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故事」誰能撥動命運之手(下)

「村子故事」誰能撥動命運之手(下)

4

衛紅四處看看,低聲說:“不中,我還得去上課嘞!圖書館在那邊兒,你自個去吧!”

黑妮兒抓住她的手臂:“咦,怪用功哩!啥時候變成好學生了?”

衛紅使勁掙扎:“你幹啥?你先等著,我上課去嘞!”說著,就要轉身走開。

“一節課怕啥,沒事,咱等會兒,叫你那個同學幫忙請個假?”黑妮兒向剛才那個女生離開的方向張望。

那個女孩買了東西回來,遠遠地,也正好奇地往她們這邊張望。

黑妮兒朝著她揮手,叫喊起來:“哎,同學!幫個忙吧!幫——”

“小芳,幫我向老師請節假,我陪同學到圖書館看看。”衛紅看黑妮兒馬上要喊出她的名字,忙搶著喊道。

圖書館僻靜的一角。

“說吧,啥時候改名了?咋回事?”

衛紅摳著手指頭,低著頭,眉頭緊鎖,就是不吭聲。

“不說?要不,我找找同學和老師問問?”

“啊?不不,我說……”

衛紅又呆了一會兒,像是在想怎麼說。

黑妮兒目光炯炯,緊緊地盯著她。

5

從圖書館出來的時候,黑妮兒很久回不過神來。俊霞正在教學樓前張望,焦急地等待著她。

黑妮兒知道了一個秘密。這個秘密揣在她的心裡,沉沉的,重重的,像她媽在家裡發麵的面劑子,還在發酵著不斷脹大,把她的心憋得滿滿的。

衛紅,在師專的名字就叫紅英,和她的好朋友紅英的姓名一模一樣。

衛紅高中時成績只是中等,高考過後,她自己也沒有抱什麼希望。

然而,有一天,她爹卻告訴她,找了縣裡教育局的人,已經給她解決了上大學的問題。

她並不知道這問題是怎麼解決的,直到開學前一天,爹把一張錄取通知書拿給她看——上面赫然是紅英的名字!

她吃驚而又害怕——爹這樣做合適嗎?紅英知道嗎?她去上學要是被揭發出來可咋辦?……爹叫她只管把膽子放大,說她以後就叫紅英;說紅英家裡窮,根本上不起大學,通知書不用就作廢、作廢就浪費了;說他不會虧待紅英家裡,會補償他們的;說他已經想好了說辭,就說衛紅是他收養的遠親家的孩子,本名就叫紅英,再找公社的老馬把戶口本改好了……

她愧疚而又猶豫——她知道紅英比她優秀得多,紅英對大學有多麼渴望;她衛紅也和她們一樣嚮往著城市裡的大學、嚮往著將來做一個有工作的國家的人。知道考不上,也就是想想而已,可是爹把這想象變成了現實,又給她帶來了希望;這希望像火,已經在她心底轟隆隆地燃燒起來了,她已經無力再把它熄滅。

衛紅趴在牆角里小聲地哭。她哀求黑妮兒保守這秘密。她說她也很難受,每天都過得小心翼翼偷偷摸摸的。要是讓學校的同學和老師知道了,真丟死個人嘞。

黑妮兒想說:哦,你頂替了人家來上大學,人家還矇在鼓裡哩,你不想想人家屈不屈,你還難受嘞!你難受你活該!

紅英哭著說:同學在一起講個笑話,她連笑都沒有大聲地笑過,在班裡的笑星排演節目把大家都笑得前仰後合、愉快的氛圍感染了她、想哈哈大笑的時候,腦子裡總會蹦出紅英來:紅英在生產隊的田地裡揮著鐮刀割穀子哩、紅英在彎著腰摘棉花哩、紅英把紅薯秧子拔起來拿耙子出紅薯哩……,她的心裡就彆扭著不得勁兒。她覺得和班裡的同學都隔著一層,她羨慕他們可以那樣肆無忌憚地歡笑著,他們覺得她是個農村來的帶點怪癖的丫頭。她又抓著黑妮兒的手,哭著說不敢想要是這事叫人揭出來她該咋弄,退學?再回到村子裡幹活?她怕受不住人家指指戳戳搗她的脊樑筋。那樣的話她也不想活了。

6

放年假的時候,黑妮兒憋不住,把這事說給她媽。

她媽說:“還有這事哩?這可咋弄嘞?人已經頂住去上學了,還會再退回來?再說,這事上哪說去?人家縣裡有人嘞!哎……你可別亂說,咱可得罪不起人……”

