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無此人》在尋訪中,讓沉沒的記憶復活

《查无此人》在寻访中,让沉没的记忆复活

目前,中國患有阿茲海默症的人數達到900多萬,但相關的醫療保障和社會福利資源依舊短缺。圖為以阿茲海默症患者為主角的紀錄片《我只認識你》劇照。

《查無此人》是一本關於疾病和記憶的書,書的主題讓人心碎。當整本書中最輕快的情節出現時,書已過半了。因為父親生病,故事的主人公子清回到東北,她前往那裡是為了尋找父母的親人,更為了解父母的過去。隨著她尋親的成功,這個部分突然湧出了熱鬧的對話,眾多新人物紛紛登場,帶來鮮活的煙火氣息,一掃書中之前所有對話中的沉重感。

子清被她之前成長環境中完全不熟悉的“大家庭氣氛”所吸引,在父親生病後第一次,她擺脫了沮喪,沉浸在眾聲喧譁的對話中並真實地感受到了那裡面情感的溫度。東北是父母往事的開始之地,她終於在這裡進入到方言、日常生活和家族那瑣碎無序的漫漶往事中。

1 疾病的世界

阿茲海默症與停頓的時空

對話是為了和別人達成交流。但母親在數年前已經因病離世,現在父親又罹患了阿茲海默症,和父親之間的交談,子清能用上的所有語彙、句子和情感,就彷彿投向一個看不見的幕布,它們全都被阻隔了,然後再一一被彈回來——父親只能生活在他自己的世界裡了——是疾病的世界,是已經失去了和別人聯繫的世界。當沒有記憶為其附麗,世界會是什麼樣子呢?如果一個人沒有了生命中曾經的溫暖和美好以為支持,沒有了艱苦和黑暗以為警示,更可怕的是沒有了血脈相連的親人,這將會是怎樣的生活?子清不知道也無法想象,她體會著自身的孤獨,也想象著父親或許有的可怕的孤獨,儘管所有人都說那是多餘的擔心。

父親的現任妻子洪老師和子清間完全無法對話。洪老師對二婚且失智的丈夫沒有半點感情,她自怨自憐,既不能理解這種疾病,也不能接受它的存在。子清需要得到父親的身份證明,這樣才能安排他進入專門的護理機構,但洪老師卡住這些材料,固執地要求先離掉婚再說——問題是父親已不再構成“一個完整而獨立的個體”以提出離婚的訴求。事情就這麼荒唐!書中子清和洪老師的對話未有一次產生實效,反而讓衝突更嚴重。

一次,當父親走失後,子清奔波於他在上海曾經生活過的各個住處、單位和周邊派出所尋人。在這個過程中,子清要向不認識的人一次次地講述父親的情況、講述他們父女間的狀況,她要為對話能有效進行下去而尋找更容易被他人接受的講話方式和敘事角度。但那些痛苦實在是不能向外人道的,這些痛苦和父親所置身的晦暗不明的世界一樣,它們實際上沒有邏輯線索,也失去了合理性——你怎麼能通過說出的話語來讓別人明白疾病和痛苦呢?

當姐姐子萊從國外歸來看望病中的父親時,她們姐妹間的對話同樣遵循家中一貫清淡而剋制的風格,她們不想讓彼此看見眼中的淚水。不能失控。

住家照顧父親的葉阿姨是淳樸的鄉下人,她的到來挽救了子清一片混亂的生活,她們之間不光有僱傭的關係,還有長久相處生出的情誼,更重要的是,她們理解彼此的狀況並真切地同情著對方。因為不得不困在斗室之中照顧一個無法交流的病人,葉阿姨初來子清家時的活力和工作的充實感日漸喪失,她和子清間的對話也變得越來越枯燥乏味和重複。她們漸漸都失去了希望。

當父親的病剛發作時,子清不得不從國外馬上動身回家料理。因為父親這場病,她失去了一個正在進行中的拍攝計劃,也失去了當時的男友奧托。他們長久地隔著千萬裡的物理距離在網絡上聊天,她只能看著他繼續他的生活,看著他向前走,最後成為別人的愛人,而她只能待在原地一動也不能動。他們間的話語是這麼地遙遠。

子清還有一個通過網絡認識的情人,他們在網上聊天,在現實中約會。面對這個比自己小好多歲的英俊男生Jack,子清是化名Zero的莫須有小姐,實體及過去一概清零,只以虛擬的身份和他片刻歡娛、片刻忘記。但他們的故事很難繼續,因為Zero小姐的生活裡有這麼多緊要的事和難堪的狀況,要說清楚它們,好像比不說還要難堪。

