,我不相信。那次去看戏,我跟她握手时,他妈的还真闻到她身上的茶香味。说真的,那味道呀,一闻起来就让人觉得想做那事。林仲涛艳福不浅,拣了块活宝。”

文成海注意到文少博说话时的表情,七分嫉妒三分可惜,心里就一阵暗喜。他回避了有关女儿的话题,顺势说:“听说雷香香流出来的汗都是香的。”

林金光就取笑文成海说:“文庄主羡慕人家哩。”

文成海说:“哪里,哪里,我是有自知之明的人。林乡长你看我这长相,猴头猴样,哪里有福气消受那种女人?不是我夸文团长,也不是看低你和松本先生,就我们在座四个人的长相,也就只有文团长才有跟林仲涛一样的艳福。你说是不是?”

林金光立即说:“说的也是,说的也是。要说雷香香,确实是一个奇女子,这天地间千百年都难得出一个。这种女人降生到世上,就是要让男人见识到什么样的女人才是最极致、最销魂的女人。文团长,说真的,在座只有你才有福气消受那样的女人,只可惜……”

林金光说着,看到文少博脸色不自然,连忙改口说:“哎,不说了,喝酒,喝酒。女人嘛,再极致,归根结底也就只是男人的玩具!”

文少博自个拿起满满一杯酒,啾一声杯底朝天,又想拿酒瓶。文成海立即给他倒满了酒。文少博啾一声又一杯下了肚。文少博什么话也没说,自己连干了三杯。文成海和林金光知道他因为什么心里不舒畅,两人对了个眼色,心里都暗自高兴。当然两人的高兴各有各的打算。而松本静静地听着他们议论,没有插嘴,他那两片眼镜片后面的小眼睛,偶尔闭了一下,这是他在思考问题时的习惯。

文少博单独连干那三杯酒,少说也有三四两,加上原来已经喝得半酣,现在双眼已经有了红红的水样。他眯了一下眼睛,像在思考着什么,然后说:“林乡长刚才最后的话一半对,一半错。女人是玩具,但是好的女人就不是。我……我们都是男人,说……说了也无所谓。我玩过的女人不会比你们少,我有这方面的体会。”

文成海说:“那是当然,文团长什么人,我们是什么人,我们怎么能跟文团长比?”

松本和林金光都说:“那是,那是。”

文成海半开玩笑,半试探说:“以文团长的眼光看来,雷香香是玩具吗?”

文少博说:“当然不是?”

文成海说:“为什么?就因为她身上有茶香味?”

文少博瞪着文成海说:“你说呢?”然后仰着头哈哈大笑。

文成海他们三个人也哈哈大笑。

文成海又给文少博倒了酒,然后说:“文团长想要有茶香味的女人还不容易?搞些茶叶水让女人泡一泡,保证她一下就是茶香四溢。这样吧,从明天开始,文团长需要的茶叶,我全包了。”

文少博说:“屁,这东西没有,一出汗香气没了,就剩臭味。”

文成海开玩笑说:“这么说文团长是试过?”

文少博笑而不答,文成海已明白了八九分,心中又是一阵暗喜。松本和林金光相互碰了一下杯,并对视了一下。

宴席持续了两三个钟头,除松本假醉外,其他三人都醉倒了,直到傍晚才陆续醒来。文少博回去时,文成海把事先准备好的一尊半尺高的金佛让他带走。

(二十二)

文霞喝陈医生配制的药酒,不但喝上了瘾,而且瘾越来越重。

这天夜里,文霞躺在床上,又感觉身体里有一团火在燃烧,烧得口干舌灼,燥热难耐。她一次又一次地想象着自己正站在冰天雪地之中,甚至已掉在冰窟窿里。她想通过这样的想象,使这种燥热降温,但这样的想象一点都没起作用。而比燥热难耐还更难耐的是,此时她的下身已经瘙痒万分,仿佛有千千万万条小虫在爬着。她脑中已出现了一种幻觉,幻觉中文成海正在帮她浇灭燥火、消灭爬虫。可是单凭幻觉,不但根本无法帮助她解决问题,而且让她身上的火越烧越旺,爬虫越来越多。她深深地感受到这种燥热和瘙痒比死还难受。当然她知道,只要她从这个房间走出去,进入到另一个房间,然后喝下一杯酒,闭上眼睛,过一会,火就灭,虫就消。她已经一次又是一次这样做过了,但每次做完之后,她就会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甚至还不只一次重重地掴过自己的嘴巴。

文霞今晚不想这样做了,她咬着牙,与熊熊的欲火搏斗着……

一束银色的月光从窗口照谢进来,落在文霞的床上。文霞右手拿着一把剪刀,对着左手的小手臂用力一划,小手臂霎时起了一条血痕。随着,鲜血就不住地往下滴着。一滴、两滴……文霞还想划第二下的时候,就听到了敲门声,声音很轻。此时已是半夜,文霞知道是谁,她连忙把剪刀藏到枕头下。

“霞……是我。”

没错,正是文成海。

文霞忍着痛,没出声。

“霞…………是我,开门!”文成海压低声音说。

文霞闭起眼睛,刚被疼痛暂时稍稍压下去的欲火,又重燃起来。她手上的血还在滴。

“霞……是我,开门,快起来开门呀!”文成海以为文霞睡了,就放开了一点声音。

夜,死一样的静,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声。

文霞下了床,好像一个梦游的人,不知身在何处。

门开了,文成海迅速闪进来,然后随手轻轻关了门,他没有看到文霞手上的血痕,猴急猴样地说:“霞……我来了!”

文霞身上的欲火又烧得旺了,她说:“酒?”

文成海扬起手说:“看,在这呢!”

文霞迫不及待说:“给,给我!”

文成海打开瓶盖,文霞把酒抢过去,咕咚喝了一口。文成海接过酒瓶,也咕咚喝了一口。没到床边,文霞已把自己的衣服脱了个精光……

把文霞给烧得半死的欲火,渐渐地熄灭了。就像大地经过一阵暴风雨之后,一切恢复了死一般的宁静。如银的月光,照在床上,文霞任由泪水往眼角流淌。在她身上,良心、羞耻感和伦理在与欲火的搏斗中,再次败下阵来。

借着明亮的月光,文成海这时才发现文霞的小手臂上有一道血痕,他假惺惺地问:“霞,你的手怎么了?”文霞转过身,把手伸进枕头下,没有回答他的话。文成海又说:“霞,你的手怎么了?让我看一下。”文霞还是没理他。文成海就不再问,他拥着文霞,说:“霞,你知道吗?那天文团长夸你长得跟雷香香一样美。其实呀,雷香香哪有你美。你说是不是?”

