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悅讀|連載」姑奶奶的那罈老酒 第十二章

故事梗概

明清時,酒城酒鋪鍾老闆,經營釀酒世家溫家大麴酒。在戰亂中,鍾家搶救一負傷將軍而獲得商機致富後,為傳承姑奶奶的釀酒勾儲技術,與溫家烤酒師攜手共研,成就了鍾家獨創的“老酒”與“桂花”新酒,並贏得市場與美譽。另一家釀酒世家“天成生”為確保酒城第二把交椅寶座與鍾家展開了一系列的爭奪與搏擊……

民國期間,在酒業衰敗、國破家亡的抗戰之際,鍾家學成歸國的四子鍾岷山,懷姑奶奶宏願毅然參加革命,在抗擊英國戰艦屠殺中國同胞的戰鬥中壯烈犧牲,鍾家人不忘國恥,為爭取酒城的解放,力保家業而英勇抗爭……

第十二章

鍾泰山做夢也沒有想到,唱完戲後的秋菊會來找他,雖然他早已耳聞酒城川劇名旦秋菊的芳名,但一直也沒有一睹過芳容。當秋菊在州府戲臺亮相的時候,鍾泰山正在琢磨如何儘早回家,對秋菊並未太過留意,只是後來秋菊沒留神將帕子扔到了他的頭上,他這才回過神來。

原來這秋菊是特意前來道謝的,她感謝鍾泰山沒有對她的失禮而動氣,不但如此,還不動聲色地維護了她。鍾泰山微笑著還了禮,兩個人又聊了幾句關於鍾家洪春花曲的事兒,秋菊便告退出去了。

鍾泰山向尚敏辭行,尚敏卻對川劇名旦秋菊的過謙表現,大生醋意,還生著悶氣勒,聽說走人,哪裡肯放這位心中的偉人。又留了鍾泰山幾日。這一日清早,鍾家派人來州府給鍾泰山送信,說是鍾國盛突發急性病特來告知泰山,尚敏只好惋惜地將鍾泰山放行。一出州府,下人趕忙告訴鍾泰山老爺子什麼病都沒有,是玉蟬娘知道他又被州府太爺小姐纏住了,便想了個計策來幫他脫身。鍾泰山這才鬆了口氣,跟著下人趕往胡市。

自從州府太爺壽辰上眾多達官顯貴、社會名流喝了鍾家的酒後,一些捧場的,討好的,把這事兒大肆加以渲染。一時間,“洪春花曲坊”在酒城裡,又恢復了往日的名望。鍾家的“桂花酒”更是引來了酒城百姓的更多關注,他們從來也沒有想到桂花可以釀酒,而且釀出來的酒不但如此好喝,還能延年益壽。“洪春花曲坊”又走出了低谷,向著釀酒業高峰攀登。

真是好事成雙,當鍾家的麴酒和桂花酒再度步入春天,又得到酒城各大商戶認可的時候,鍾家留學日本的四公子鍾岷山學成回來了。這麼多年了,鍾岷山一直在日本學習,雖然他也很想回國,但還是堅持著將自己所學的功課都學完,這才回來。鍾岷山回到鍾家,一下子給原本就喜氣洋洋的鐘家更增加了一層喜氣,鍾國盛整日圍在兒子身邊,詢問兒子一些留學的事情,終日樂呵呵地,好像一下子返老還童了似的。家裡的小孩子們,也是有事沒事就纏住岷山,要他講在日本發生的故事。

鍾泰山看到一家團圓了,父親那麼高興,自家的酒業也是蒸蒸日上,便想著慶賀一下,這個念頭一閃出來,不知怎的,他馬上想到了秋菊。是啊,既然日本的櫻花那麼漂亮,被公認為國花,何不請酒城川劇名旦秋菊來鍾家唱戲呢?你日本的櫻花再美,也不過是一種花而已,花開自有花落時,有什麼值得稱讚的,而我們酒城的秋菊不僅有花兒一樣漂亮,更是瀘州河川劇高腔的名旦呢,別光被洋鬼子迷住了,還是陪兒子洗個腦,也好讓家人一飽眼福,也為霧霾散去的鐘家增添些歡樂的氣氛。到時,將商會的一些名流也請來,一來讓沉寂已久的鐘家熱鬧熱鬧,二來藉此機會再推銷一下洪春花曲和桂花酒,豈不是一舉兩得麼?

