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邪不壓正》觀後

昨天晚上,在北京古北水鎮的長城城牆上看了一部露天電影。片名叫做《邪不壓正》,導演是姜文。只有姜文,才會讓數百人驅車一百三十多公里,花兩個小時趕去看一部露天電影;也只有姜文的電影,才會無論他拍什麼題材都讓人充滿期待,覺得那是一年裡有數的幾件事之一。

在我看來,姜文的電影都是那種帶著魔幻色彩的童話。他在自己的電影裡是個永遠不會老去的男孩子,始終用這個男孩子的視角觀察世界,並在成人的世界胡作非為,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來。就像是這場首映禮一樣,現在是北京的雨季,事先誰也不知道播放的時候大家是不是得在雨裡坐上137分鐘。然而電影就那麼開演了,深藍色的天幕上星光點點,銀幕掛在長城外牆上,野地裡的飛蛾被放映機燈光所吸引,從開片到結尾一直在光柱裡上下翻飛,於銀幕上投下自己的影子---就像是回到了1980年代初的露天電影院,但現在是2018年。

姜文《邪不壓正》觀後

《邪不壓正》改編自張北海的小說《俠隱》。聽聞姜文準備開拍的消息,我就專程去找了這本書來讀。讀完對《邪不壓正》充滿了疑慮,因為我實在想象不出來姜文能怎麼拍這本小說?《俠隱》裡有張北海對逝去的老北平的無限懷戀,恨不能在小說裡道盡那裡的所有風土人情。但不是所有人都對老北平的市井生活感興趣,不是麼?小說裡的主人公尤其不能讓我接受,書中只要是個女人,都會對他投懷送抱;書中只要是個男人,都會為他肝腦塗地。這得是怎樣的奇男子呢?

有人寬慰我說,姜文肯定有他的講法,他在書裡看重的未必是故事本身,而是別的什麼東西觸動了他。我一想也對,畢竟是姜文,畢竟是那個能拍出一群女孩子一邊和麵一邊跳芭蕾的姜文---單單這樣一個鏡頭就足以讓許多觀眾無端端落淚。對於他而言,這就是一部電影裡的一個鏡頭罷了;對於其它導演,這個鏡頭足夠他們拍一整部電影,只是為了表述那一瞬間文工團女孩子身上脆弱易逝的青春感覺。

現在電影拍出來了。當我看到彭于晏的裸體,和裸體上八塊鮮明的腹肌時,終於解決了自己的疑惑:哦,原來姜文是想這樣。

《邪不壓正》和《俠隱》關係並不大。和原著小說相比,電影講述了另外一個故事和另外一個人物。雖然復仇的大框架都還在,但電影根本不是講述一個拳師的國仇家恨,主題變成了女性之光引領男性向上,達成內心自由。姜文自己在開場的時候說,他的作品一貫讚美女性,把女性視為女神。他以前的直男電影我還真沒看出這一點來,但《邪不壓正》倒是的確如此,全片熱情洋溢地讚美女性,把她們塑造成為懵懂青年男子的生命之火、靈魂之光。看到各種仰拍周韻的巨幅鏡頭,如同神祗心懷慈悲和智慧降臨人間,看得我都羞澀了:沒見過那麼愛自己老婆的人。

需要看過電影之後很久,才能咂摸出其中對男性的諷刺意味。全片所有男性角色都存在著某種殘缺,或追尋現世中的名利,或滿足於智力上的虛榮,彼此之間只有算計人心,權衡利弊和相互殺戮。他們活在虛偽的面具下,卻想著操控世事人心。而所有女性角色都有主張、有勇氣、有擔當,絕不自我欺騙,活得相當真實、鮮活而有精神氣。無論結局為何,她們都能夠冷靜而清醒地坦然接受,遠比男人可愛得多。在男性所毀滅的世界裡,她們是唯一的亮色,是真正的精神導師。

當然,大多數人應該不會關心這個問題,只會反覆問我:那你說這部電影究竟好不好看?讓我這麼回答吧:

姜文的電影最近這些年來經常體現出一種波動。他為自己拍一部電影,拍開心了,然後再為觀眾拍一部電影,讓觀眾也開心一下。如果把《太陽照常升起》視為姜文對電影藝術的追求,算成一;把《讓子彈飛》視為姜文娛樂電影觀眾的嘗試,計作十。那麼,我認為《邪不壓正》處在七這個位置。它不是《讓子彈飛》那種帶有狂歡氣質、快意恩仇的商業大片,姜文在《邪不壓正》裡表達了許多自己的電影美學。無論是他想象出來的雪中北平,還是屋頂上的城市,他有自己獨特的視角。但它也不是《太陽照常升起》那樣的藝術片,充滿優美的鏡頭和晦澀複雜的隱喻,《邪不壓正》講述了一個完整的復仇故事,槍戰、肉搏、追殺、陰謀、情色、正邪對立、黑色幽默,所有構成商業片的元素一樣都不少,無非是電影有鮮明的姜文烙印,只有他才會那樣講故事。

我個人覺得,《邪不壓正》最大的遺憾是沒有拍出原著小說唯一的優點:拳師也好,武術家也罷,他們都奉行一套規則和倫理。活在這個世界上,他們並不依仗自己的拳腳兵刃,而是維護內心的這一套規則。可是,當亂世來臨,一切顛倒破碎,所有的規矩都不成其為規矩,求活變成了最高真理的時候,一名武術家何去何從,應該如何面對這個世界,這是《俠隱》最好看的地方。小說裡告訴我們,武術家就像這個世界不曾有任何變動一樣,他們堅持按照自己認定的規矩來,哪怕為此而死。個人奉行內心準則和世界對撞,因此粉身碎骨卻不退半步,這裡有一種特別的悲劇意味在,也是張北海不厭其煩描述老北平一草一木,一磚一瓦的原因。

《邪不壓正》沒有著力表現這一點。記得少年馬小軍手持單筒望遠鏡環顧四周,看到了屋頂,看到了操場,看到了從男廁所打著尿顫走出來的老師......最後,他的鏡頭落在了米蘭身上。少年發現了小姐姐的存在,於是他心裡的小男孩就會慢慢消亡,最終變成一個大人。姜文的《邪不壓正》就給我這種感覺,在漫長的狂奔和流浪之後,他在電影裡發現了自己的小姐姐。小姐姐說:你走吧,我能找到你。

對此,我不知道是應該歡喜而是應該哀愁。

文:和菜頭丨槽邊往事(bitse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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