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解當代美國文學,你該讀一讀桑德斯

可以說是過去20年最重要的美國小說家之一的喬治•桑德斯(George Saunders),已經年近六十,卻是第一次寫長篇小說。這本叫《林肯在中陰界》(Lincoln in the Bardo:A Novel)的小說也根本不像長篇小說,而是介於貝克特式的荒誕派戲劇與佩德羅•卡爾德隆(Pedro Calderónde la Barca)《人生如夢》(Life Is a Dream)之類的戲謔史詩之間。至少在形式上,桑德斯做了極端碎片化敘事的嘗試,也許是為了取悅注意力難以集中的當代讀者,也許是為了把美國後現代小說的幾種玩法都嘗試一下,也可能是又一個美國作家在“尋根”與“靈脩”(由書名來看桑德斯很顯然信佛教)道路上迷路的必然結果。無論如何,《林肯在中陰界》並不是一本奔著“偉大”而去的雄心勃勃的美國小說,其精緻程度也遠不如使得桑德斯蜚聲文壇的短篇小說,但它展現了當代美國文學的一種面貌——在真情實感與形式實驗之間,似乎也有一道“中陰界”。

想了解当代美国文学,你该读一读桑德斯

桑德斯是個非常具有代表性的百分百美國作家。如果仔細觀察過去20年的美國文學,智識極繁主義者如菲利普•羅斯或者唐•德里羅(Don DeLillo)已經被另一批精神氣質不同的作家慢慢取代,這些作家——桑德斯、喬納森•弗蘭岑(Jonathan Franzen)、戴夫•伊格斯(Dave Eggers),加上大衛•福斯特•華萊士(David Foster Wallace),都來自美國中西部。這些作家的作品可能沒有多少相似之處,但他們的談吐與性格卻擺脫不了一種特別的中西部氣質——謙和禮貌,無不良嗜好,沒有激進的觀點,語調四平八穩,具備經過寫作班訓練的嫻熟技巧,敘事中不乏深入骨髓的孤獨與壓抑,卻從不採用上一代紐約作家那種無休無止的自我精神分析——這無法做到,他們的成長經歷中不存在剖析自我的工具或者必要。在地很平、冬天很冷、內斂剋制的北歐德國移民最多的中西部,每個人都保持泰然自若,無師自通,平原的大風會把所有的慌張與脆弱吹走。中西部作家通常從學校而非生活當中獲取文學教育,因此不太可能以輕鬆的遊戲態度對待文學,匠氣總是很足。正因如此,桑德斯的小說與雷蒙德•卡佛或者丹尼斯•約翰遜(Denis Johnson)表面上有相似之處——它們同樣用的是極簡主義的語言,同樣寫的是社會暗處的生活,但這兩種小說的本質截然不同,面對的對象也截然不同。

這可能是為什麼桑德斯對鬼魂總有種依賴,彷彿一切自然的“精神生活”要在死後、現實生活結束之後才能得到解放——很像另一位百分百的美國作家斯蒂芬•金把他對小鎮生活的所有怨恨投入小丑、惡魔,或者看不見的霧狀邪惡體裡。桑德斯最著名的短篇小說之一《海橡樹》最近拍成了電視劇,講的是貧民窟社保房裡一個一輩子操持家務的老太死後從墳墓裡爬了出來,向一群不爭氣的家人討回自己從沒有過的愛情和生活。這故事不免俗氣,格局不大,但它從老太當脫衣舞男的侄子的視角平鋪直敘,在戲劇性的故事之上建立了一層荒誕的對比度——一個不具備生活能力或者思辨能力的人講述自己的心路歷程,這通常是第三世界小說裡廣泛使用的元素。

桑德斯的小說裡沒有特別聰明的人,也沒有多麼特別的人。他受俄國現實主義小說(尤其是契訶夫)影響很深,嘗試用同樣的方法探索與文學人格相距甚遠的普通人的內心,只是他在探索的美國人與情緒炸裂的俄國酒鬼們絲毫沒有相像之處。美國人,至少中西部美國人的內心,荒涼如幾百平方英里的玉米地,堅毅如玉米地裡入冬依然屹立的玉米樁,任何共情哪怕再強烈也難以啟齒。桑德斯也曾經是美國文學所謂“去反諷”運動中的一員,強調小說的“真誠性”,應當還原未經深度壓抑或插科打諢的真情實感。這運動並沒有什麼說服力。一個諷刺的事實當然是,所謂的“真情實感”是眉毛更低的文學的強項,與肥皂劇的浮誇一步之遙,更何況真情實感因人而異,亦有眉毛認同的問題。