鍾泰山的提議得到了家人的一致讚許,就連剛回來的岷山也舉雙手贊成。他說就該這樣,這叫“洋為中用和對外開放”,大到一個國家,小到一個家庭,都不能“閉關自守”,都要學會與人合作,否則家庭作坊式的酒業,不會有廣闊的前景。辛子云,男兒胸懷當天下,為君甘負天下花,英雄氣,最無暇,眾人都不太懂他的話,但知道他也是為鍾家好,也就都支持他。岷山聽說桂花酒是鍾家自創的花酒,很是高興,他拊掌說道:在日本留學時,無意中也曾讀過一本寫酒的書,好像這本書裡就講過一個關於桂花酒的故事。

眾人聞言,都讓他講講,岷山笑道:“自古煮酒論英雄,那得先品嚐一下我們家的桂花酒,才能講出這桂花酒的味道呢!”眾人都笑了,繼華叫下人趕緊去拿桂花酒,還有岷山喜歡的魚丸子,不一會兒下人回來了。繼華給岷山倒上酒,誠懇地說道:“四叔,請喝吧,喝完了趕快給我們講桂花酒的故事,我們都等不及了。”

岷山先端起酒杯,抿了抿一口桂花酒,突然上前一步,昂起頭來,一口將杯中酒吞了下去,再抿了抿舌頭,連連點了點頭,開口講道:“傳說古時候兩英山下,住著一個賣山葡萄酒的寡婦,她為人豪爽善良,釀出的酒味醇甘美,人們尊稱她為仙酒娘子。在一個天寒地凍的清晨,仙酒娘子剛打開大門,忽見門外躺著一個骨瘦如柴、衣不遮體的漢子,看樣子是個乞丐。酒仙娘子摸摸那人的鼻口,還有點氣息,就把他揹回家裡,先煎了一碗薑湯給他喝了,又餵了半杯酒,那漢子慢慢甦醒過來,激動地說:‘謝謝娘子救命之恩。我是個癱瘓人,出去不是凍死,也得餓死,你行行好,再收留我幾天吧。’仙酒嫂子為難了,常言說,“寡婦門前是非多”,像這樣的漢子住在家裡,別人會說閒話的。可是再想想,總不能看著他活活凍死,餓死啊!終於點頭答應,頂著壓力留他暫住。

果不出所料,關於仙酒娘子留漢子的閒話很快傳開,大家對她疏遠了,到酒店來買酒的一天比一天少了。但仙酒娘子忍著委屈,盡心盡力照顧那漢子。後來,人家都不來買酒,她實在無法維持,那漢子也就不辭而別不知向何處去了。仙酒娘子放心不下,到處去找,在山坡遇一白髮老人,挑著一擔乾柴,吃力地走著。仙酒娘子正想去幫忙,那老人突然跌倒,乾柴散落滿地,老人閉著雙日,嘴唇顫動,微弱地喊著:“水、水……”荒山坡上那來水呢?仙酒娘子無奈之下,咬破中指。頓時,鮮血直流,她把手指伸到老人嘴邊,但老人忽然不見了。這時,一陣清風起,天上飛來一個黃布袋,袋中貯滿許許多多小黃紙包,另有一張黃紙條,上面寫著:月宮賜桂子,獎賞善人家。福高桂樹碧,壽高滿樹花。採花釀桂酒,先送爹和媽。吳剛助善者,降災奸詐滑。仙酒娘子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癱漢子和擔柴老人,都是吳剛所變。

這事一傳開,遠近都來索桂子。善良的人把桂子種下,很快長出桂樹苗,開出桂花,滿院清香,無限榮光。心術不正的人,種下的桂子就是不生根發芽,使他在鄉親面前抬不起頭,從此洗心向善。大家都很感激仙酒娘子,說是她的善行,感動了月宮裡管理桂樹的吳剛大仙,才把桂子灑向人間,從此人間才有了桂花與桂花酒。”

眾人都聽得入了神,沒有人說話,過了一會兒,鍾泰山吁了口氣,說道:“這個故事說的好呀!這是告訴我們要做個好人,才能釀出受人歡迎的桂花酒,否則是會受到上天的懲罰的。”眾人紛紛點頭。

