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彦湖:书法不等于写字

刘彦湖,1960年生,1978年考入吉林大学物理系,1981年拜罗继祖为师,学习书法和古典诗文,后又师从周昔非、王镛;1995年考入东北北师范大学世界古典文明研究所,获历史学博士学位;1998年起任教中央学美术学院中国画系。现为中央美术学院教授、研究生导师,中国艺术研究院书法院研究员、篆刻院研究员,文化部群星奖评委。

刘彦湖:书法不等于写字

书法不等于写字,这是常识。艺术理论中有一句老生常谈,“艺术源于现实,又高于现实”,把这句式套用一下,似乎可以说:“书法源于写字,又高于写字。”常见到一些喜欢舞弄笔墨的家伙,刚刚写毛笔字没几天,就胆敢以“书法”自居;还有一些人,写了一辈子的字,还没有入书法之门,一辈子都只是个“书法爱好者”。由此看来,写字和书法的区别是明显的。比如,写字常常是实用性的,而书法则是非实用超功利的艺术作品、审美对象。这是我们通常都认可的观点。但是,我以为在书法与写字的关系问题上,并非简单的“高于”关系。书法未必都高于写字,准确的说法应当是:写字大于书法;写字是书法的根源。除了那种未能越过艺术门槛的写字,还有一种写字,甚至高于书法,比如弘一法师的写经。你当然也可以把弘一法师的写经视为书法,正如我们将原始人的巫术道具(如“威伦道夫的维纳斯”)视为艺术品一样,但弘一本人未必把它当书法,他只是抄经、写字而已,与其说是艺术创作,不如说是宗教行为。弘一的字,“技近乎道”,超越了书法艺术。

刘彦湖:书法不等于写字

写字是书法的源头,是书法的根基。遗憾的是,现在的许多书法家常常忘记了这个源头或根基。书法是“书写汉字的艺术”,人们常常只关心“艺术”,却忘记了“书写”、“写字”。此举带来的后果,就像人们对文学作品的批评,“没有生活”。“写字”是什么?正如抄经是弘一法师宗教生活的有机组成部分,写字就是文人和书家一种生存方式,惟有在这种生存方式之上,才有书法艺术可言。忘记了写字,使书法陷入形式主义的或纯粹技法的追求,殚精竭虑,盲目创新,变得矫揉造作,或是无病呻吟。因此我想,20世纪以来,我们把中国书法视为一种“艺术”,未必都是令人满意的。好处固然有,坏处其实也有。许多传统型书法家,比如孙晓云,质疑简单地把书法视为一种“视觉艺术”,以为西方视觉艺术理论未能恰如其分地处理书法问题、解释书法现象,这很有见地。但我以为,这种质疑并不彻底。真正彻底的质疑应当釜底抽薪,即质疑把书法作为现代意义上的艺术。古人并没有现代的艺术观念,但他们似乎是信手一挥的简牍、写经、书信、诗稿、题跋,如今都是无上的“艺术珍品”。王羲之的《兰亭序》、王献之的《鸭头丸帖》、颜真卿的《祭侄文稿》、王铎的诗草,是他们的生活方式的活生生的展示。依我个人的书法趣味,王铎的那些修修改改涂涂抹抹的小字诗稿,比他那些有意识地创造的大字条幅,要耐人寻味得多。我并非否认“书法是一种艺术”,但我以为,若要将书法纳入艺术,“艺术”这个概念有必要加以扩展。

刘彦湖:书法不等于写字

刘彦湖书法给我的最深感受是,它从未脱离写字的根基。它是书法艺术,刘彦湖是以纯粹艺术家的态度搞书法的,但它同时又是写字。它是一种有根基的书法艺术,就像从未脱离大地母亲的安泰。或者用黑格尔式的三段式,刘彦湖书法超越了原始的写字,成为书法艺术,然后在更高的层次上回归写字。弄书法的人喜欢引用古人的言论,这里不妨从俗。古代禅师把禅境分为三段:“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刘彦湖书法达到了第三境:“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当然,达到第三境或最高境界,并不意味着,刘彦湖的艺术成就已经登峰造极了。我以为,艺术境界与艺术成就是两个概念,两个概念有所重叠,却并不一致。