文成海不提雷香香还好,一提雷香香,本已疼痛的心,就像猛地又给插了一刀。文霞曾无数次想过,要不是受了这个禽兽父亲的蹂躏,自己何曾不能跟雷香香一样活得自在,活得风光。她恨死这个禽兽的父亲了。

文霞还是没有应答,她咬着嘴唇,任由泪水无声地往眼角流着。

看文霞没出声,文成海肉麻地说:“生什么气,还想要吗?”文霞挣了一下,抹开文成海拥着她的手,说:“你出去!”文成海说:“我出去了,谁为你把火浇灭?”文霞说:“你出去还是不出去?”文霞压在枕头下的手摸到了刚才藏的剪刀。文成海玩过的女人不计其数,他明白女人在男女这种事情上,总是心跟嘴不一样,何况文霞早已是他的囊中之物,他说:“我不出去!”文霞就握住了剪刀。她想,只要把剪刀抽出来,对准身边这个禽兽的胸膛刺进去,然后自行了断,一切的恩怨,一切的痛苦,就将从此结束。文霞,把剪刀握得紧紧的,然后慢慢地抽出来。文成海此时全然不知自己的生命,正掌握在刚才令他销魂的女人手上。文霞在剪刀快离开枕头的时候,突然放开了手,然后呜地放声哭了起来,哭声虽然不大,但是很凄凉。文成海心头一惊,不知她为何突然这样。刚才他还感觉到文霞很卖劲。文成海用力抱紧文霞,说:“霞,怎么了?我……我可没惹你生气。”文霞又挣了一下,哭得更凄惨。文成海说:“好,好,好,你不哭,我出去,我出去。”文成海根本不知道文霞为何突然会这样,他翻身下了床,胡乱穿了衣服就走。文成海一出去,文霞把头埋在枕头上,把枕头哭湿了一片。

第二天,已经九点钟了,黄嫂见文霞还没有来吃饭,就去叫她。昨天深夜她隐隐听到从文霞的房间传出哭声,但她不敢过去看,生怕碰上文成海。

黄嫂进去时,文霞正坐在梳妆台前梳妆。看文霞的眼睛有点红肿,人也有些憔悴,黄嫂就说:“小姐,你……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是不舒服,我这就去给你请医生。”

文霞低下头,躲开黄嫂的眼睛,说:“没……没有什么不舒服。”

“敢情好。小姐,早饭我给你温着,去吃吧。要不我去给你送来。”

“不用……黄嫂,我真不想吃。”

“不吃饭怎行?小姐,你听我说,这人呀,是血肉做的,离不开五谷。一日三餐,每餐是多是少,总该吃一点,你说是不是?”

文霞抬起头来,说:“谢谢黄嫂关心,我真不想吃。”

黄嫂有点心疼地说:“可是……”

“我的身体不会有碍的。”文霞说罢离开梳妆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然后指着另一只椅叫黄嫂坐。

黄嫂坐下后问:“小姐有什么吩咐?”

文霞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会,终于开了口:“黄嫂,我……我想去看妈妈。”

黄嫂不知道文霞为何突然提出要去看母亲。黄嫂知道篮红梅恨文霞,时不时想骂她就骂她,骂她是狐狸精,是忘恩负义的贱人,说要是知道她今天这样,当初就不该把她从灵禅寺抱来。养了她,还不如养只狗。黄嫂想文霞去看她,肯定自讨个没趣,便难为情地说:“这……”

文霞说:“我知道,我妈不想见我,她恨我。”

“不,不!”黄嫂不敢看文霞的眼睛,她低下头说:“是……是老爷交代过,任何人不准到后花园去。”

文霞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黄嫂,我是不是一个贱女人?”

黄嫂一听,紧张地说:“不,不,不。小姐是金枝玉叶,这样说不得,这样说不得。”

文霞自嘲地冷笑几声,说:“我是什么金枝玉叶?我是一个贱……贱命的人。”

“小姐你是个大富大福的人,千万不要这样说。”

文霞叹了一口气说:“也许当初我就该冻死在灵禅寺门口,不该活到现在。”

“小姐跟佛祖有缘,命大福大。”黄嫂说着,合起双掌,口中念念有词,“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就在这时,门口有人咳了两声。那是文成海的声音。文霞的脸一下沉了。

“小姐,你保重,我先走了。”黄嫂立即站起来,低声说。

黄嫂到了门口,文成海就进来。

黄嫂低着头说:“老爷,我来叫小姐去吃早饭。”

文成海没有吭声。等黄嫂出了门,他把她叫了回来,说:“最近太太的身体怎样?”

“回老爷的话,太太还是老样,总说她没病。还……还有她说要出来。”

黄嫂没敢把篮红梅骂他和文霞两人的事说出来。

“总说没病就是有病。”文成海说,“有没有让她吃药?”

“有,按老爷的吩咐,每天都熬药给太太吃。”

“呐。”文成海说,“要注意准时。还有,任何人都不准到后花园去,知道吗?”

文成海最后这句话,既是向黄嫂说,也是故意说给文霞听。

“知道的。”黄嫂依然低着头,说,“老爷,这里没事,我熬药去了。”

“呐。”文成海挥手让黄嫂走。

文成海转回身进来时,文霞已和衣躺在床上,并用被子把头盖住。文成海走到床边叫了她几声,文霞一声都不吭,直听到文成海的脚步声消失了她才起来。

蒙蒙细雨,整整下了一个上午。中午时候,天忽然放晴,透过薄云的阳光,让人觉得心情豁然起来。午后,文霞想去灵禅寺。她已好久没有去了。文霞在圩上买了些香蕉、葡萄和香烛就去。自日军攻陷潮汕之后,灵禅寺比以往冷清了许多,虽然凤凰还是国统区。

文霞到了灵禅寺,寺里没有其他香客。僧人们大概是午休去,大雄宝殿里除了一个十几岁的小僧在往佛灯添油外,没有其他的人。小僧添好了油,见文霞进来,他合掌对她说:“阿弥陀佛。施主需要小僧帮忙吗?”小僧说话的声音很轻,好像生怕影响了佛殿的宁静一样。文霞轻轻笑着对他说:“谢谢你,不用。”小僧说:“阿弥陀佛。”小僧不但声音依然很轻,而且表情也很平静,平静得像一张白纸,上面没有任何文字,任何图案,也没有任何色彩。文霞感到非常惊讶,惊讶小僧小小年纪,竟修炼到了这种程度,正想与他聊几句,小僧已转身退下去。文霞看着小僧的背影,呆站了一会,然后才摆上水果,点上香烛。

佛殿庄严,香烟缭绕,文霞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面朝佛像,闭起眼睛,直到香烛快燃完了才站起来。

