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朗:宗白華對中國美學和中國藝術的闡釋

  宗白華先生對中國美學和中國藝術的闡釋精深微妙,至今仍給我們許多深刻的啟示。這些啟示,有一些是屬於美學基本理論的理論核心區的啟示,因而是對我們構建具有中國色彩的美學基本理論和美學理論體系極為重要的啟示。

一、美不能離開心靈的創造。

  宗白華先生說:“一切美的光是來自心靈的源泉。”這是對中國美學關於美的觀念的闡釋。中國美學在美的本體上的一個重要觀點就是:美離不開人的審美活動,離不開人的心靈的創造。

  唐代思想家柳宗元有一個十分重要的命題:夫美不自美,因人而彰。蘭亭也,不遭右軍,則清湍修竹,蕪沒於空山矣。柳宗元這段話提出了一個思想:自然景物(“清湍修竹”)要成為審美對象,必須要有人的審美活動,必須要有人的意識去“發現”它,去“喚醒”它,去“照亮”它,使它從實在物變成“意象”(一個完整的,有意蘊的感性世界)。“彰”,美離不開人的審美體驗。

葉朗:宗白華對中國美學和中國藝術的闡釋

  和柳宗元同時代的畫家張璪有八個字:“外師造化,中得心源”。這八個字成為中國繪畫美學的綱領性命題。“造化”即生生不息的萬物一體的世界,亦即中國美學說的“自然”。“心源”是說“心”為照亮萬法之源。萬法(世界萬物)就在這個“心”上映照、呈現、敞亮。“外師造化,中得心源”,不是“造化”與“心源”在主客二分基礎上的統一(認識論意義上的統一),而是“造化”與“心源”在存在論意義上的合一。也就是說,“外師造化,中得心源”,不是認識,而是體驗。

  宗白華在他的著作中發揮中國美學的這個觀點,一再強調審美活動是人的心靈的創造,美乃是一種情景交融的“藝術境界”。“以宇宙人生的具體為對象,賞玩它的色相、秩序、節奏、和諧,藉以窺見自我的最深心靈的反映;化實景而為虛境,創形象以為象徵,使人類最高的心靈具體化、肉身化,這就是‘藝術境界’。藝術境界主於美。所以一切美的光是來自心靈的源泉:沒有心靈的映射,是無所謂美的。”

  因為中國藝術是心靈的映射,心靈的創造,所以宗先生又強調中國藝術作品乃是呈現一個心靈的境界。

  宗先生指出,意象世界是“情與景的結晶品 ”:“在一個藝術表現裡情和景交融互滲,因而發掘出最深的情,一層比一層更深的情,同時也透入了最深的景,一層比一層更晶瑩的景;景中全是情,情具象而為景,因而湧現了一個獨特的宇宙,嶄新的意象,為人類增加了豐富的想象,替世界開闢了新境,正如惲南田所說:‘皆靈想之所獨闢,總非人間所有!’”

二、中國藝術所呈現的境界不同於西方藝術的物我對立的境界,是物我同一的境界。

  先生一再說,“中、西畫法所表現的‘境界層’根本不同:一為寫實的,一為虛靈的;一為物我對立的,一為物我渾融的。”西方藝術的宇宙觀是主客觀的對立,“人與物,心與境的對立相視”。所以物我之間總不免有“一種緊張,一種分裂,而不能忘懷爾我,渾化為一”。而中國畫的真正對象和境界是“那無窮的空間和充塞這空間的生命(道)”,“中國人對於這空間和生命的態度卻不是正視的抗衡,堅強的對立,而是縱身大化,與物推移。

  正因為這樣,宗先生一方面強調中國藝術是心靈的創造,一方面又強調在中國藝術作品中,心靈和自然的完全合一。“中國宋元山水畫是最寫實的作品,而同時是最空靈的精神表現,心靈與自然完全合一。” 中國藝術“是世界最心靈化的藝術,而同時是自然的本身”。

 宗先生指出,中國藝術的這種境界特徵,它的根基是中國哲學。他在《形而上學提綱》中說,西方的形而上學體系是“唯理的體系”,而中國的形而上學體系為“生命的體系”。宗先生說,“中國人感到宇宙全體是大生命的流行,其本身就是節奏與和諧。人類社會生活裡的禮和樂,是反射著天地的節奏與和諧。一切藝術境界都根基於此。”“中國畫的主題‘氣韻生動’,就是‘生命的節奏’或‘有節奏的生命’。”中國山水花鳥畫的美學就是“於靜觀寂照中,求返於自己深心的心靈節奏,以體合宇宙內部的生命節奏”。心靈本身是宇宙的創化。“故中國畫的境界似乎主觀而實為一片客觀的全整宇宙,和中國哲學及其他精神方面一樣。”

三、中國生命哲學啟示人們體味人生之情趣,因而成就一種審美的人生。

  前面講過,宗先生認為西方的形而上體系是唯理的體系,中國的形而上體系是生命的體系。宗先生說,中國人講的“象”,“由中和之生命,直感直觀之力,透入其核心(中),而體會其‘完形的,和諧的機構’(和)”,“乃為直接欣賞體味(賞其意味)之意象”。

  這種生命哲學的形而上學就會影響和啟示人們去追求一種審美的人生,宗先生以魏晉人的人生態度來說明。

  宗先生把魏晉人的人生態度歸納為兩點:“一是把玩‘現在’,在剎那的現量的生活裡求極量的豐富的充實,不為著將來或過去而放棄現在價值的體味和創造。”“二則美的價值是寄於過程的本身,不在於外在的目的,所謂‘無所為而為’的態度。”

  宗先生說的“把玩現在”,就是王夫之說的“現量”。美感是“現量”,“現量”的一個意義是“現在”。美感是“現在”,就是當下的直接的感興。“現在”是瞬間,但這種瞬間總是超出自身,有一種意義的豐滿。這種瞬間就是永恆。正因為這樣,人生才有了豐富的意義和價值。只有“現在”才能照亮本真的存在。

  宗先生說的“美的價值寄於過程本身”,就是中國美學說的“審美心胸”。“審美心胸”就是莊子說的“心齋”、“坐忘”,也就是有一個空明的心境,排除實用的功利的欲求。這也就是莊子說的“遊”的精神境界,這是一個人獲得審美自由的必要條件。有了這種精神境界,才能發現生活中本來的美。

  審美活動是一種人生體驗活動。美是意象的生成,是在審美活動中創造出來的。這個意象世界照亮一個本然的生活世界,這是人與萬物融為一體的世界,是充滿意味和情趣的世界。在這個體驗活動中,人的精神超越了“自我”的有限性,得到一種自由和解放,回到人的精神家園,從而確證了自己的存在。我們可以看到,宗白華先生對於中國美學和中國藝術的闡釋,對於我們在21世紀構建具有中國色彩、體現中華美學精神的美學基本理論和美學理論體系,有著重要的意義。

  (摘編自《中國文學批評》2018年第1期《照亮美的光來自心靈——宗白華對中國美學和中國藝術的闡釋》,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人文學導論”(15ZDB021)的階段性成果。中國社會科學網 鬍子軒/摘編)

  (作者:葉朗,北京大學哲學系資深教授)

來源:《中國文學批評》201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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