子清和老同學關鵬的友誼深厚,他們有共同的經歷,能深刻理解對方。但直到全書最後,他們交流中的每一句話也只能點到為止,沒法深入下去。

在這本書中,大部分人物間的對話就是這麼無力,這麼困難,或是無效。子清試著照顧好父親,也義無返顧地放棄了自己的生活方式,但最終這件事超出了她的能力範圍,所以她只能把父親先拜託給葉阿姨,然後又把他交給某個專門機構。雖然她竭盡全力,但仍不免為這樣的結果無比內疚。在父親生病這個特殊的語境和這段動彈不得的生活中,所有在子清周圍空氣中流動和穿梭的話語,都好像是反過來在強化著子清一個人生活在一個超大型城市中,面對父親身患不可治癒的疾病和生活驟然的改變時所產生的那種無力感。

2 “異域”的迷宮

尋找父親過去的道路

《查無此人》這本書講述的是一個女兒照顧她罹患阿茲海默症的父親的那段人生經歷,其實那是一個脫離了原有計劃的生活的停頓時刻。而就是在那段時間中,女兒發現自己並不瞭解父親,也甚至都沒有一個機會再去了解他了。身為人女的痛苦和無力,終於讓她踏上一條尋找父親過去的道路,從而揭開了父母及其家族一個漫長的、但註定了只能是留有空白的故事。

所以,《查無此人》還有一條重要的線索就是“發現”,或者說是“探索”。

在我們讀過的很多關於探索的書中,人們會進入到“異域”當中,並在其中見識到新奇的人和事,體驗到好奇心極大的滿足。已不算是太年輕的子清到過世界上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人、做過很多事,她獨立生活,從來無拘無束,因為父親的病,她只能撤退和返回。她回到自己出生的城市上海,回到幼時和父母及姐姐一道生活的老式小區和父親的老單位,然後她一步一步地再往後倒退,直至回到故鄉東北。

這個尋找的歷程循序漸進,愈行愈遠也愈深,其中有好奇,更有她的責任。終於有一天,子清到達曾被稱為“東方小巴黎”的哈爾濱,她的父母正是在這裡唸的大學,也在這裡第一次看到教堂、第一次知道愛情。子清走進宏偉的索菲婭大教堂,出人意料地,她在這裡所陳列的圖片中看到了父母曾親密留影的聖·尼丁拉大教堂——這座曾為遠東地區最大東正教教堂的建築如今已片瓦不存。

1964年,子清的父親曾在這座教堂停留過,那是他生活中一個需要作出抉擇、內心惶惑的時刻。在他經過並停好自行車的那一瞬間,教堂的原木大門打開了,彷彿只是要為他而開。他邁入教堂,仰頭望向插滿白色蠟燭的枝形吊燈,那寧靜的重量壓下來,像十畝地的棉花般裹住了他。這是一個在無神論教育國家長大的年輕人難忘的一刻,是他從未曾有過的精神體驗。

而子清也終於在照片上看到了那幢宏偉建築曾經的樣子,那是由俄國設計師完成的全棟木製建築,未曾用到一顆釘子,其中的聖像在俄國完成,玻璃為紅黃綠嵌合出的幾何形,水晶枝形燭臺從高聳的尖頂垂下。七座大鐘在每天傍晚六時會準時敲響,全哈爾濱人都聽得到。所以,子清想,她的父母也一定聽得到這鐘聲。至少在1966年教堂被紅衛兵推倒之前,他們應該每天都聽得到。

然後,她又看到了聖·尼丁拉大教堂被毀的那一天一夜,一切就在她的眼前——教堂裡的每一對榫頭都在掙扎,被人力扭曲還不足以讓它們瓦解,隨之而來的拖拉機發動野蠻的馬力,但它們仍執拗地回彈到原位,卡在應該堅守的位置。很多年輕人把經書和聖像堆在圓形花壇裡的草坪上,先用火燒盡這些四舊迷信的糟粕,再讓人爬上洋蔥頭的尖頂套上繩索,讓地面上的人群和這座建築物角鬥。一對榫頭脫開,所有榫頭脫開,脫落崩毀的木頭髮出哭泣般的慘烈巨響。

《查無此人》是一本虛構的小說,但我們都知道作者於是在其中放進了她自己人生的一段經歷,所以這本書會給閱讀它的人另一種想象和聯繫。閱讀此書時,你需要結合在多個章節中的不同印象來共同拼貼和還原事件。子清第一人稱的認知,眾人的講述,史料、筆記、圖片及證件,還有書中以全知全能視角拉回歷史中的多段插敘,它們在時空間跳躍和交錯,共同朝向回憶之地行進。這些各種各樣的聲音和話語在書的後半部分匯攏起來,終於漸漸清晰、漸漸完整,就如同那座已不復存在的宏偉教堂——它在記憶中仍立於大地之上,它焚於烈火,它的門打開了……這時“異域”亦魔幻般地呈現在尋找者的眼前。