走出佛殿时,文霞的心情比来之前已开朗了许多。忽然之间,她仿佛明白了刚才那小僧为何小小年纪就会有那样平静的心境。

灵禅寺左侧有一条通往山上的山道。文霞走到路口往山上望了望,犹豫了一下,然后就顺着山道走上去,想去看母亲的坟。刚才她虔诚地跪在蒲团上,想了很多很多,包括自己的身世。她想自己今生遭的罪,全是上世造的孽。她不再恨母亲。文霞走着走着,就看到路旁一棵高大的松树下,有一座坟,坟上立着一块无字碑。她想,这该就是母亲的坟了。那天她依约在春晓客栈与雷香香见面后,雷香香告诉她,灵禅寺的僧人把她们的母亲埋在寺后路旁一棵高大的松树下,坟上立了一块无字碑。看着眼前萋萋的坟草,文霞的眼泪霎时刷刷就流了下来,她跪了下去,说:“母亲,这是你吗?我来看你了。”话没说完,就呜呜地哭了起来,越哭越大声,越哭越伤心。她没有想到自己竟然用这样的方式与生身母亲相见。过了好一会,文霞才慢慢止住了哭,然后抬起头来,用哭红了的眼睛凝视着那一个字也没有的墓碑,久久地凝视着,就像等着母亲说话。四周静寂,墓碑无声。一阵山风吹来,吹落了几根黄了的松针,吹乱了她的头发。她在路边采了一束野菊花放在母亲的坟头上,接着磕了三下头,然后起身慢慢走下山。

说来凑巧,文霞走到半路,看到林仲涛、雷香香和秋云三个人正走上来,雷香香走在最前面。文霞连忙低下头,并立即加快脚下的步子。雷香香是从山下往山上走,她只注意自己的脚下,没往上看,直到和文霞相遇时,才发现了她。刹那间,雷香香很惊讶,正想与文霞打招呼,文霞一侧身迅速从她身边走过,然后迈开大步往山下去。雷香香忽然想起了什么,然后就朝山上跑去,跑到母亲的坟前,看到坟头上放着一束野菊花,她拿起来一看,是刚摘的,顿时明白了一切,就迅速转身往回跑,想去追文霞。文霞的步子也很快,一下已走老远。雷香香看追不上了,就大声地喊起来:“姐姐……姐姐……”文霞没有回过头来,也没有回应,只站定一下,然后又加快了步子。看着文霞远去的背影消失在林道中,雷香香呜呜地哭了。林仲涛折回头走过去,从背后轻轻地拥着雷香香说:“好了,好了,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你们姐妹会相认的。”秋云也连忙过去劝道:“二太太,别伤心,老爷说得对,总有一天,二太太和文小姐会相认的。”两人劝了一会,雷香香才止住了哭。

原来林仲涛好久没到灵禅寺,下午天放晴,就决定走一趟,也好顺便看一看岳母的坟该不该修。按照当地的风俗,每年的清明节、十月十五日和冬至三个节日是上山扫墓的日子,再过一个多月就是十月十五日。前几天夜里,雷香香梦见母亲浑身给大雨淋得湿湿的,并一直跟她说冷。第二天她把这事告诉了林仲涛,说得很伤心。那几天刚好一直下雨,雷香香说不知道是不是她母亲的坟塌掉。林仲涛就安慰她,说等天晴了就上山看一下,如果塌了,就等十月十五日上山扫墓修一下。刚才他们打算先看坟,然后再去灵禅寺。结果就碰到了文霞。

雷香香抹干眼泪后,回头又来到母亲的坟前。结果看到坟好好的,半点都没有塌,便也安了心。三人随后就去灵禅寺。

智空见林仲涛他们到来,甚为高兴,连忙生炉冲茶款待他们。喝过两杯茶之后,智空说林仲涛来得正好,他有要事要跟他说。林仲涛以为智空要说救济难民的事。前段时间凤凰拥来大批难民时,林仲涛在圩上煮米粥接济他们,智空也在寺里煮粥接济他们。林仲涛知道寺里花了不少钱,这段时间香客又少,经济一定拮据,今天他来的另一个目的,就是想给寺里捐些银子。

林仲涛对智空说:“大师,前段时间我听说寺里在接济难民,本来是要过来看一下的,但因俗务缠身,今天来迟了,请大师别见怪。”说罢叫秋云把准备好的包裹拿来。那包裹装着银子。

“哪里,哪里,林庄主在圩上接济难民,也忙得很。再说乌岽茶庄那么大的摊子,你哪有暇?”

林仲涛双手捧着包裹,上前献给了智空说:“大师,这是我捐的一点香油钱。”

智空接过包裹说:“谢谢林庄主,阿弥陀佛。”智空说罢,把包裹放在一边,欲言又止。

雷香香一眼明白自己和秋云不便在场,便向秋云递了个眼色,然后和她一起到大殿拜佛去。

雷香香和秋云走后,林仲涛说:“大师,有什么事说罢,只要我做得到的,没有二话。”

智空说:“林庄主是个慈悲之人,老衲佩服之至。真有劳驾的时候,定不会客气。”

“不会客气最好。”林仲涛说,“前一阵大师在寺里接济难民,林某感动之余,知道寺里一定有不少难处,总想为寺里尽点微薄之力。”

“我佛慈悲,百姓有难,老衲自当尽力。林庄主在圩上接济难民,也令老衲万分感动。”

“难民实在可怜。”林仲涛叹了一口气,气愤地说,“日寇可恨,占我河山,烧杀黎民。只可惜此仇此恨,不知何时能报?”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那些恶魔,总有一天会受到老天的惩罚。”智空说罢话锋一转,问林仲涛说,“林庄主对近来圩上发生的事情,可看出什么端倪来?”

林仲涛说:“不知大师指的是哪些事?”

智空说:“就是文成海跟那个叫松本的日本人合伙做生意的事。”

林仲涛一听就来气,他说:“别提文恒茶庄那家伙了,简直把凤凰人的脸都丢尽了。不但认贼当父,而且趁火打劫,坑害茶农。”

林仲涛接着就把松本找他合伙做生意,遭他拒绝的事告诉了智空。他说他就是饿死,也决不会与日本人合作做生意,更不会干趁火打劫之事。

智空说:“虽说在商言商,林庄主身在商场,却不被一叶小利障目,忠义仁慈,令人佩服。那些见利忘义之人,确实卑微,不足挂齿。只是……只是我看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哦……”林仲涛有点疑惑,看着智空说,“大师是不是还听到了什么?

“倒没听到什么。我只是觉得松本进出凤凰那么频繁,而且那样高调显露与文成海的合作,一定另有目的。”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对,松本真正想合作的是你,而不是文成海。”

“这么说,松本进凤凰来的目的不是为了做生意,或者不全是为了做生意,而是另有目的。”

“正是。”

林仲涛回想起松本三番五次上门求见他,以及松本在圩上的一举一动,觉得智空说得有理,但又想不通松本意欲何为,他说:“松本究竟抱着什么目的,非要同我合作不可呢?”