《林肯在中陰界》同樣強迫症一般放不下高眉毛小說的基本姿態,雖然本質上,在我看來,它真正的理想是成為一部有關父子溫情的小說,也因此雖然形式感很強,這本小說不會給所謂的“中眉”讀者製造太大的閱讀難度,十分匹配地獲得了2017年的布克獎。

小說講述解放黑奴的美國總統亞伯•林肯11歲的兒子威利•林肯在內戰爆發第二年,總統夫婦舉辦國宴的當晚發燒去世。國難當前,又失去了自己最疼愛的兒子,作為政治家的林肯面臨自己日漸脆弱傷感的內心,而小威利則到了中陰界,遇見了一群同樣躺在中陰界棺材(小說裡叫做“病房”)裡的妖魔鬼怪(用小威利的話說:那些“被侮辱被忽視被小看被誤解”的人)。

整部小說的敘事全部採用“口述”的形式,有的來自小林肯與老林肯本人,有的來自陰陽兩界的人物,還有的則是些真真假假的歷史文獻裡的摘錄。整部小說發生在威利死去的那個晚上,而亞伯•林肯,不像大部分死者家屬那樣粗暴對待屍體。史料記載他經常去位於華盛頓的墓地裡,打開棺材,擁抱自己死去的兒子。在小說中,這生死之擁激發了一種全新的超自然現象。吵吵嚷嚷的一群無產階級陰間人士從小林肯那裡學會了一種新的生活方式——他們能像“鬼魂附體”一樣貼在活人身上,套入活人的肢體動作,聽到(並八卦)活人的每一條思緒。他們毫無疑問貼到了林肯身上,感受他的視野,他的包袱,他的矛盾。

桑德斯又一次借了一群鬼魂來解放思想,它意在解放的是亞伯•林肯的真情實感,但林肯早已被歷史禁錮。把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設置在如此重要的美國曆史節點,且選擇有可能是美國曆史上最重要的人物作為小說的主人公,桑德斯似乎是想為他一系列短篇小說中的“美國人性”尋找源頭,並且他非常想從林肯身上找到。亞伯•林肯是美國曆史“走上正道”的代名詞,同時他也是一箇中西部男人。《林肯在中陰界》裡無論老林肯還是小林肯都保持著相當的體面,所有人對他們高尚的品德與值得愛戴的性格讚不絕口(由小說裡引用的歷史文獻證明),而那些嘰嘰喳喳的無產階級鬼魂則狹隘的狹隘,窘迫的窘迫,不堪的不堪,在中陰界獲得了真正的解放。

還是在這些鬼魂身上,桑德斯的語言發揮出了一如既往的高水平。兩個出現頻率最高的鬼魂——漢斯•沃爾曼和羅傑•貝文斯(小說中鬼魂的名字全部小寫)很難讓人不想到《等待戈多》裡的弗拉基米爾和愛思特拉岡。兩人的前生既好像苦不堪言,又好像荒誕不經,一個46歲娶了18歲的老婆,卻在好不容易到來的初夜當天被房梁砸死;另一個是不敢出櫃決定自盡的同性戀,在割腕那一刻決定要好好活下去,卻沒有一個人發現他。沃爾曼和貝文斯才是《林肯在中陰界》嘮嘮叨叨的敘事者,也更像是主人公。他們“親身”經歷了歷史。無論作為人還是鬼,這兩個人時而能說出些十分詩意的話,卻又迅速淹沒在眾生當中,他們的苦難獨一無二卻又不值一提。

林肯父子太特別了,桑德斯無法準確控制他們的內心。也在中陰界的沃爾曼與貝文斯才是他的“元人物”。如果說《林肯在中陰界》受了什麼東方佛教的影響,我沒有看出來,而它的美國性是毫無疑問且撲面而來的。中陰界不是贖罪的地點,而是解放壓抑的地帶。

想了解当代美国文学,你该读一读桑德斯

《林肯在中陰界》

(Lincoln in the Bardo:A Novel)

蘭登書屋(Random House)

2017年2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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