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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採訪中，舒光強的一位徒弟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他是一位聾啞人，做書畫修復裝裱。據舒光強介紹，這位徒弟任世忠，稟賦在丹青，沒學過，但能畫出不錯的墨竹圖；修復技藝，一點點口傳心授，很多交流已經超越了言語，師父的示範和徒弟的模仿，默契非常。
本文系任世忠堂妹所寫，記述其輾轉到京學修復的始末，正如上帝為你關上了一扇門，必定為你打開一扇窗。窗外風景如何，大約也是要本人親自去感受了。
每次想起我聾啞的堂哥，心中都是百感交集，很難不為之動容。
我父親的家族有兄弟七個，我們是一個大家族，其中的故事也是很多。
我四大爺有三個孩子，兩個女兒一個兒子，這個唯一的兒子的人生非常特別。
那是八十年代的內蒙古偏遠的農村，人們就像幾千年的祖先一樣，在大地裡播種、耕耘、除草、收割，經歷著生、老、病、死，外面的世界的精彩與無奈，與這些彷彿是隔絕的。
我堂兄出生了，他是早產兒，伴有早產併發症，在80年代的小山村，唯一的醫生用過他的藥以後，還是宣佈他已經無能為力。
想象那時的場景，當親人們一起，把他放在園子裡，嘆息、眼淚，卻毫無辦法，彷彿只有選擇放棄。人們會怎麼議論呢？我不知道。
他爸爸多麼不忍，也只能放下，心裡巨大的憐惜，這一片土地充滿，他耕種了多少年，埋下的種子，帶來的是金燦燦的收成，如今卻要親手捧起這些土來……
他轉眼看他，應該是最後一眼吧，竟然看到他幼小的肺部有一次起伏，於是立即給他人工呼吸，他開始呼吸，他被抱緊……竟然這成全一次拯救，他就這樣一點點恢復過來。
我想，最想堅持並不想放棄的，是小小的、柔弱的，他自己。隨著我長大，越來越瞭解他，我越確信這一點，在他裡面的比外面的力量都大。在我們不知道的角落和未來，掌管一切的主宰一直在看顧他！
我們年齡相仿，一大群孩子每天在一起玩兒。他和我們一樣，聰明伶俐，只是長大一點，發現了他用藥的後遺症——耳聾以及帶來的啞巴。
記憶中非常清楚的一次，我們一起奔跑在爛漫的草原上，在藍色、黃色、紫色的山花間，我們就那樣全速地追逐奔跑，好像天地都是我們的，都是我們的，我們可以不用考慮行動的邊界。忽然，我們聽到了後面傳來一陣“嗚嗚”的聲音，原來是堂哥被一堆會刺人的野菜絆倒了，他哭喊不出來，發出那樣似是而非的聲音。
後來，我的六叔建議他去市中心的聾啞學校，他在那裡學習聾啞人的語言，表現很好，而且他不僅是酷愛，而是天生就會畫畫，完全沒人教，他看得見、想象得到就畫得出來。這就是天賦使然！
然而這種特殊學校的教育費用也是比較貴的，家裡承擔不了，於是他就輟學了，在我們普通的小學勉強跟著大家學習。他竟然也認識了很多漢字、學習寫字。
我們都去讀高中了，他小學讀完，就留在家裡和父親務農、放羊了。
在我和另一位堂哥高考金榜題名、舉家族慶祝時，據說他蹲在家門口，默默地流淚。他雖然是聾啞人，可是他的心靈是健全的，他嚮往走出去，他嚮往更好的選擇，他嚮往去創造更好的人生……但是聾啞這一個事實，家人對他過正常的孩子的生活的擔憂，使得他一直不能如願。
當我們讀大學的時候，他已經結婚了，他的妻子是家境非常不幸的人。他們育有兩個兒子。
當我們在北京生活的時候，他一直在老家，和父親母親一起種地、牧養。曬得黑黑的，體格卻很強壯，每次見到他，他都很熱情，他都渴望知道我們在外面的動態，他在禮貌方面贏得了眾人的誇讚，做事情也是非常有樣子。
我四伯父知道這唯一的兒子的苦衷，於是也是拼了命地幹活兒，積累家業，希望為兒子解決更多的後顧之憂，但是無論怎麼努力，畢竟是種地放羊，最終他自己腰累彎了，走幾步就必須停下來，勉強著起來，最終需要很長時間躺臥。他們父子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樣，父親做兒子的耳朵和嘴巴，兒子做父親的力量……
而且這個時候，他的妻子也離開了家。
我們整個家族也跟著擔心，但是大家都不知道能夠做什麼。
記得是2016年我在剛生完老三的那個九月份，我的母親剛好來照顧我，我們在家族群眾議論這件事情。