“我也想不出。反正必须提防,他不是一个简单的生意人,你看他一下子就把文少博和林金光搞定了。”

“是,他经常和他们打麻将和喝酒。”

“林庄主你与文少博、林金光三人,可以说是凤凰乡响当当的人物,现在除了你,另外两个人正与他搞得火热,而文成海好歹也算半个人物吧,他们现在又同在一条船上,你看今后松本在凤凰还有什么事情搞不成?”

林仲涛点了点头说:“那个人确实不简单。”

“乱世出枭雄,凤凰乡现在又是国统区,情况复杂,林庄主无论如何还是小心些好,防人之心不可无呀。”

“谢谢大师关心,我明白了。”

两人边喝茶边聊,等雷香香拜完了佛,林仲涛就告辞。智空把他们送到了门口。林仲涛他们走远了,他还合掌默念着:“阿弥陀佛,愿佛祖保佑林庄主一家平安,保佑凤凰百姓平安……”

(二十三)

这天早上,文少博叫副团长姚汉清到林仲涛府上,请林仲涛到团部去一趟。林仲涛问姚汉清有什么事,姚汉清微笑着说不知道。姚汉清走后,林仲涛想,究竟有什么重要的事,竟要让姚汉清来请。林仲涛左思右想,始终想不出今天是文少博的什么日子。林仲涛清楚地记得文少博的生日是二月初一,文少博母亲的生日是四月初三。往年这两个日子,文少博都会送来帖子请他赴宴。文少博自从当上团长后,每年他和母亲生日这两个日子,都要设宴请客。能接到他帖子的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当然送去的红包也不会少。林仲涛想,现在这两个日子都早已过去了,还会有什么好事呢?嗨,不管是什么日子,带个红包去就是了。

过了一会,林仲涛就到保安团部去。保安团部设在资政第,林仲涛踏进资政第大厅,刚想向文少博问好,见里面除了文少博外,还有林金光和松本,而大厅的中央正摆着一张麻将桌。林仲涛猜想可能要叫他来打麻将,而且要跟松本打,张开的笑脸立时就敛住了。他说:“文……文团长好,林乡长好。”

林仲涛只向文少博和林金光问好,对松本不屑一顾。文少博、林金光、松本三人都站了起来。文少博说:“嗨,林庄主,正等你赐教牌技哩。这不,三缺一。”文少博果真是叫林仲涛来打麻将。林金光就打趣地对林仲涛说:“我是一听有麻将打,早早就来了,等你等了老半天了。”两人说罢就跟林仲涛握手。松本站在一旁,赔着笑脸说:“林庄主,幸会,幸会。”松本说着上前就要跟林仲涛握手,林仲涛不理他。松本似乎心里早有准备,丝毫没有半点意外,脸上微笑的表情一点都没变,依然伸着手,很有绅士风度地等待着林仲涛跟他握手。林仲涛只好伸出手与他握了一下,然后掏出一条白手帕擦了擦手。两人无声的交锋,文少博和林金光都看在眼里,但他们装作没看见一样。

喝过几杯茶之后,文少博说他的手痒痒了,还是打麻将吧。跟松本一起打,林仲涛心里觉得很不舒服,但碍于文少博的面子,他还是答应玩一下。四个人之中,凤凰的军、政、商要人占了三人,另一个就是日本的特务兼商人了。当然林金光也是日本的特务。在位处饶平、潮安、丰顺、大埔四县的交汇点,远近闻名的商品集散地凤凰圩,几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与一个日本人,就这样坐到了一块打起了麻将。

林仲涛的表情不是很乐意,当然这没有逃过文少博的眼睛。文少博一边打,一边说:“林庄主,今天请你来玩几圈,是因为你我和林乡长平时总是各忙各的,很长时间没在一起了。今天既是玩玩,也是聚聚,多难得哦。”林金光就说:“文团长说得对,我们都好久没在一起了……哦……一万……碰!”文少博说:“林庄主,知道你最近的生意不好,我和林乡长早就想叫你多出来玩,别老闷在茶庄上,那多不开心呀。有些事是时局的问题,揪心也没用。”林金光说:“就是。”林仲涛说:“我揪心是真的,但倒不是考虑自己的茶庄怎么样。”林金光说:“知道。林庄主是乡茶叶协会会长,谁不知道你一向想着茶农的利益?”文少博说:“林……哈哈……我和了!”

大家一边打,一边聊。倒是松本一直没怎么开口,打得很认真的样子。林仲涛心里却明白,文少博安排这样一个场合,十有八九是松本的意思。他琢磨着,松本与文成海的生意做得好好的,怎么还老想与我套近乎?当初我若与他合作做生意,他不会有今天获的利多,因为我绝不做坑害茶农的事。这个松本,究竟意欲何为?

文少博说:“松本先生,听说你跟林庄主早已相识。林庄主在凤凰乡是大名鼎鼎的人物,无人不尊重他的。”松本立刻心领意会,说:“是,是,我对林庄主神会已久,几个月前还有幸拜会过林庄主……林庄主,感谢那天你在贵府招待了我,并让我尝到了天下无双的茶王。文团长、林乡长,那天我亲眼看到林庄主表演了潮州工夫茶的技艺,真的佩服得五体投地。林庄主确实堪称潮州工夫茶技艺第一人。林庄主,你是乡茶叶协会的会长,往后我在凤凰做生意,有劳你帮忙指教哩!”

林仲涛本来是不想与松本搭话的,但松本这么说,他想自己若再不与他搭话,就显得潮州商人缺乏风度。于是,他说:“松本先生,好说了。我祝你在凤凰发大财!”林仲涛故意把发大财三个字说得很慢,意思是说,松本你跑到我们凤凰乡来做生意,我知道你和文成海两人都发了财,但是你们坑害了茶农,是发我们的国难财,我鄙视你们。松本听出林仲涛话里有话,但他故意装聋卖傻,呵呵地笑着说:“好说,好说。我来凤凰做生意,今后还靠在座几位的鼎力支持。”

