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交十八年:刘海粟与傅雷的恩怨纠葛(下)

今天,继续解读刘、傅两位文化名人的内心世界和他们的恩怨纠葛。

(三)刘海粟称赞傅雷:一个很好的写文章的秘书

青年时代傅雷真诚而冲动的气质,在《刘海粟》一文中表露无遗。时过境迁,作为后人,我们可以看得比较清楚:刘海粟担当不起如此高的褒奖。后来的刘海粟证明了这一点。

绝交十八年:刘海粟与傅雷的恩怨纠葛(下)

刘海粟作品

刘海粟1929年春赴法,那是他第一次出访欧洲。这位国内大名鼎鼎的“艺术叛徒”,现代中国美术史上横空出世的天才,此时只缺少一样东西:到西天取经加冕。在那个“全盘西化”的时代,出洋留学几乎是每一个中国知识精英必不可少的选择。条件好的去欧美,亲炙原汤原汁的西方文化,条件差的去日本,通过日本学西方,之前刘海粟曾两度出游东瀛,却因各种原因无缘亲炙西方本家。是年他已三十三岁,从西天取经的角度看,为时有些晚,他的同行兼竞争对手林风眠、徐悲鸿,早已学成回国,在国内美术学界占据要津,对他构成不小的压力。因此,这次欧洲之行对他来说意义非同小可。

刘海粟没有辜负这次机会,丰沛的艺术天赋和过人的胆魄,加上朝圣者的身份与文化心态,使他变得格外的虔诚和谦卑,艺术能量由此得到极大的释放。短短两年半时间里,创作油画40幅,临摹西洋名作200余幅,游历考察法、瑞、意、比、德五国的艺术,连续两年出品秋季沙龙,在巴黎克莱蒙画院举办展览,被法国汉学家赖鲁阿誉为“现代中国文艺复兴的大师”,其中《卢森堡之雪》被法国政府收藏,撰写10余万字旅欧考察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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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森堡之雪》

刘海粟此行有如此丰硕的收获,与傅雷的鼎力相助是分不开的。晚年刘海粟一谈起那段经历,必提傅雷,大加称赞:“现在要找一个写文章的秘书不容易啊,像傅雷就很好!对美术、音乐都非常懂。现在这样的人没有了!这个人知识渊博极了!旁征博引,非常严谨!”事实上,在当时的留法学子中,像傅雷那样既精通法语、又了解欧洲文化并有深厚中国传统文化功底的人,属于凤毛麟角。胸怀大志的刘海粟能在法国遇到傅雷,实是他的幸运。

这里有两件事应补充:其一,刘海粟的《卢森堡之雪》被法国国家美术馆收藏,是傅雷向法国教育部美术司积极活动的结果;其二,1931年7月,应法国美术杂志L`Art Vivant“中国美术专号”之约,傅雷以法文撰写《现代中国艺术之恐慌》一文,介绍中国现代美术的发展状况,刘海粟被推为中国现代美术的开创者。这两件事对刘海粟名扬国际画坛,奠定他在国内画坛“大师”的地位,起了重要的作用。

傅雷结识刘海粟时,年仅21岁,作为一名初出茅庐的文学青年,面对刘海粟那样的艺术大腕,中国新文化运动的风云人物,产生崇拜之情很正常。此时的刘海粟,出于朝圣的心态和取经的需要,面对西方艺术众神表现出的刻苦学习精神,可谓一生绝无仅有,正是这种求道者的表现,令傅雷深深感动,而刘海粟豪放的气魄,汪洋恣肆的能量,也令傅雷倾倒,因此将他视作中国现代美术的开拓者,在他身上寄托了自己的理想。

细读《刘海粟》,字里行间不难感受到一种被催眠的状态。涉世未深、美术知识尚浅的傅雷,此时尚无能力窥测刘海粟的艺术底蕴。其实,刘海粟的油画即使再好,严格地说,也是学徒的模仿,是“印象派”及“后印象派”的翻版,欧洲同行出于绅士风度及文化上的优越感,对远道而来的徒弟夸奖一番,也是情理之中的。个别评论家发几句高调的赞语,只代表个人的看法,并不值得当真。年轻的傅雷当时未能看破这一层,凭着一腔热血,将刘海粟当作“现代中国文艺复兴的大师”。然而,真正面对刘海粟的作品时,傅雷除了援引徐志摩献给刘海粟的“力”和“大”的赞词,加上自己引申的“自信力”和“弹力”之外,再也说不出什么有意思的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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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海粟作品

傅雷原本有自己的批评话语,往往烛幽见微,切中肯綮,如他评论塞尚那样:“所谓浮浅者,就是缺乏内心。缺乏内心,故无沉着之精神,故无永久之生命。塞尚看透这一点,所以用‘主观地忠实自然’的眼光,把自己的强毅浑厚的人格全部灌注在画面上,于是近代艺术就于萎靡的印象派中超拔出来了。”可谓字字珠玑。这表明,刘海粟的作品并没有给傅雷提供阐释的灵感。在催眠的状态下,傅雷只能人云亦云,发出一些空洞的赞词。