黑妮兒不知道這事怎麼跟紅英說。可是她們是好朋友啊,她不能知道了還瞞著她,至於事情會是個什麼結果,就叫老天安排吧!於是,在歡歡喜喜過了年、串了親戚之後,她還是找了個機會告訴了紅英。

紅英他爹找到衛紅家鬧,說要告狀去,說知道恁家縣上有人,縣上不中就去洛陽告、洛陽不中就去省裡告。衛紅也哭鬧著不消停。

衛紅他爹告饒說:“老哥,這事我是辦得不老好,忘了提前給你說。可你不是整天說著考上了也不叫孩子去上哩?雖說這學校不交啥學費,可是一年下來也得花個一二百塊嘞……”

紅英她爹馬上像飽滿的皮球漏了氣,頹然垂下了頭:紅英她哥臘月裡結了婚,賬借了一河灘,他和紅英的娘正愁著不知啥時能還完哩!

衛紅他爹看著這情形,腰桿慢慢又挺直了,大隊支書的氣魄又一絲絲回到他身體裡。他笑笑說:“老哥兒,好歹是個學校,你孩兒不上也浪費嘞,叫我孩兒去上,孩兒也感念你的恩德不是嘞?說起來咱有緣分哩,叫俺妮兒認你做幹大(乾爹),咱就是親戚嘞!你有啥難場,我能不幫著你?叫我想想,哦……年前去鄉里開會,書記正叫俺給農機站物色倆棒小夥子嘞,到鄉里農機站上班,能開拖拉機,還能學技術,還有工資哩,我想著恁家的孩子好著嘞,能算上一個,叫孩子去,不比在隊裡幹活掙工分好得多?”

紅英他爹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震驚了。兒子是他最掛心的,至於女兒嘛,家裡難成這樣,能叫她讀完高中就算不錯了,看看村裡有幾家閨女讀過高中?再說過兩年早晚要嫁人,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在閨女身上花錢太多,就像在地裡種了棵西瓜,又是除草又是上肥的,臨熟了卻叫別人家摘走了,虧得慌,叫人笑話哩。兒子去鄉農機站上班,他以前可是想也不敢想,這好事有恁多大大小小的幹部盯著嘞,怎麼也輪不到他頭上,現在突然就這麼容易地擺在他面前,簡直叫人歡喜,家裡欠的賬也就有盼頭了。

衛紅他爹看他不說話,又說:“咱閨女學習好,在生產隊幹活不是浪費人才嘞?叫我明天給恁村兒支書老王說說,下學期叫孩子去學校教學嘛!不行來俺村兒教也中,就是路遠一點嘛!”

7

紅英他爹往家裡走的時候,還是暈暈乎乎的,一張在他看來沒啥用的通知書,換來了兒女的出路,也是值哩!再說,攀上了支書,雖說是鄰村兒的,可是這幾個鄰邦村兒可都是互相勾連著哩,以後誰再想欺負他家也得先想想。所以,他在家裡說話聲高了幾分,連過來進去的動作也彷彿有力而瀟灑,在滿臉歡喜的兒子和兒媳面前顯擺他的能力和智慧,呵斥著妻子和女兒頭髮長見識短。

黑妮兒沒有想到這件可能會引發軒然大波的事情竟然會這樣收場。她娘感嘆著女孩兒命苦哩,誰家裡也不會只考慮閨女的事。黑妮兒黯然的同時,也不由得再次感嘆自己的幸運。

紅英在改革開放後機緣巧合去了深圳,在那裡和一個湖北青年結婚安家。倆人打拼多年,已經創下了不薄的家業。千禧年春節回來的時候黑妮兒見過一面。她穿著高筒皮靴,白毛衣外面帶著直晃眼的紋樣複雜的大項鍊,長款的灰呢大衣在風裡翻飛,竟然很配她高挑的個子、寬寬的肩膀。黑妮兒調侃說這氣場兩米八,戴上個墨鏡就有冷酷殺手的範兒,像極了電視裡的模特兒。紅英說這算啥,她在他爹、他哥嫂面前甩下一疊厚厚鈔票的感覺才好哩。

衛紅先是在縣城的一所中學當老師,覺得太辛苦,後來又想辦法調到教育局裡坐辦公室去了。

黑妮兒常想,假若當初紅英去上了學,會不會是衛紅這個樣子嘞?命運這東西,真難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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