松本接着如数家珍说起他来到凤凰后得到文少博、林金光帮忙的事,还有受到林仲涛的招待。松本对那天林仲涛借茶道痛斥日寇侵华的罪行只字未提,而只提林仲涛用茶王招待他的事。林仲涛静静地听着,他的头脑很清醒,他要看看今天这场戏谁是主角,戏往下是怎么演的。松本说茶王的茶香浓郁,滋味甘醇,山韵蜜味甚浓,而且甘味悠长,令他至今回想起来,仍觉喉咙甘润非常。林金光说茶王是茶叶中的极品,举世无双,要不怎么能一举夺得国际金奖。松本说他听说茶王是林庄主的二太太做出来的,不知这事是真是假。林仲涛回答正是如此。松本一听,表现出很惊讶的样子,说想不到林二太太年纪轻轻的,竟有如此高超的技艺,他万分佩服。他现在清楚了,凤凰真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林金光说别看林二太太年纪轻轻,她做茶的技艺在凤凰乡可是顶尖的。松本说那是自然,有林庄主指点嘛。林金光说这样说就是小看了林二太太了。林二太太祖上就是赫赫有名的茶家,《凤凰茶注》就是林二太太的祖上留下来的,纪录着凤凰茶的品种、香型、栽培、采做等资料,包括茶王、老仙翁等名茶树也都有详细的记载。松本就问林仲涛是不是有这回事。林仲涛略加思索,轻轻地点了一下头。松本就很惊讶,说原来凤凰种茶做茶也有书,难怪茶王有那么好的品质。松本接着就半开玩笑,半试探性地问林仲涛,有机会能不能让他一睹《凤凰茶注》的风采。哪怕只摸一下书皮,他也心满意足。因为他是个痴茶如命的人,他爱茶王。爱屋及乌,他也爱《凤凰茶注》。

林仲涛终于明白了,松本绕了这么多弯,看来是为了《凤凰茶注》。不过,他不知道松本为何会对《凤凰茶注》感兴趣。林仲涛还看出来,刚才林金光明显是在配合松本把话引到《凤凰茶注》上来。他想,今天这场戏的主角是松本无疑,至于配角,除了林金光,文少博是不是呢?如果是,刚才他为何没插半句话?是他故意不说,还是他并非配角,而是今天被他们利用了一下。还有,林金光为何要配合松本演戏呢?太多的问题,一时让林仲涛无法回答。他想起了那天智空对他说的话:“乱世出枭雄,凤凰乡现在又是国统区,情况复杂,林庄主无论如何还是小心些好,防人之心不可无呀。”

林仲涛笑了笑,对松本说:“其实《凤凰茶注》也没纪录什么,松本先生看了,怕会失望的。”

松本一听,哈哈大笑,然后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说:“看我说哪里去了,那是关系到林庄主的商业秘密,我怎能提出非分之想呢?”

林仲涛说:“真没纪录什么,说不上什么商业秘密,只是一本普通的书而已。”

松本一听,便来个顺水推舟说:“林庄主,《凤凰茶注》对你来说是普通书,对我来说却不普通。你考虑一下能不能把这本书让给我,多少钱我给。呵呵……是这样的,我喜欢收藏中国的古董,尤其是中国的古书籍。我现在单收藏的中国古书籍,就整整装满了几个书柜,什么《三国志》、《黄帝内经》等等,都是手抄本或是木刻印刷那种。我读的中国书越多,越觉得中国的文化博大精深。说真的,我不喜欢经商,我喜欢做一个研究和传播中国文化的使者。我总想有一天能放下生意,静下心来研究研究中国的文化。”

林仲涛说:“呵呵,是这样呀。难得松本先生如此热爱中国文化,真是令人敬佩。不过……不过《凤凰茶注》虽是一本普通的书,但实不相瞒,它是我二太太的陪嫁之物,也是她家祖上传下来的,再普通,我也得保存它。你说是不是?”

松本说:“当然,当然。我只是跟林庄主开个玩笑而已。二太太的陪嫁之物,怎能是金钱能够衡量的呢?林庄主,恕我冒昧,请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林仲涛说:“松本先生别说客气话,你有一颗热爱中国文化的心,让我自叹不如,深感惭愧。”

文少博说:“松本先生原来是读了中国的许多古书,难怪中国话说得这么地道,还是个中国通。”

林金光说:“松本先生的确令人佩服。”

这场麻将一直打到下午三四点才结束,中午他们只趁吃饭的时候休息了一会,吃完饭又继续打。他们一边打一边聊。散场的时候,松本对林仲涛说改天再去品尝他的茶王。林仲涛应和了一下,心里却很不乐意。

几天后,松本果真又上林仲涛家。林仲涛听报松本又来求见,思索了一下,就吩咐让他进来。那天在麻将桌上,林仲涛已初步摸清了松本与他套近乎的目的,就是为了《凤凰茶注》。至于松本为何对《凤凰茶注》感兴趣,他的判断是可能与文成海有关,或者说跟他们的生意有关。让松本进来,林仲涛是想看他今天是怎么把戏演下去的。

林仲涛还是在后厅接见松本,并依然用茶王招待他。只是他这次有自己的打算,因而对松本的态度,比第一次接见时好些。喝过茶王,松本对茶王又是大加赞赏,然后说要拿一件东西给林仲涛鉴赏。松本从手提袋里取出一个匣子,轻轻放在茶几上。匣子五寸见方,由红紫檀木制成,盖子上用贝壳镶着一朵茶花,茶花上头雕刻着四个字:“暑月不馊”。整个匣子十分精致。林仲涛看到“暑月不馊”四个字,说:“这匣子里装的是一把紫砂壶。”松本轻轻击掌说:“林庄主真是好眼力。”林仲涛说:“眼力不算好,但‘暑月不馊’四个字还是看得清楚的。‘注茶越宿,暑月不馊’,说的是用紫砂壶泡茶的优点。所以我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匣子里装的就是一把紫砂壶。”松本说:“佩服,佩服,匣子里装的正是一把紫砂壶。”

松本说罢,轻轻打开匣盖,从棉花中取出了一把方形的紫砂壶,又轻轻地放在茶几上,向林仲涛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林仲涛是个痴爱茶壶的人,他收藏的茶壶琳琅满目。有宜兴的,有潮州本地的;有朱红色,有红褐色,也有暗褐色;有圆的,有方的;有手拉坯的,也有手捏的。总之是各式各样都有。林仲涛不仅爱壶,而且冲茶时在选用茶壶上也很讲究。冲不同的茶叶,他会选择不同的茶壶,他认为这样才能把茶叶的品质最大限度地挖掘出来,达到完美的境界。林仲涛今天冲的是茶王,他选用了一把壶壁厚点的壶。因为冲茶王的水需要温度高些,这样才能冲出它独特的自然的栀子花香味。壶壁厚的茶壶,能使壶里的水温保持时间长一点。