我堂哥打字告訴大家，他還是想學習手藝，比如雕刻之類的，他還是想出來，他想試一試脫離農村苦力的日子，他說父親不能再做這樣的重活兒了。
於是有親人開始幫他四處詢問。
我的生活其實也處在自顧不暇的狀態，但是我心裡有一種強烈的感動，我需要幫助他問一問，儘可能地打聽一種很好地可能性，因為他是一個聾啞人，他又是第一次出門，他需要一個特別安全的環境，提供食宿，還能賺一些工資供養上學的兒子們，他需要一些誠實的人為伴，還要能夠符合他的特長，這是一件看似不可能的任務。
於是，我就為他禱告，“上帝我們的天父啊，他的遭遇是你允許的，他的才能不也都是你給的嗎？你一定知道什麼是最適合他的，願你憐憫這一個聾啞的人的渴望，為他開出道路，給他好機會！”
我就和非常好的中央美院的朋友說了這件事請，她也是很熱心的人，她想起了她的一個朋友，說讓我自己打電話聯繫看看。
誰能預料這一位，就是堪稱“仁兄”的一位——舒可仁弟兄，稀有國寶——古畫修復大師！
我大致描述了我堂兄的情況，他也說了他們對學徒的期待。我永遠都不能忘記他說的那一句話，“請堂兄來試試，只要有一點兒可能性留下，我一定留下他。如果實在不合適，我一定幫他尋找合適的機會。”
這實在是仁至義盡！
於是我就和家裡人說了，我堂兄十分想來試試。我們家人從村裡、市裡、北京一路接待幫助他們父子。
不過也不出我預料，當我四伯父帶著我堂哥到鎮上，遇見一大群親戚們的時候，也是有很多反對的聲音。
“聾啞的孩子，還出去做什麼？”
“怎麼能有那麼合適的機會啊？都三十多了，也沒有文憑。”
“出去太危險，安全起見，不如在家裡做點什麼吧。要不就在家養豬吧。”
還可能有更犀利的質疑，我有點擔心四伯父會聽從這些聲音，打了退堂鼓，但是相反，他們心裡很堅定地來了北京。
我四伯父和四伯母說，“哎，我們也想明白了，孩子在一個安全的環境，做他喜歡的工作，能自己獨立，我們就知足了。不求別的。”
我四伯父把我堂兄送到公司開始試用期，他們發現那裡環境單純，提供食宿，安全，同事為人有愛心又誠實（師兄字雲也給我堂兄很多愛心照料），還有實習期的工資給他，完完全全所求所想。
我那時把堂兄接來家裡過一天，我多麼希望更多與他交流，更多瞭解他內心的想法和感悟，關於他這些年的勞苦經歷、婚姻問題等等，但是這麼多年的聾啞人的生活，真的使他表達不出更多，我最好也不要去以我敏感豐富的精神去攪動他的平靜。看得出來，他是非常伶俐、勤懇，他一直觀察著有什麼能做的事情，對待孩子們特別有耐心，我們的老三特別喜歡找這位舅舅抱。在他離開之前，他給我寫了幾個字，“我，不煙，不酒，我想家裡人幸福。”這對我們來說不是完整的一句話，但是我明白了他的心。
與此同時，大家又很擔心我堂兄能不能勝任這種畫作裝裱初期的很細緻的工作，舒可仁弟兄很鼓勵他嘗試，他的表現也不錯，他實在是一個細緻的人，所以做起這種細緻的活兒、靜心的活兒非常適合他、也很得認可，他的待遇隨著他的進步也在增長。
在後來的日子裡，舒可仁弟兄常叮囑我們家人，鼓勵我堂兄繼續學習，繼續練習書法、繪畫，最重要的關心他的心理健康。他實在是按照誠實、仁慈待我堂兄，我們心中無比的感恩！誰會知道當我堂兄在那個小山村長大、勞力的同時，有這樣一位才子專心致志做古畫修復，這樣的國家專才，也是為他，這樣一位普普通通的聾啞人而預備的呢？
我相信他們在一起工作，能走的更遠。
因為這件事請，家裡人特別感謝我，我告訴他們，不是我做的，是上帝的幫助！
2018年春節後，我返京時與堂兄同行。當嚴格的安檢將一切打開時，我看到了他收拾整齊的各種物品，安檢有意要沒收他做畫作修復的工具，在我的解釋和懇求之下，他們終於不計較了。一路上，我的孩子們很喜歡這位聰明，無聲，細心的舅舅，他看出孩子們好奇三個立體輪子，就給孩子用手比劃解釋它如何可以上下樓梯。看到他喜樂地去上班，充滿熱愛地投入新年的工作，我心中無比感恩，誰在人生三十幾，可以煥然一新？除了感恩，就是感恩！
若我們願意仰望，就會看見上帝的憐憫多麼豐富，為困苦謙卑人存留出路，祂的愛甚至在我們認識祂以先就發出了，一切苦難、艱難都在祂的允許和看顧中，沒有什麼比祂的慈愛更大！
對於未來，堂兄的人生，必定也很傳奇，讓我們懷著盼望吧！
（圖/趙閃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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