雨後的沱江兩岸,稻菽飄香,燕飛鳥啼,彩蝶追逐,陽光下的江水,碧波漣漣,魚兒跳躍,分外惹眼。大路上,前來趕場的男男女女挑著擔子,揹著筐子,牽著羊子,抬著豬仔從四處趕往這裡。胡市碼頭上船來人往,一片喧囂,送貨的、運貨的忙的不亦樂乎,好一派繁榮的景象。

鍾家把慶賀宴會特地安排在胡市,這一天“紅花春酒坊”的周圍,到處是張燈結綵,花團錦簇,與往時喜慶之日的裝飾沒多大分別,但唯一不同的是庭院裡插了幾面酒旗。酒旗上赫然醒目地寫著“洪春花曲”,或者“桂花酒”這些字眼,這些酒旗在清風的吹拂下微微飄動,別出心裁,奪人眼目。來自富順、懷德方向的江面上開了好幾只大船,桅杆上的那個“壽”字分外醒目。遠遠望去,隨後的幾隻船帆也寫著大字。有“福”字、“禧”字、“祿”字的大船陸續出現,讓人有些捉摸不透來頭。原來是內江、自貢方向的客商捧場來了。應邀前來的賓客們,看到這些酒旗,先是一愣,接著都讚歎鍾家心思精巧。鍾泰山謝過客人,謙遜地告訴客人,都是四弟岷山的主意,客人們轉而又都誇讚起岷山來。

泰山一看,客人實在太多了,趕快叫廚子多殺幾頭豬,多宰了幾頭羊。笑容可掬的鐘岷山,樂滋滋地抽出他心愛的劈山劍。這劍身劍體劍峰,與姑奶奶使用的劍不差絲毫,他展示了幾下劍法,嚇得一些膽小的人,連連往後躲。說是要用它來殺豬宰羊,以表達對客人的尊敬。待廚子們未把那幾頭豬羊按在長凳時,早已劍光閃出,豬羊即刻一命嗚呼,在場的人都為他精準的劍法而喝彩。隨著鞭炮聲、嗩吶聲與鑼鼓聲不斷響起。街上的小菜,小食品都搶賣一空,趕場的人群都為今天的好生意而眉開眼笑。

酒宴上,照例離不開洪春花曲和桂花酒,但按照岷山的主意,又專意加了別家的酒,其中就有“舒聚源”、“天成生”和“義門家坊”的陳酒。最先上的酒是“天成生”的酒,客人飲過一巡之後,就有客人對著鍾泰山調侃道:“你鍾老闆也太小氣了吧?說是請我們來喝酒,卻不捨得將好酒拿出來,將鍾家的好酒都留著自己喝,是吧?哈哈哈……”“是啊……是啊……”客人們紛紛應和。

鍾泰山向客人們一拱手,說道:“這好滋味要慢慢品,不要著急嘛。”邊說邊向下人們一揮手,下人們便將酒桌上的酒撤去,都換成“舒聚源”的酒。客人們一見是“舒聚源”的酒,臉上都有了笑意,紛紛誇獎鍾泰山夠意思,拿出這麼好的酒給大家喝。

鍾泰山見時機已到,站起身來,向客人們拱拱手,很是豪爽地說道:“今天請諸位來喝酒,一是敘敘朋友間的情意,么公子也從海外歸來了,二來呢是感謝這麼多年來諸位對我們鍾家的關照,這天成生的酒諸位喝過了,舒聚源的酒諸位也喝過了,義門家坊的陳奇瑪酒也喝過了,下面該是我鍾家的洪春花曲了。既然來我鍾家喝酒,哪有不用鍾家的酒招待客人的道理?哈哈哈……來,給各位賓客滿上,請各位老闆盡情暢飲!……”

洪春花曲上來了,客人們的好奇心都被引發出來,他們用心品嚐著,咂摸著其中的滋味,還真讓他們咂摸出其中的不同來,有個客人端起酒碗,揚著臉,興奮地說道:“這天成生是沒的比,滋味略差一些,尾子稍微薄一些。還別說,這舒聚源和洪春花曲各有春秋,難分伯仲啊,好酒!都是好酒啊!”其他的客人也交口稱讚,一時間,這“舒聚源”和“洪春花曲”成了這酒席宴上的核心話題,客人們一邊喝著,一邊贊著,美酒融合著誇讚聲,似乎更加醇香醉人了。