林仲涛拿起茶壶端详起来。茶壶为暗褐色,形状十分奇特,不仅壶身是方的,壶盖、壶嘴也都是方的。看上去,整个壶显得十分简拙、古朴。林仲涛整整端详了一刻钟,然后问松本:“松本先生,你哪来这把壶?”松本微笑着,得意地说:“通过一个朋友收藏的。”林仲涛把壶放到茶几上,说:“恭喜松本先生收藏到一件宝贝。”松本说:“是吗?请教林庄主,这究竟是件什么样的宝贝。”林仲涛说:“这应该是我们潮州紫砂壶中的一个极品。如果我没说错的话,这是北宋年间潮州古城东郊笔架山麓‘百窑村’烧制的。”松本说:“何以见得?”林仲涛说:“北宋年间‘百窑村’出产的陶瓷、瓷器形状最为多样,像这种方形的壶,完全是用手工捏出来的,跟明清时的手拉坯壶有很大的区别,这是其一。其二,传说北宋年间潮州出产过方形的茶壶,但找不到记载。从这把壶的陶色判断,它应该是北宋年间的东西,这与传说是相吻合的。还有更为重要的是,这把壶是采用潮州青麻山的紫砂石料制作的,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证明它是一把潮州壶。”松本很高兴说:“听林庄主这么说,我确实是得到了一件宝贝了。今天我真是不虚此行,原来我也认为它是一把潮州壶,至于它是哪个朝代的,就一直弄不清楚。林庄主,谢谢你的指教。”林仲涛说:“不用客气。你好好收藏吧!”松本试探说:“林庄主,你看这把壶能值多少钱?”林仲涛看了看松本,说:“对于研究潮州的陶艺史来说,这把壶是无价的。”松本说:“真的吗?”林仲涛说:“一点都没假。”松本说:“林庄主,这把壶送给你!”林仲涛感觉有点惊讶,他说:“不!不!不!我怎么好要松本先生这么珍贵的东西,不行。”松本说:“中国有句俗话叫宝鞍配好马。这把壶只有林庄主才有资格拥有它。”松本边说边把壶装进了匣子。林仲涛无论松本怎么说就是不肯收下。两人争持了一会,松本说:“林庄主若觉得这样过意不去的话,我就用它跟你换《凤凰茶注》,你看这样行不行?”

林仲涛终于看到松本的狐狸尾巴露出来了。他明白了松本处心积虑,就是为了《凤凰茶注》。他鄙夷地看着松本说:“呵呵,松本先生太高看《凤凰茶注》了。其实它只不过是一本纪录一般茶事的书,没什么稀奇的,怎能跟你这把茶壶相提并论?”

松本解释说:“林庄主,实不相瞒,我将来准备从事研究中国文化,重点是茶文化,我决心做一个出色的中国茶业研究专家。自从我来到凤凰之后,尤其是喝了你的茶王,我的这个野心就日益膨胀。《凤凰茶注》也许在你眼里是一本普通的书,但对我却不是,我相信它能成就我的梦想。当然我明白林庄主会有所担心。但我可以用生命向你保证,我绝对不会让《凤凰茶注》落到别人的手上。如果林庄主觉得我这把壶的分量还不够的话,要加多少钱,你开个口,我绝不二话。”

林仲涛说:“松本先生别误会,我哪是个贪财的人?我也实不相瞒对你说,《凤凰茶注》是我二太太的陪嫁之物,他在我心中是无价的。如果你还有空,我们就继续喝茶,这个问题我们就不要再说了。”

松本心里非常沮丧。为了能得到《凤凰茶注》,他是煞费苦心,在多方了解林仲涛的嗜好后,不惜花重金,千方百计弄到了这把壶,以为能打动林仲涛的心,没想计划一下落空了。

松本虽然没能如愿,心里很不甘,但他还是装作很大度地说:“既然林庄主舍不得《凤凰茶注》,我也不能强人所难。林庄主,这样吧,这把茶壶就送给你了,算是我跟你交个朋友的见面礼。”

林仲涛当然没有接受松本这个礼物。两人相互都费了不少口舌,最后松本只好带着他的壶回去。

(二十四)

这天,篮春来去乌岽茶庄找篮生,口头传达了郝队长的指示,要他和林雪琳明天中午之前,到虎头村陈三耕家走一趟。篮生猜想,此去可能与林雪琳加入游击队和入党有关。

林雪琳上次协助篮生完成了进城取药的任务,及时挽救了十几位游击队员的生命,给郝队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次因为情况紧急,篮生不得已向林雪琳表明了身份。事情过后,林雪琳认为篮生是个有理想、有追求的热血青年,更加爱他。她也从篮生那学习了许多革命道理,并了解到游击队许多可歌可泣的故事,深深地受到了教育和感染,于是决心加入游击队,加入共产党,与篮生并肩,为国家和民族而战斗。两个月前,篮生上山向郝队长和李指导员汇报了林雪琳的请求,并提交了林雪琳的入党申请书。郝队长和李指导员表示组织会考虑林雪琳的请求,并指示篮生,要继续帮助和引导林雪琳进步。

篮春来走后,篮生把林雪琳叫到他的房间。篮生掩了门,就把郝队长的指示和他的猜想告诉了林雪琳。林雪琳一听,高兴得一下把篮生拥住狂吻起来。一会,篮生轻轻推开林雪琳,说:“快成战士了,还这么冲动,冲动容易误事的,今后可要注意。”林雪琳调皮地说:“知道的。不过,现在我还不是战士,所以可以冲动。”说罢,又要拥篮生。蓝生说:“好了,跟你说正经事呢。”林雪琳撅着嘴说:“我们这样不也是正经事?”篮生严肃地说:“我是说还有事要跟你交代。”林雪琳立即立正行礼,认真地说:“是,听从老战士的吩咐!”这一下把篮生逗乐了。篮生说:“我们明天早上八点出发。等下我去跟张管家请假,理由是茶庄不忙,我想回家去看看父母,并说你要跟我一起去。张管家若问起你,你就这么说,千万别漏了嘴。还有,这件事你得保密,对谁都不能说。听明白了没有?”林雪琳笑笑说:“听明白了。我遇到石狮坚决不说!”篮生说:“我不是跟你开玩笑,这是组织纪律,不能儿戏。”林雪琳收敛了笑容,说:“好了,我明白的,绝对按你说的办。”

第二天,林雪琳准时到茶庄找篮生。林雪琳还在圩上买了些水果,说是要送给篮生的父母。张管家在茶庄门口送别他们,并叮嘱林雪琳代他问候篮生的父母。林雪琳嘴上说行的,心里却觉得好笑。

陈三耕说是住在虎头村,其实距离村的主要定居区还有一个钟头的山路。陈三耕是一个老实巴交的茶农,四十多岁,住在一座山的半山腰。从陈三耕的祖爷那辈算起,他们已经有五代人住在这里,并靠着山坡的一片茶园过日子。陈三耕家有五间瓦屋,中间为客厅,左右各有两个耳房。瓦屋一字形在半山腰排开,屋前是一片土埕,屋后是一座山峰。从屋后到山峰,山坡陡峭,灌木丛生。一条小山道从山下盘旋而上,通到他的住屋。如果有人从山下上来,站在土埕上,能一目看得清楚。