《查无此人》在寻访中,让沉没的记忆复活

《查無此人》

版本:人民文學出版社

2018年6月

3 命運的詭譎

過去對此刻及未來說話

全書開始的地方,主人公子清彷彿退出了一整個的世界,但她又因此發現了一個新的世界:那個世界浮沉在歲月的煙塵中已經看不清楚,當事人不願或來不及講述,一切都需要子清自己去發現和尋找,而她找到的每一樁舊事,都是這麼地讓她驚奇--不是因為這些事有多麼戲劇化和出乎意料,而是因為她從來沒有到過這個記憶之地、從來沒有把自己廣闊的“未來”和這樣深遠的“過去”緊緊相聯。

在諸多的“發現”中,令子清最為驚奇的是父親在那一場持續十年的政治運動中算得上是個“部分得益者”。那個時代中,人的命運由他們的出身和他們對於政治的認知和呼應來決定,父親有著良好的出身,還擁有國家所需要的高精尖的知識和技能,這些都給了他機會和一定的權力,他曾擁有過的“革委會秘書”頭銜,令他在那個年代中免於不堪之辱。父親曾在實驗室裡廢寢忘食地工作並期待著能到製造原子彈,或者是航天飛機的地方去貢獻所學,但母親的出身成為他前進的障礙,若繼續和她在一起,他不可能得到最好的機會。

子清終於發現原來她的父母曾經歷那樣的考驗,原來父親曾在危急中駕著吉普車穿過武鬥升級的城市去向母親的家人通風報信,原來他空懷一身屠龍之技最終只能棲身在上海的科研單位當技術人員——在那樣一個大時代中,他最終是出局了。她不知道父親對自己的選擇是否有過後悔,不知道他怎麼看待自己的人生,父親所整理的各種筆記和證件如此條理清晰,劃出一條不容置疑的人生軌跡,可原來裡面竟裝著這麼多的不甘與可能性。父母都絕口不提的過去,原來竟包含了這樣一個部分。

這段描寫不長,也並不是書中的重要部分,但它提供了一種記憶被發現和被重新審視的可能性,而“發現”亦是“成長”,令子清重新認識了父母、重新認識了他們一家在上海度過的歲月。一步之差,人的命運就有天壤之別。回憶中暗藏了命運的詭譎和兇險,還有必須要付出的代價。同時子清也看到父母關係中那種堅實的東西,這安慰了她,雖然死亡和失憶最後讓這一切煙消雲散。

子清就這樣一步步地退回去,直至來到那個名字本身就如異域般的窟窿臺村:她終於看到那個開創家業但卻早死的父親的父親,他是怎樣的不甘心啊。還有那個拉扯著八個孩子長大的寡母,後半輩子都面對著崩塌的生活,每次她想哭,卻總是潑悍而強硬地罵出聲來。她艱苦養大了所有的孩子,又和他們相互折磨,她像頑強的獸掙扎著求生,犧牲掉一切生存的附餘物,心靈先死,身體亦無聲無息地腐朽……在她離去後,她的兒女們再也不想回到窟窿臺村,他們全都忘掉了她。天地不仁。

讀到書的後半部分,我會忍不住想,歷史真的有那麼重要嗎?如果它們被人忘記了也就消失了,在時間的長河裡這似乎也不會造成什麼影響。千千萬萬件本值得記住的事情都已經消散,我們還有什麼理由去抱怨和遺憾呢。但在《查無此人》這個故事中,你可以看到一個女兒的悲傷和希望,幸而她盡力連綴起那段殘破的往事,就是靠著她的尋找,那些沉沒掉的記憶才開始帶上人世的溫度,過去才又與今天及未來相聯。她不再只是一個行走天下的簡單的旅人,她也完成了自我的追尋,並因此看到了過去的結果和未來的前奏。這是發生在子清自我的幽深處的精神轉化,是這本書中最為重要的一次“對話”。

是的,過去正在對著此刻及未來說話,它說的話,只有親眼去看、全心去體會的人才能知道。只有這時,那些狂風過後僅餘碎片甚至殘渣的記憶才會連綴起來,一節扣著一節、一端連著一端、一人繫著另一人。也只有這時,個體、家族、一城一地甚至一個時代數個時代的記憶,才會在人們主動進行的這種自我追尋中真正地活起來和亮起來。

□陰牧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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