洪春花曲擺上酒桌後,將酒宴推向了高潮,面對眾人的誇獎,鍾泰山一邊笑著,一邊謙虛地說道:“哪裡,哪裡,我洪春花曲承蒙各位關照,還需多努力才是,以後還要仰仗各位的支持,我鍾泰山敬各位一杯!”客人們都站了起來,將酒杯舉起。這時,一個下人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找到鍾泰山,壓低聲音通報道:“老爺,一個自稱是州府太爺府上的人來找老爺,小的們說老爺正在宴請客人,可他說,他就是老爺要宴請的客人,小的們不敢放他進門,特來通報老爺。”

“哦?……”鍾泰山有些奇怪,州府的人?之所以把慶賀宴安排在胡市,就是不想驚動州府的人呀?”他暗自思忖:“且待我出去看個究竟。”

卻說胡市碼頭邊,漂來一隻小船,兩邊被紅布遮掩,搖船的人都是官府打頭,船頭站著兩個青衣漢子,一副神秘莫測的樣子出現在碼頭上。

不一會兒酒坊門外,兩個公差打扮的人正在與門人交涉,吵吵嚷嚷地亂成一團。其中一個公差打扮的人看到鍾泰山出來,將身旁的門人往旁邊一推,徑自迎了上來,臉上露出了喜悅之色,拱手施禮道:“見過鍾老闆!”

“你是?……”鍾泰山疑惑道。

“鍾老闆可真是貴人多忘事呀!剛從州府出來沒多久,就不認識尚敏了麼?”那個公子埋怨道。

鍾泰山仔細打量來人,眉眼這麼熟悉,恍然明白,來人正是州府太爺的女兒尚敏,他趕緊還禮道:“不知小……哦,不,公子,來鍾府有何貴幹呢?”

“什麼公子、小姐的?是為了瞞我父親的眼目這才如此裝扮,好了,來你這裡了,還是恢復女兒身吧,呵呵……”說著,尚敏將包頭巾摘掉,一位如花似玉,氣質清秀的女子容顏剎那間顯露出來。後面的兩個公差隨即迎了上來,兩個門人弄得有些莫名其妙,鍾泰山也愣在了那裡。

“我是專程來看鐘老爺的,不是說鍾老爺子得了急病了麼?都是我的不是,害你在州府多呆了幾日,沒能及時在鍾老爺面前盡孝,我今天是特地來賠罪的,還不快請我進去坐坐?”尚敏語氣真誠地說道。

“這?……”鍾泰山一時無措,讓她進去吧,鍾家人會如何看待他鐘泰山呢?尤其是自己的夫人,別再引起些什麼誤會;不請她進去吧,這可是州府太爺的寶貝女兒,唉……

鍾泰山還在猶豫中,尚敏已經朝酒坊大門走去,鍾泰山下意識地伸出手想攔擋,卻又無理由地放了下去。尚敏莞爾一笑,說道:“鍾老闆不會拒尚敏於門外吧?”然後她轉過身來,向兩位公差揮了手,說道:你們走吧,這裡沒有你們的事了。

鍾泰山尷尬地笑了笑,做了個“請”的手勢,尚敏促狹地一笑,甩開胳膊,大大方方地就走進了宴席大廳。

尚敏的到來,如同往春風拂動的湖水裡扔進一塊燃燒得正旺的木炭,讓原本就漣漪浮動的湖水,“刺啦”一聲冒起一股白煙。鍾泰山原本是想將尚敏領到客房的,但尚敏白了鍾泰山一眼,說了聲“怎麼?難道瀘州的府衙不如胡市這個小府嗎?我本是州府的千金小姐,難道不配見這裡的客人麼?”,便徑自朝著人聲鼎沸的桌席走去。無可奈何的鐘泰山,額頭上早已滲出了熱汗,只好硬著頭皮跟了進去。客人們的目光霎時間全都集中到尚敏身上,大家交頭接耳地小聲議論著。

鍾泰山見尚敏落座,也便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眾人剛要詢問什麼,鍾泰山端起酒杯制止道:“來,我們喝酒!承蒙各位今天如此給鍾某面子,鍾某一定要再敬各位一杯,來,喝酒!”