三年前,郝队长在一次行动中负了重伤,逃进这座山来。在知道国民党兵可能会追来时,陈三耕毫不犹豫地把郝队长藏了起来。果真半个钟头后,十几个国民党兵就追来。国民党兵说有一个共产党游击队员受了伤,逃进这山里,问陈三耕有没有看到。陈三耕不假思索说没有。国民党兵就威胁他,说如果看到了不说,或窝藏了他,一经查出,全家人都要杀头。如果坦白说了,就什么事都没有,继续种他的茶。陈三耕说他真的没看见。国民党士兵不相信,又分别对陈三耕的老婆和两个孩子独一进行审问,结果也没问出什么。于是他们对陈三耕家来个彻底搜查,几乎是挖地三尺,但连半滴血也没有发现。国民党士兵又分头在山上搜了半天,还是白忙活。结果每人从陈三耕家拿走了半麻袋茶叶下山而去。原来陈三耕把郝队长藏到了他家屋后的一个石洞里。这石洞在山体里,从外面看,上面是灌木丛。而洞口很小,人得爬才能进去;洞也很隐蔽,洞口外蒺藜丛生。开始几天,郝队长一直藏在洞里,每天由陈三耕给他送饭,送青草药。几天后郝队长才出来,并住在陈三耕家继续养伤。郝队长在陈三耕家养了半个月伤。这半个月,陈三耕让两个儿子白天轮流在土埕上放哨,并再三叮嘱他们,一发现山下有人上来,立即让郝队长进石洞。夜里,因为有家里的那条大黑狗,让他更放心。因为一有风吹草动,大黑狗就会吠起来。

郝队长认为陈三耕是个靠得住的人,而他家所处的位置视野十分开阔,屋后又有那个十分隐蔽的石洞,便把陈三耕家定为游击队的一个秘密联络点。郝队长回队后,几次在这里做过联络,篮生也来这里联络过一次。

篮生和林雪琳走到陈三耕的茶园,离陈三耕的家还有弯弯曲曲的一段山路,趴在土埕沿的大黑狗居高临下,发现了他们,便跃起身子朝他们猛吠。陈三耕正在门前劈柴,听到狗吠,走过去一看,见一男一女,知道是郝队长要见的人,忙喊住大黑狗别吠。

陈三耕认得篮生,等他们上来后,他对篮生说:“嘿嘿,郝队长在……在屋里等你们哩。”

然后自己便坐到土埕沿去,一边抽烟,一边为郝队长他们望哨。

篮生三步并成两步走,一踏进客厅,见郝队长背着手,低着头在踱着,他又高兴,又激动,叫了一声郝队长,便伸开双臂奔过去。郝队长转身见篮生来了,伸开双臂迎了上去。两人多时未见,都很激动,紧紧拥抱着。篮生说:“郝队长,我好想念你们呀。”郝队长放开篮生,轻轻往他左肩打了一拳,说:“大家也想念你呀……呵,林雪琳没跟你来?”郝队长说着,看到门口站着一个女孩。篮生指着林雪琳说:“她就是。”又对林雪琳说:“快进来吧,这是郝队长。”郝队长迎上前去跟林雪琳握了手,说:“呵,你就是上次协助篮生上城取药的林雪琳,早就想见你了,你救了我们十几个战士的生命呀,我代表战士们感谢你!”林雪琳刚才看到郝队长,紧张得心怦怦直跳。郝队长这么说,她又有些不好意思,霎时,脸就红红了,支吾着说:“不……不用感谢。”郝队长说:“要的,那批药实在是送得太及时,也太重要了。我总想有机会要好好感谢你。”篮生以为郝队长今天叫他们来,就为了这个,心里不禁有些失落,他说:“郝队长,组织有什么指示,你快说吧!”郝队长笑着说:“怎么,急了?”篮生说:“能不急?我都快憋疯了。你们多好呀,钻山林,有仗打,就我在圩上闲过,真没意思。”郝队长说:“呵,你认为你的工作不重要?”篮生低着头说:“不……不是说不重要,而……而是我太想回队里同战友们并肩战斗。”郝队长拍了拍篮生的肩膀说:“谁说你现在不是跟战友们在并肩战斗?”篮生说:“我是说……”郝对长说:“好了,别说了……今天叫你们来,是有重要事情。等下我还要赶回队里去,你们跟我里面说吧。”听郝队长说有重要事情,篮生的情绪一下就高涨起来。

篮生、林雪琳跟郝队长进了右边的房间,这间房间是陈三耕夫妇住的,后窗正对着山坡那个隐蔽的石洞口。三人坐定后,郝队长严肃地告诉篮生和林雪琳,今天约他们来,是有两件重要的事情。第一件是有关林雪琳的入党和加入游击队的问题。经组织研究决定,吸收林雪琳为游击队队员,并批准她的入党申请。第二件是当前对敌斗争的形势和他们今后的任务。

林雪琳听到自己成为了游击队员,并被批准入党,已激动得双手紧握拳头,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篮生更为林雪琳感到高兴,并对她表示祝贺。

郝队长接着拿出了他带来的一面党旗,说要给林雪琳举行入党宣誓仪式。篮生帮着郝队长把党旗挂到墙上后,郝队长向林雪琳做了一番交代,接着就宣布仪式开始。郝队长和林雪琳站在党旗前,两人举起了右手,表情严肃。篮生站在一旁,表情也同样严肃。郝队长说:“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永不叛党。”郝队长一句一句领着林雪琳宣誓,整个仪式简短而庄严。宣誓完毕,郝队长握着林雪琳的手说:“林雪林同志,祝贺你!从现在开始,你就不是一个普通的人,而是一个无产阶级革命战士。希望你今后能严格要求自己,听从组织调遣,好好配合篮生同志的工作,服从他的安排!”林雪琳说:“请郝队长放心,我一定不辜负组织的希望,为祖国,为民族,为共产主义事业,贡献我的一切!”

