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文靈周(二)】
八
他都想起來了,那些遺落在舊光陰裡的記憶,有意的,或無意的忘記的,全都回來了,一幕一幕在腦海中回放,原來記憶猶新是如此的刻骨銘心。
他想起那次遇刺,柳如月救下重傷的他,衣不解帶地盡心照顧,他感激她的恩情,又聽她說自己是隨心上人私奔的大家小姐,心上人死了,可她肚子裡還有遺腹子,不然早隨心上人去了,如今她與丫鬟相依為命,無依無靠,於是決定帶她回去安心養胎。
後來周兒找到了他,不久刺殺的人捲土重來,他帶著周兒匆匆逃離,考慮到已經連累柳如月,就把她們主僕也帶上了。
如果他知道自己當初的隨手之舉會帶來怎樣讓人追悔莫及的後果,他寧願自己一開始就遇刺身亡。
他想起那次回程的路上週兒一直在喊疼,他以為只是她嬌氣,吃不得苦,他憐惜柳如月體弱又有身孕,揹著她走了一路,周兒一個人在後面孤零零地走,走著走著會突然坐下來,不哭也不鬧,只是可憐地望著他,說疼。他問到底哪兒疼?她說手疼,腳疼,頭疼……他不耐煩打斷她,說你乾脆說那兒不疼好了。
她答非所問:“心最疼。”
他沒想到是她體內毒蠱開始甦醒的原因,他的周兒一定很疼吧,全身都疼,可是他卻置之不理。
他想起周兒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她喊“晟長封,今天你出了這扇門就再也不用回來娶我了!”
他卻一騎絕塵,沒有回頭,自此再也回不了頭了。
九
錦兒說:“公子,奴帶您去見小姐。”
然後她帶他走到了後山,九凝陵園或者說九陵,歷代九凝子弟皆藏於此。
夏初的天氣真是無常,傍晚時分烏雲忽然集聚,陰風怒嚎,天光暗淡,沉悶而壓抑。
錦兒說:“公子,小姐說人死後都會變醜,小姐不想讓公子瞧見她死後的模樣,交代說她死後要即刻入棺斂藏。”頓了頓,錦兒又道:“小姐吩咐要把她藏在東坡枇杷樹下。”
“奴不能入陵園,公子您自己進去吧!”
東坡枇杷樹下?
是了,那年善莊主去世,周兒小小年紀就失怙於雙親,小女孩兒傷心極了,抱著父親的墓碑一直哭一直哭,他就帶她在東坡向陽的地方種下一棵枇杷樹,哄她說等枇杷結了果子她爹爹就會回來了,她信了,天天跑去看枇杷結果了沒。
現在枇杷已經結果了,可她的父親沒有回來,而枇杷樹下又添了新墳一座。
他麻木僵硬地往前走,魔怔了似的,快進門的時候錦兒又喚住了他。
錦兒跑上前來,卻並不說話,只看著他囁喏了良久,不成一言。他沉默著靜靜等對方開口。終於,錦兒問他:“
公子,那天小姐找到您時,您已經和柳如月一起住了一個多月,偏偏柳如月又恰好有了身孕,後來您對柳如月照顧頗多,甚至安排她在別莊養胎,柳如月還找機會暗示過小姐,她懷的孩子就是您的。雖然小姐嘴上不說,還把流言蜚語打壓了下去,可錦兒知道,小姐是真的很在乎的。錦兒斗膽代小姐問公子一句,公子,柳如月那個孩子到底是不是您的?”
他默了須臾,黑眸深幽,說:“不是。”
他眼底有莫測的風雲:“柳如月?我不會放過她的。”
錦兒忽然淚湧,她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露出一個不知道是哭還是笑的表情。她從袖子裡抽出一件物什塞到他手裡,轉身跑開了。
大風吹得萬物都搖搖欲墜,錦兒的身影跑進了大風裡。
十
他打開手掌,錦兒塞給他的,是一個信封,一個空白的,沒人署名,也沒有收信人的信封。
他捏著信封進了九陵。
九陵還是老樣子,芳草萋萋,只是枇杷樹又竄高了一截,枇杷又熟了一批,樹下多了一座新墳,墳頭溼土還未乾透。
他走過去,強忍著淚水,顫著手撫上那個新碑,是一塊無字碑,上面一個字也沒有刻。他心有所感,拆了那個信封,裡面白紙一張,血字一行。
他摩挲(ma.sa)著那行血字,良久,爾後從懷裡拿出一面鏡子,那是他的周兒贈予他的。
他一狠心,把鏡子打碎了,挑了一塊碎鏡握在手心,一筆一劃,極珍重極專注地,將那行血字刻錄在墓碑上。
他的手心汩汩冒著鮮血,碎鏡都快嵌進骨肉裡了,他混不在意,溫柔地注視著眼前的新碑,似呢喃著說:“周兒,我也不會放過我自己的。”
沉靜到可怕的語氣,眸裡彷彿有黑霧瀰漫。
……
彼時靈周驟然吐了許多血,虛弱地靠在錦兒肩頭,交代完身後事就怔怔看著自己手裡的白紙。她給每一個身邊人都寫了信,除了那人。她寫完後就捏著這張白紙發呆,直到桌子倒了她還緊緊捏著這張白紙。
看了許久,她終於認命一嘆,不想再自欺欺人了。硯臺已經倒了,她就沾著自己的血鄭重地寫下:
愛妻善靈周之墓。
她看著那行血字,忽然滴出淚來,靠在錦兒身上緩緩合上了雙眼。
淚珠晶瑩剔透,靜靜地劃入了烏黑的雲鬢裡,消失不見。
白紙還在隨著晨風微卷,幾瓣梨花落在了上面,更襯得幾個字鮮紅浸血:“愛妻善靈周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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