鍾燕山的目光一下子便定定地落在尚敏身上,尚敏不卑不亢、落落大方的風度與其他女眷有截然不同的氣質,剎那間牽動了鍾燕山的神經,令他格外興奮,他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剛要往尚敏那裡走去,被看出些端倪的泰山一把拉住,對著眾人說道:“三弟還沒與眾位喝盡興呢,眾位豈能放他走?各位,是不是這樣啊?”眾人聞言,紛紛將燕山攔了下來,燕山表面上雖然和客人們開懷暢飲,內心裡卻怒火中燒。

尚敏倒也大方,朝客人們拱拱手,客氣地笑了笑,便坐到了鍾家女眷那一桌。玉蟬、祥春還有鍾夫人都愣在了那裡。還是玉蟬反應快,“來者都是客,況且還是哥哥的顯客,又在這樣喜慶的場合,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難相識,是吧,哈哈!”於是,她先和尚敏先打了招呼,又將祥春和泰山夫人介紹給尚敏。

尚敏的目光定在泰山夫人身上,她仔細端詳這個可能和她成為情敵,又可能與她成為朋友的女人。“看上去這是一個柔弱的女人,她的眼神平靜似水,面容和善,她……她真如我想象的這樣麼?”尚敏暗自揣測著。

鍾夫人的目光也朝她這邊看過來,似是在和她打招呼,尚敏趕忙站起來,端起一杯酒,說道:“我叫尚敏,是泰山的朋友,今天不請自來,還望各位不要見笑。”

“尚敏?……”鍾夫人的心頭一動,“這不就是下人們說到的那個州府太爺的女兒?她一直強留泰山呆在州府,如今又找到鍾府,莫不是她對泰山……?”鍾夫人不敢往下想,一股莫名的哀傷與醋意湧上了心頭,她站起來,柔聲說道:“實在不好意思,我頭有些痛,先回房休息,失陪了。”說完,由她的丫環攙扶著回房去了。尚敏目送著鍾夫人離開,心裡也湧起一絲哀傷:“不管怎麼說,如今是她擁有鍾泰山,而我只不過就是個州府太爺的女兒而已。”

大廳裡的酒宴也接近了尾聲,鍾泰山正招呼著客人們去順亁戲樓看戲。有的客人酒意燻然,告辭離去,一些客人興致正高,又聽說是酒城川劇名旦秋菊的戲,都吵嚷著要一睹芳容,盡興方歸。尚敏也隨著客人去了戲樓,被下人照應著坐下。她的目光不像別的客人,在尋找花容月貌的名旦秋菊,而是在尋找鍾泰山。剛才酒席宴上,鍾泰山似乎有意迴避她,總是在盡力招呼其他客人,對她尚敏視而不見,這讓她尚敏心中很不是滋味,但她又心存不甘,好不容易騙過父親才來到鍾家,豈能這樣就善罷甘休呢?小不忍則大亂,她憋足了壓抑。

當尚敏的目光在人群裡尋找鍾泰山的時候,燕山的目光卻一再落在尚敏的身上。尚敏的目光無意間與燕山的目光對視在一起,尚敏似乎從燕山的目光中看到一簇火焰在燃燒,她有些納悶,卻絲毫也不慌亂,這令燕山更加覺得她與眾不同和不可戰勝。

戲樓上,鑼鼓師傅早已分坐在兩旁,單等東道主吩咐開場。鍾泰山見客人和鍾家老小都坐好了,對身邊的下人耳語了幾句,下人便去通知開戲。只聽一陣開場鑼鼓鏗鏗鏘鏘地敲起來,讓原本就熱鬧喜慶的氣氛,更顯得喜氣洋洋了。鑼鼓聲漸漸低落下去,隨著一聲音韻悠長的叫板,秋菊一挑門簾從臺後邁著碎步如行雲流水般走了出來,走到戲臺中央,一個漂亮的亮相,剎那間引來了一片叫好聲。

戲臺上,鶯鶯燕燕,曲韻流芳;戲臺下,目光灼灼,掌聲陣陣。鍾岷山因為多貪了幾杯酒有些頭暈,原本不想看戲,但被鍾家的小孩子們簇擁著也來到了花園,他坐在座位上昏昏然揉著腦門,打不起精神。可是隨著一片叫好聲響起,豔麗動人的秋菊站在戲臺中央,映著皎潔的月光和燭火的亮光,宛若天仙。這樣的女子彷彿在哪裡見過,怎麼倒像是似曾相識?岷山的心裡好像被什麼撞了一下,怦然心動。他的目光一下子定住,再不移動,頭也不感覺暈了,只是目不轉睛地望著秋菊。