郝队长把党旗收起来后,三人坐到了原来的位置上。接着,郝队长就向篮生他们讲了当前对敌斗争的形势。

郝队长介绍说,自日军6月27日占领潮州城以来,党组织和游击队、抗日群众组织,还有国民党军队、地方团队,就没有停止过抗击日寇的斗争。潮州城失陷不久,国民党独九旅旅长华振中利用日军立足未稳之机,发动了一次反攻潮州城的战斗。这次战斗,华振中旅长率领独九旅的六二五团、六二七团、保安四团、预备六师、潮澄饶自卫总队等共六千人,进行反攻。但由于国民党军队之间配合不够默契,致使负责主攻城内日军警备司令部的独九旅六二五团,孤军奋战三天,遭遇重大损失,只得撤退,反攻失败。激战过程中,该团有十多名官兵在“集合号”抽纱店楼上坚持战斗全部牺牲;另有三十多人在“魏合利”凉果店楼上被围,战斗到弹尽粮绝,十八人开枪自毙,其余的带枪投井殉难。虽然这次反攻战斗以失败告终,但组织如此规模的大反攻,以及爱国士兵如此壮烈的牺牲精神,大长了中国人民的志气,极大地鼓舞了潮汕人民打击日本侵略者,收复河山的斗志和决心。当前,我党组织领导的敌后游击战争如火如荼。我们队就不说了,江东区佘厝州游击队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江东区地处韩江下游,四面环江,出入全靠舟楫,交通不便,是潮安、澄海敌占区边缘的缓冲区三角地带,日伪军因鞭长莫及,没在这里驻军。同时,江东区因为到处是甘蔗、竹林、果园的自然青纱帐,构成了进可攻,退可潜伏的武装基地。于是,潮澄饶中心县委在江东区佘厝州建立了抗日根据地,在周平和李楷同志领导下,坚持敌后游击战,先后端掉了日军在龙湖区的几个据点,惩治了冠山日伪维持会长郑菊,击毙洪渡头3个横行作恶的伪密探,有力地打击了日伪军和汉奸的嚣张气焰,把敌后武装斗争推到了一个新的高潮……

听了郝队长的介绍,篮生和林雪琳都磨拳擦掌,情绪高昂。

篮生说:“真是太好了!郝队长,什么时候我们队也能跟佘厝州的游击队一样,大干一场。到时候,你可千万要让我回队哦!”

林雪琳也说:“郝队长,到时候,你也要让我回队!”

郝队长看了看他们,说:“我不也跟你们一样想大干一场?可是,目前的斗争形势还不允许我们这样。”

篮生和林雪琳异口同声说:“为什么?”

郝队长继续介绍说,国民党军队和地方团队虽然也加入抗日队伍,就像华振中率领的独九旅一样。但也有不少反共顽固派,他们把国家、民族的存忘置之度外,口头上喊着抗日,暗地里却在执行国民党五届五中全会制定的融共、防共、限共的反共方针,如独九旅政治部主任李冠礼等。对此,我们必须时刻保持高度的警惕。上级最近对国统区的工作做了布置,要我们执行中共中央关于“隐蔽精干,长期埋伏,积蓄力量,以待时机,反对急性和暴露”的方针。

林雪琳表态说:“既然上级做了这样的布置,我坚决服从。”

篮生也说:“我……我也坚决服从。只是……”

郝队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篮生同志,我理解你。但是,说实在,你们的任务也不轻呀。”

篮生听说有任务,一下就来了精神,他说:“哦,有任务?郝队长,是什么任务?你快说,我保证坚决完成!”

郝队长说:“看,你急了不是?”

篮生掻了掻后脑勺,装了一下鬼脸,说:“能……能不急吗?”

郝队长说:“上级给我们队的任务是在隐蔽和等待时机中,保护好凤凰这条交通线。”

篮生和林雪琳说:“保护好凤凰这条交通线?”

郝队长说:“对!目前凤凰是潮汕地区通往梅州、赣州内地重要的一条交通线,保护好这条交通线,对于联合粤、赣、闽的抗日力量,形成地区抗日合力,将起到重要的作用。根据上级的指示,最近队里已做了全面的部署,今天李指导员就是因为这事去布置工作没来。你们就继续留在圩上做这工作吧。隐蔽开展工作虽然没有像上战场打仗那样轰轰烈烈,但从某种程度上说,更具有挑战性,尤其是你们在圩上。篮生和林雪琳同志,凤凰圩情况非常复杂呀。你们既要隐蔽保护好自己,又要确保完成任务,工作难度相当大,这个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林雪琳说:“难度再大我们也坚决完成任务。”

郝队长说:“这一点组织相信你们。我刚才说凤凰圩情况非常复杂,究竟复杂在哪?你们可能知道一些,但可能有一些还不知道。从目前来看,凤凰虽然还是比敌占区要平静些,但其实是暗流涌动。”

篮生和林雪琳都有点惊讶地看着郝队长。

郝队长继续说:“复杂在哪?既有保安团、地方势力,又有内外商界力量。尤其是松本掺和到这边来,使得问题更加复杂。目前我们还没掌握到他的确切背景,如果他是一个纯粹的日本商人,那还好些,如果不是,那问题就大了。”

林雪琳告诉郝队长,松本一来到凤凰,就要与她父亲合作做生意,遭她父亲拒绝后,就与文成海合作。但还总是与她父亲套近乎。她父亲开始很纳闷,不知他为何要在这样,几次接触之后,终于明白了他的目的是为了他们家的那本《凤凰茶注》。松本甚至拿了一把极为珍贵的茶壶,想换那本书,他父亲没有答应。

郝队长对林雪琳说:“呵,你前面说的情况我知道。松本想以壶换《凤凰茶注》,我倒是第一次听说。这情况很重要。看来松本还真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我们只注意到他跟文少博、林金光和文成海打得火热。今后你们对他在凤凰的一举一动要多加留意。”

篮生说:“难道他是……”

郝队长说:“目前我们除了知道他是日本三井商行的老板外,还不能确认他有其他的身份。不过,对林金光的身份,已是明白无误了。”

林雪琳说:“林乡长?他还有什么身份?”

郝队长说:“据潮州城里送来的情报,林金光是天心会的会员。天心会是日军占领潮州城后成立的一个特务组织。”

篮生和林雪琳都感到十分惊讶,他们想不到林金光竟是日军特务。

篮生说:“林金光这个狗杂种,竟然当了汉奸。队长,我回去后把他结果了!”

郝队长说:“结果他还不容易?这是早晚的事。不过现在还不行。我们要利用他弄清楚日军究竟对凤凰怀有什么目的,还有他们在凤凰有没有组织,这个组织是些什么人等等问题。”

篮生说:“哦……我明白了。”

郝队长点了点头说:“明白就好。从现在开始,你们在圩上要多个心眼。还有,非到万不得已,不要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

篮生和林雪琳齐声说:“是!”

郝队长又向篮生他们做了其他工作布置,并交代篮生回去后,把今天的情况向篮春来作传达。此时日已过午,几个人在陈三耕家胡乱吃了点东西后,郝队长先走了。十几分钟后,篮生和林雪琳也走。

(未完待续)


2018年第二期(总第44期)

顾 问:潘金标

主 编:蔡少文

副 主 编:陈瑜瑜

校 对:沈 重

刊命题字:中国美术家协会原副主席 林墉

投稿邮箱:[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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