刘彦湖:书法不等于写字

刘彦湖的书法,简言之,写字而已。写得自由自在,写得才华横溢。自在,是非常难得的人生境界与艺术境界。禅宗大师穷毕生之力孜孜以求的,无非是“得大自在”四字罢了。文学创作达到自在之境,也是难得一见的,想来想去,大概惟有陶渊明当得,辛弃疾评价陶渊明:“千载后,百篇存,更无一字不清真。”写字写得自在,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刘彦湖算是其中的一个。刘彦湖诸体皆能,但他的的代表性成就,无疑是碑体行书。许多人写碑,一点一画都不肯好好地写,偏要增加好多动作,制造许多古怪的顿挫扭曲,明明像得了神经性的“帕金森”,像是非理性狂热宗教徒的“震颤舞”,却美其名曰“提按”、追求所谓“屋漏痕”效果。其实古人写碑,也就是写字而已,何尝有那么多不必要的动作和“笔法”?用毛笔去模仿碑刻已经不对了,还要企图用毛笔去仿造石碑的剥落破损效果,那简直已经走火入魔了。试看林散之临汉碑,便会发现这位书法大师是在写字,而不是在莫名其妙地震颤、抖动。参照汉简,即可了然:林散之的写法是正确的写法。刘彦湖写碑,也是如此。他的书风,约略近似赵之谦的碑体行书,但将两者对照一下便会发现,赵之谦的书写还是有些造作的,刘彦湖的书写则是顺畅的、舒展的、自在的。写字就是写字,并不是刻字,也不是造字,更不是画字。他写得舒畅,我也看得舒畅。当然,刘彦湖并非所有的作品都是如此,他的小楷,我就不大喜欢,且不说没有个人面目、无法脱颖而出,还写得过于紧凑、紧张兮兮、剑拔弩张的,也许那些小楷是他的早期作品吧。

刘彦湖:书法不等于写字

不过,书写的自然和自在,不等于造型也是听其自然,毫不讲究。刘彦湖是相当讲究汉字造型和点画构成的,他对空间比较敏感。因此,他写得自在,也写得很有才华。才华不仅表现为他诸体皆能、诸体皆善,不仅表现为他每临必像、每临必精(例如刘彦湖临欧阳通《道因法师碑》,令我激赏),而且表现为他可以把诸多碑帖的元素置入个人的体势与风格之中。比方说,根据多年前前读帖的印象,我看刘彦湖碑体行书,《郑文公碑》的姿态不断地朝我跳跃出来。但这些元素都被他融会贯通了。刘彦湖有个人的体势,这种体势在大量临习古人的基础上形成,又植根于他的空间意识。他的字形总的来说是方正的,不如王镛那般强调倚侧,但这并不能说明刘彦湖的空间意识不如王镛。这只能说明,王镛更侧重于处理汉字的外部空间,刘彦湖则更侧重于处理汉字的内部空间,匠心更多地出现在字体内部。

刘彦湖:书法不等于写字

以前人们常拿“结体宽博”形容褚遂良楷书,如今我发现刘彦湖在行书中也实现了“结体宽博”。我看书法作品,有时会将自己置身于作品之中,让精神魂魄在字里行间游走,这时每一个字就是一间房屋。我们的精神活动也拒绝日本式的狭小压抑的“兔子窝”,要求宽敞开阔的空间。结体宽博才有活动余地,才能恣意舒展,舒展才能自在。为了达到这种效果,刘彦湖有意使字形横向扩展,这使他的行书书体颇有隶意。有一个细节,书法传统素有“口不宜大”之说,意即“口”和类似于“口”的偏旁部首应当写小一点,然而为了使字形的内部空间尽可能地增大,刘彦湖常常大胆挑战这一清规戒律。另外,偶尔增添几个篆书的元素,又使他的字体古意盎然。我有一个经验,在读繁体字比较费时,这并非不识字,而是由于繁体字由于笔画较多,因此我的视觉在上面停留、徘徊的时间也较长,同样内容的简化字则可以“一目十行”地读过去。刘彦湖偶尔增添篆隶、古字的写法入行书,也有繁体字胜于简化字的效果,即能额外增加或强化视觉张力。我发现王铎就已经使用这种手法了,刘彦湖似乎用得更频繁、更得心应手。在点画线条方面,刘彦湖特别擅长制造长短对比。有些字内的横画被缩短到最低限度,而足以使字体呈开张之势的撇捺和某些构建字形框架的横画,却被尽力延伸了。总之,汉字作为书法的构成材料,刘彦湖尽可能地利用得淋漓尽致。

刘彦湖:书法不等于写字

如果要我选出当今中国书坛最重要、最具代表性的书法家,我或许会选择王镛,王镛属于这个时代,但如果要我选择一个最有才华、可能最有前途的书法家,我可能要选择刘彦湖了。在整体水平上,现在的刘彦湖还不及王镛,比方说,不如王镛成熟、老辣、厚重,此外,在外部空间上、在章法上,刘彦湖也远不如王镛考究。刘彦湖悟及书法的根源,他的书法探索令人耳目一新,然而尚未尽善尽美。不过,刘彦湖今年才五十岁,对于书法家,这个年龄还相当年轻。刘彦湖的书体也是年轻的,也就是说,具有可塑性的,我想它以后肯定还会有所变化,不像王镛书体已然定型。是不是当真“最有前途”、能否更上一层楼,把自己塑造为比肩王镛乃至超越王镛的书法家,这还是未定之数,端看此后刘彦湖的努力和修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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