夜色闌珊,紅燭高照,鑼鼓聲起伏不斷,直至消失。鍾家的戲在一片叫好聲中散場了,演員們在後臺收拾行頭,秋菊正對著鏡子卸妝,鍾岷山興高采烈地跑了進來,見了秋菊,笑著說道:“秋菊姑娘的戲演得真好,不愧是酒城川劇名旦,戲迷岷山特來拜會。”秋菊沒有想到,會有一個男子這麼大鳴大放地跑到後臺來找她,又看到其他演員都停下手裡的活兒望著他們,她有些尷尬,對眾人說了聲“都愣著幹什麼?還不趕快收拾,別耽誤了大傢伙回戲班子。”眾人這才收回目光,各忙各的。秋菊對岷山客氣地行了禮,說道:“還請公子回去吧,後臺行頭太多,不方便公子多呆,秋菊也要收拾收拾,還要趕回瀘州戲班呢。”她那過度塗紅的嘴唇,顯得性感而又誇張,岷山不自然地笑起來:“哦,對了,忘了介紹了,我是鍾家老四鍾岷山,剛從日本回來,能聽到秋菊姑娘的好戲,真是一飽耳福呀!以後岷山會來找姑娘,多聽姑娘的戲的。”秋菊聞言,謙笑了一下,說道:“公子請回吧!”岷山望著秋菊,有些走神,又站了片刻,拱了拱手,情不所願地說道:“那秋菊姑娘去忙吧,咱後會有期!”說完,轉身離開了。

客人們紛紛向鍾泰山告辭,尚敏也來向鍾泰山辭行,鍾泰山不放心她一個人回府,叫家人去送她。跟著尚敏出來的燕山望著大哥說道:“不如讓小弟去送她吧,大哥盡請放心,小弟一定會將尚敏小姐平安送回州府。”

尚敏聞言,愣了一下,隨後目光朝向鍾泰山,詭譎地一笑,說道:“尚敏有個不情之請,希望鍾老闆能親自送尚敏回府,否則,尚敏若是出什麼事情,看鐘老闆如何向我父親交代?!”

鍾泰山略一遲疑,笑道:“三弟也乏了,泰山酒坊裡還有要事,還是讓下人們去送尚敏小姐吧,他們都是鍾家最妥帖的下人,尚敏小姐儘管放心,隨他們去就是了!”

一旁的燕山還要說什麼,卻被泰山用手勢制止了,泰山又朝著尚敏做了個“請”的手勢,客氣地說了聲:“尚小姐,請吧!”

尚敏撅起了嘴,假裝氣惱地說道:“若是這樣,那尚敏就不走了,今晚就在你胡市住下,明早再回府。”尚敏說完,轉身就要回去。鍾泰山見狀,苦笑了一下,又望了燕山一眼,對尚敏說道:“要麼,還是讓三弟送尚小姐回府吧?”尚敏馬上回絕道:“尚敏只要鍾老闆一人相送,不然尚敏可真要留下不走了。”說完,一臉得意地望著鍾泰山,泰山無奈,只好答應了尚敏。隨後,鍾泰山帶著一個家人就要去送尚敏,可尚敏又停住了腳步,斜睨著鍾泰山,說道:“一看鐘老闆就沒有誠意,尚敏說的是隻請鍾老闆一人相送!”鍾泰山愣在了那裡,尚敏氣哼哼地又要往回走,鍾泰山不由分說,一把扯過她的胳膊就往外走,邊走邊賭氣說:“不就是送州府的大小姐回家麼?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我鍾泰山所懼何來?走!……”

“且慢!”一個柔弱中含著幾分韌性的聲音,突然從他們身後響起,兩人扭頭回看,卻見鍾夫人走了過來,面上含著幾分微笑,而這微笑中又隱約可見一絲寒意。鍾泰山迎了上去,說道:“夫人何不早些休息?天色不早了。”鍾夫人站定,不緊不慢地說道:“老爺即使要送尚小姐,也該派輛滑桿兒或安排一隻船,讓一個家人跟著,不然這路上若是出什麼事,我們鍾府可是擔待不起。”鍾泰山聽出了夫人話中的弦外之音,他點了點頭,忙命下人去準備滑桿兒。尚敏見狀,也無話可說了,只好客客氣氣地與鍾夫人告辭。鍾夫人望了尚敏一眼,又把目光轉向鍾泰山,說道:“我會等老爺回來,還請老爺快去快回。”

