杠头黎立昌

杠头黎立昌

黎立昌有一段时间压力特别大。

太平队是个龟壳地。西南边有一条坝湾,蜿蜒向东。早春,溪水潺潺,雾聚雾散,常引来一群白鹭,上下嬉戏。入秋,能拣到野鸭蛋、长腿大蟹。岸边,大片大片的覆盆子和野山楂,像天上遗落的红宝石。

太平人丁盛。夏天,小子们全猫在水里或栖在树上,像一群撒欢的野鸭子或嘈嘈不休的鹧鸪,十几,几十,呱呱呱,叽叽叽,闹翻天。大人们也乐得清闲,大敞着门睡午觉,不用担心。

当十几个孩子凫在水面上的时候,我褂裤齐整,呆坐在塘埂边。父亲管得严,不许下河。想洗澡,在家,用杀猪大木盆,打两桶水,脱了,随便洗。终究无趣。因为家里就一个男孩,不能出差错。所以小四他们在河里,让我眼馋,但只能如此。

他们在水里比抓鱼。小四就抓到过白条䱗,黄筷长。白条䱗,我们又叫它翘嘴白,鱼中美人,是鱼精,抓它,比捉妖难。小四有一次还摸到一只老鳖,背黑黢黢的,脸盆大。提回去,被他爸甩了个耳刮子。至于为什么,不知道。

最显能耐的是赌“拱猛猛”。在水底,看谁憋气久,拱得远。星塘,太平最大的一面塘,塘中几人深,岸边有苇草,有翠鸟出没。十几个孩子,在小四带领下,深吸一口气,没入水中,半支烟工夫,渐次在对岸露出头,泼溅水花。有一次,我发现小四没出来,大叫起来,大家全唤上岸,光溜溜水淋淋一排,还是不见小四。我们就齐声朝水里喊“小四——小四——”水里没一丝动静,金色的阳光缎子一般铺在水上,只有水蜘蛛欢快的跳跃。小乔吓得哇地哭起来,尿也顺势而下。我们这才想起,大人说塘里有水鬼,女鬼,小四一定被水鬼瞄上了,拿了他。

出人命了。

我们六神无主的时候,黎立昌来塘坎挑秧,见状,扔下粪箕,一头扎进水里。一秒,两秒……一分钟,两分钟……偌大的塘,哪里去找,黎立昌来回潜了几次,爬上来,呛了一肚子水,脸被河驰(河蚌)划了,往外渗血。人,软成一滩稀泥。

小四真的没了,被水鬼带走了。

就在所有的孩子哭天抹泪的时候,对面苇草里传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野狗般的笑声,小四实在憋不住了,从苇草里游出来。

狗日的小四!

我还是认为,小四他们水里的生活,赛过神仙。

杠头黎立昌

黎立昌情绪很低落,压力特别大。因为她老婆给他生了仨丫头,接连二三都没带把儿,自己都不敢相信,也觉得自己无用,给太平人丢脸。倒是他妈妈理解儿子,安慰他:“观音菩萨不会偏心,肯定有,走着呢,不过迟些。”

太平人也都给黎立昌打气,叫他不要灰心。晚上,瞒着他在吴老三家开会,吴老三专门宰了一只黑鹅,吃大伙,又点两盏煤油灯,大家拢一起七嘴八舌,解决黎立昌燃眉之急。

黎立昌晓得了,受了感动,鼻子刺溜刺溜的,想哭。又叹了口气,蹙起眉头:“大队上说,开始消灭小三子了,看样子我是得指望了。”

小四爸大黎立昌一轮,笃定说:“别愁!主意拿过了,送钵子。连你儿子名字一并都起了,叫钵喜子。等着请我们吃喜酒吧。”

想养小子,可以送钵子,极灵验的。让一个机灵的孩子到多子的人家偷盐钵子或糖钵子,用红绸子将钵口封上,扣上丝络,竹竿挑着。夜深人静时,红灯笼引路,悄悄地送到他家门口,再由儿女双全的福人挂到床前,嘀咕嘀咕,如“天上麒麟儿,地上状元郎”,退出。要不了一年,就如愿以偿了。太平人都知道,但没试过。

那年中秋,小四把老仁寿家盐钵子偷了。

第二年桂花开时,黎立昌家又一个孩子呱呱坠地,带把儿。太平又添新丁。

黎立昌认为钵喜子是太平人送的。第二天,买了全套钵钵罐罐,吹吹打打送到老仁寿家。又在家里摆了几桌酒席,小四捧着盐钵在前,黎立昌擎着酒杯跟后,眼里闪着泪花,挨桌敬酒。无人不醉。

杠头黎立昌

黎立昌做杠头,在九六年,那年他儿子二十岁。

杠头,是主持丧事的角儿。有老人走完一生,将去天国,为了能使老人顺利踏上归路,杠头要陪他(她)最后一程。给老人把脉,掐算时辰,安排西游仪式,给归者最温暖的告慰。老人去后,要安排日期,抬重,幡幢,入殓,盖庙,送饭,穿井,安葬……孝子只需披麻执孝,守在孝堂,与客陪礼。一应大小事情,都由杠头操持,几天下来,茶饭不思,能脱层皮。太平队杠头,说不清有几代传承,印象里,曾有老仁福,吴老四。

黎立昌七十多了,做不了几年杠头了。去年伯母大去,他对小四说,以后这摊事儿就由你来做了。小四说,行,你说就是了。小四身旁,有一个孩子紧牵着他的衣角,另一只手拿着一根炸鸡翅,嘴角油亮亮的,看人眼风有点挑,活脱脱小四模样。

小四的孙子都会啃鸡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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