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勛:「美」是奢侈的,因爲需要時間累積

蒋勋:“美”是奢侈的,因为需要时间累积

蒋勋:“美”是奢侈的,因为需要时间累积

1972年到巴黎讀書,我與盧浮宮就結了不解之緣。我當時修藝術史的課,憑著一張學生證,任何時候,不用買票,隨時可以進盧浮宮。

盧浮宮在巴黎市中心,我又喜歡在巴黎走路,常常經過盧浮宮,想到一張畫,就進去看一看。只看那一張,看完,做了筆記,出來在塞納河邊坐一坐,看看河水,想一想剛才畫裡的色彩光影,再繼續做其他的事。

後來我才發現,進博物館,只看一件作品,是多麼奢侈的事。

蒋勋:“美”是奢侈的,因为需要时间累积

大概從1973年開始,我就接了一個旅行社兼職導遊的工作,專門接待到巴黎旅遊的華人。其中多半以臺灣的遊客為主,偶爾也接到香港、新加坡的華人團體。

到巴黎旅遊,盧浮宮當然是最重要的一站。

旅行社也看重我對藝術史的專業,可以在講解盧浮宮作品時發揮我的所長。

1970年代,臺灣的歐洲旅遊才剛剛開始。一組旅行團的人數通常在四十人左右。為了吸引顧客,常常要找一位豔星作號召。時間的安排更為奇特,常常是三十天跑十八個國家。

一個社會在富有的初期,從封閉走向開放,對外面的世界充滿好奇。渴望在最短的時間看到最多的東西,渴望用最低廉的價格買到最多的物品,“俗擱大碗”的價值觀因此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因此,我的工作常常是在巴黎的奧利機場——當時還沒有戴高樂機場——接團。他們通常已經去過倫敦,從倫敦飛巴黎,臺灣的時差還沒轉過來,睡眼惺忪。我在車上介紹巴黎,在後視鏡裡看他們或向窗外張望,或疲倦到沉沉睡去,心裡有許多不忍。

這樣的旅遊團通常在巴黎的時間只有一天,有些景點是一定要去的,例如:埃菲爾鐵塔、凱旋門、凡爾賽宮、蒙馬特紅磨坊,而且一定要有一張自己與景點標誌的合影照片。

盧浮宮當然也是一定要去的景點,時間連頭帶尾一共兩小時。指定要看到的作品,有蒙娜麗莎的微笑、米洛的維納斯、勝利女神雕像,所謂的“鎮館三寶”。

當時盧浮宮還沒有改建,只有一個入口,陰暗陳舊,動線很呆板,因此看完米洛的維納斯,要走出希臘館,上樓梯到二樓,穿過大長廊,為了爭取時間,一路用小跑步,跑到長廊中段右轉的一個小房間,看到人山人海的觀眾密密麻麻簇擁在“蒙娜麗莎的微笑”面前。

當時臺灣的遊客很勇敢,理直氣壯,用臺語說“惜挒、惜挒——”如同摩西分開紅海,一路分開各國遊客,走到畫前面,在眾人還搞不清狀況的時候,獨得先機,拍到一張自己與“蒙娜麗莎的微笑”的合影照片。

領隊一直催促他們,因為他知道要跑出盧浮宮,在杜勒麗公園找到遊覽車起碼還要四十分鐘的時間。

從那個時候開始,我知道能夠進盧浮宮,沒有時間壓力,只看一件作品的幸福。我也知道,看完一件作品後,走到塞納河邊呆坐,回想畫中色彩光影的幸福。

盧浮宮像一套滿漢全席的大餐,琳琅滿目,沒有好的導引,不知如何下手,不知從何下手。

許多人去了盧浮宮,只留下在裡面小跑步的經驗記憶。不只臺灣遊客在小跑步,全世界的遊客都在小跑步。美國人跑完,日本人跑;日本人跑完,臺灣人跑。這幾年是韓國人在跑,又加上剛開始的中國大陸人也來小跑步了,人數之多,更為壯觀。

上世紀70年代盧浮宮的故事,給我許多反省:我所學習的“藝術”,我所學習的“美”,我所留戀徘徊的“盧浮宮”,究竟是什麼?究竟有什麼意義?對一般大眾,“盧浮宮”應該只有在裡面“小跑步”的記憶嗎?只有與“蒙娜麗莎的微笑”合影留念的記憶嗎?

那一個年代到歐洲旅遊的臺灣遊客,多是白手起家中小企業的第一代。他們平日辛勤工作,省吃儉用,在巴黎的旅途中看到他們帶著泡麵,帶著年老出身農家的父母,站在米洛的維納斯雕像前面。老太太無法瞭解為什麼一個裸體女人是“鎮館之寶”,我講了很多,關於維納斯,關於希臘神話,關於希臘對身體的歌頌,來自臺灣鄉下農家的老太太還是無法瞭解,她忽然轉頭用臺語問我:“這啥人某?”(這是誰的老婆啊?)

我愣了一會兒,我知道維納斯的丈夫是武器之神伏爾甘,但老太太顯然不是要知道這一故事。她或許是無法瞭解維納斯“美”在哪裡。一個赤裸裸的女人,沒有丈夫管嗎?她心中充滿疑惑。是的,盧浮宮對她而言只是一個滿滿都是疑惑的奇怪地方。

我學習“藝術史”,我學習“美”,有一天,如果我無法回答這樣一位老太太的疑惑,我的學習有何意義?

藝術與美,在學術專業的領域討論,使用專業術語,其實並不困難。兩個都在寫藝術博士論文的學生彼此談維納斯不會有溝通上的障礙。

但是,“這啥人某?”這句問話一直盤旋在我心中,這個老太太當然極可能就是我的母親。我學習的專業,有一天,能不能為自己的母親解開一點“美”的疑惑呢?

1976年回到臺灣,在大學教書,教建築系、美術系的學生,講解盧浮宮,講解維納斯都不會有“這啥人某?”這樣尷尬的問題。

但是,教學到了沒有“尷尬”,其實也就沒有“挑戰”,沒有“反省”。

蒋勋:“美”是奢侈的,因为需要时间累积

我的心裡一直還回蕩著老太太那一句石破天驚的問話。我所鍾愛的“藝術”,我所鍾愛的“美”是要說給老太太這樣的眾人聽的。

在東華書局出版過寫給大家的“中國美術史”與“西洋美術史”,“寫給大家” 的“大家”是從老太太的問話發想的。

離開大學專業領域之後,可以更放膽去寫自己的書,在廣播裡做美術介紹, 各處演講與“美”相關的主題,在大眾面前,我雙手合十敬拜,總是覺得那對“美” 充滿疑惑的老太太就在臺下。

*作者:蔣勳,臺灣作家、畫家、詩人、美學家,本文由勳衣草美學社整理編輯,僅供交流學習所用,不作商用!版權歸蔣勳所有,轉載請註明作者及出處。文中所用配圖都已購買版權,未經同意直接引用會有侵權的風險。謝謝!^_^

蒋勋:“美”是奢侈的,因为需要时间累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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