泰山護送尚敏離開。鍾夫人望著他們的背影站立了一會兒,對燕山說道:“天色不早了,三弟也回房歇息吧。”燕山氣哼哼地說道:“嫂子竟如此大度,就不怕大哥和州府小姐弄出什麼事情麼?”鍾夫人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反問道:“會出什麼事情嗎?我始終是相信你大哥的。”燕山疾言道:“嫂子,你……”鍾夫人又笑了笑,轉身朝自己房間走去。燕山站在那裡,眺望著閃爍的星空,沮喪地板著一張臉,失神了片刻,無精打采地轉身回房了。

送尚敏回府的路上,鍾泰山一言不發,跟在他滑桿兒後的尚敏不時將目光落到他的頭上,他裝作渾然不知。尚敏雖快悅不已,卻撅起了嘴唇,暗自在心中罵道:“該死的鐘泰山!從胡市經過安寧已是好幾裡地了,就像個木頭人,連句話都不說,悶死我了,哼!”她賭氣似的望著鍾泰山,喊說道:“鍾老闆!你就準備這樣送我回府麼?”

鍾泰山不想招惹她,平靜地說道:“把小姐平安送回州府,那是鍾某的責任,鍾某要時刻警惕路上的一切動靜。”

尚敏聞言,“撲哧”一聲笑出來,不無得意地說道:“不用草木皆兵的,這一帶好歹還是我父親的治下,誰敢大膽妄為呀?”

“小姐還是小心為好,大意失荊州嘛,這夜色已深,我們還是多留個心,否則出了什麼事,鍾某又如何向州府大人交代呀!”鍾泰山說完,下意識地望了望夜空。繁星眨著困眼,似乎很是勞累,他不由得惆悵起來,再一次梳理了一下思緒。

“這樣吧,不如你給我講講你和夫人的事情,等你講完,也差不多到州府了。”尚敏藉助火把閃出的光線,目不轉睛地盯著鍾泰山,一臉不容拒絕的神色。

鍾泰山內心一動,不知怎地一下子緊張起來,但很快又平靜了下來。“講講也好,讓她知道我與夫人的感情,說不準能死了這份心呢。”想到這裡,鍾泰山嘆了口氣,說道:“我與夫人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麼些年來,夫人一直跟著我,為我生養了一雙兒女,鍾家幾經磨難,風風雨雨,她一直守在我的身邊,不離不棄。可我,大半輩子都在忙著鍾家的釀酒業,走南闖北,聚少離多,和她在一起的時間並不多,我有愧於她呀!等我不再奔忙的時候,一定要好好補償她。”

鍾泰山如此動情的一番話,似利劍一般刺擊著這位千金小姐,尚敏的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傷心?氣憤?慶幸?一種矛盾而複雜的心情讓她說不出話來。她沉默了許久,看夜幕下的群山似龍似虎更像獸,在滑桿的擺動下,起伏著,埋伏著,好像要把她吞下,她的心一下子淒涼起來,眼前彷彿是一片汪洋大海,她即將墜入這無法逾越天塹。鍾泰山也沉默著。大約一刻以後,只聽見下人吆喝聲,路上馬蹄聲,街上挑夫扁擔的“吱吱嘎嘎”聲,還有沱江岸邊上縴夫們“嘿喲、嘿喲”的號子聲,一次又一次傳人他倆的耳鼓裡,就在這樣的沉默中,他們已來到了魏家街沱江的渡口,不一會兒州府大院的高牆已近在眼前。“尚小姐,到州府了。”鍾泰山一聲提醒,尚敏才從沉默中清醒過來,她“哦”了一聲,跳下滑桿,木訥地站著望了鍾泰山片刻,眼角好像溼潤起來,說了聲“多謝了!”,頭也沒回一下便轉身回了州府。

陳志林,四川巴中人,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大學文化.教過書,當過兵,現居家,就業在中國酒城瀘州。閒時研究中國近代史和西南地方史,一直從事歌舞劇、歌詞、小說創作,已發表長篇小說《酒城風雲》、《少女奢香傳奇》,創作發表作品百萬字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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