同样,读《现代中国艺术之恐慌》一文,亦可感觉到耸立于后的刘海粟的高大身影。文章陈述中国艺术的危急状态:腐朽的国粹派(“四王”的徒子徒孙),无力的革新派(吴昌硕、陈师曾),时髦的现代派(林风眠),空洞的普罗派,在混乱无序中冲折消耗;所幸的是,还有刘海粟及他主持的上海美专的存在,尤其是刘海粟,几乎成了中国画坛的中流砥柱,文中这样写道:“一九二四年,已经成为大家公认受西方影响的画家刘海粟,第一次公开展览他的中国画,一方面受唐宋元画的思想影响,一方面受西方技术的影响。刘氏,在短时间内研究过欧洲画史之后,他的国魂与个性开始觉醒了。”读到这里,几令人怀疑此文是否出自刘海粟的授意,至少可以肯定,此文受到刘海粟相当的影响和诱导,因为其中的“众派皆非、唯刘独是”的意思非常明确。

若干年后,傅雷以实际行动纠正了这种观点,比如对林风眠的高度评价,对与吴昌硕、陈师曾一脉相承的黄宾虹的大力推崇,可证明这一点。就像《刘海粟》那样,《现代中国艺术之恐慌》不经意间为刘海粟作了“托儿”。

(四)徐悲鸿“手撕”刘海粟,傅雷与刘保持距离

1931年8月中旬傅雷与刘海粟一起乘坐法国“香楠沙号”邮轮回国, 于9月18日抵达上海码头,时值“9·18”事变爆发,举国上下一片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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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海粟作品

刘海粟一归国,便有一系列举措,将“载誉归来”渲染得轰轰烈烈,其中包括发表《东归后告国人书》,筹备大规模的《刘海粟欧游作品展览会》,编辑出版《世界美术集》等。其中《世界美术集》的编辑出版,在中国美术界堪称破天荒的大事件,这是第一部由中国人编辑出版的世界美术集。它共分七集,第一集特郞,第二集刘海粟,第三集凡·高,第四集塞尚,第五集雷诺阿,第六集马蒂斯,第七集莫奈。刘海粟亲自编定其他各集,却将第二集留给傅雷。此举一石三鸟:既避了嫌,又提携了后进,还借了傅雷的生花妙笔塑造自己的形象,充分显示了刘海粟的老谋深算。尚处“蜜月期”的傅雷并未发现此中奥妙,欣然接受,并写下《刘海粟》作序言。

刘海粟如此高调地“载誉归来”,尤其是将自己放进《世界美术集》第二集,迫不及待跻身世界绘画大师的行列,可用“恬不知耻”四字形容,引起画界同行及有识之士的反感是自然的。1932年10月15日《刘海粟欧游作品展览会》在上海开幕,盛况空前中,传出刺耳之音,徐悲鸿开始发飙,由此引发两位艺术大师长达半个世纪的恩怨争斗。在这场恶语相向的画坛宗派争斗中,作为刘海粟的密友,傅雷一直保持沉默的态度,而没有像梁宗岱那样撰写长文千里迢迢声援刘海粟。

绝交十八年:刘海粟与傅雷的恩怨纠葛(下)

其时,傅、刘的“蜜月期”将告结束,接踵而至的是美专学生与傅雷发生冲突,刘海粟袖手旁观事件,10个月之后,傅雷不顾刘海粟的一再挽留,坚辞上海美专。显然,傅雷此时已看到了这位“中国文艺复兴大师 ”的另一面,开始与他保持距离。而有意思的是,徐悲鸿对刘海粟的抨击之语:“唯学吹牛”“先洗俗骨除骄气,亲有道用苦功”

,与绝交多年后傅雷对刘海粟绘画的批评竟是不谋而合!

(五)绝交18年终因礼仪来往,刘生前未知傅对他“秘密”批评

傅雷与刘海粟绝交18年,直到1954年才恢复来往,但仅限于起码的礼仪应对。

在1954年9月20的《黄宾虹画展》会场上,傅雷与刘海粟意外相见,这是时隔18年后他们首次见面。不久在全国美展华东分展中,傅雷看到了刘海粟的作品,引发感想,记录在1954年10月19日致傅聪的信中:

伦伦的爸爸在黄宾虹画展中见到我,大为亲热。这次在华东出品全国的展览中,有二张油画,二张国画。国画仍是野狐禅,徒有其貌,毫无精神,一味取巧;画的黄山峭壁,千千万万的线条,不过二三寸长的,也是败笔,而且是琐琐碎碎连结起来的,毫无生命可言。艺术品是用无数“有生命”的部分,构成一个一个有生命力的总体。倘若拿描头画角的匠人功夫而欲求全体有生命,岂非南辕北辙?那天看了他的作品,我就断定他这一辈子的艺术前途完全没有希望了。我几十年不见他的作品,原希望他多少有些进步,不料仍是老调。而且他的油画比以前还退步,笔触谈不到,色彩也俗不可耐。可见一个人弄艺术非真实、忠诚不可。他一生就缺少这两点,可以嘴上说得天花乱坠,实际上从无虚怀若谷的谦德,更不肯下苦功夫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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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的傅雷(52岁)

这是长达23年之后,傅雷对刘海粟的艺术创作所作的评价。与《刘海粟》一文相比,反差之大,令人难以相信出自同一人。傅雷对刘海粟的评价由此定格。7年之后,在1961年7月31日致刘抗的长信中,傅雷纵论中国绘画的美学特征,再次直言不讳地批评刘海粟。在谈及中国画线条的特色,“扬州八怪”流于野狐禅,吴昌硕的金石学功夫与白石老人的“婀娜妩媚的青春之美”之后,这样写道:“至于从未下过真功夫而但凭秃笔横扫,以剑拔弩张为雄浑有力者,真是自欺欺人,如大师即是。”

在推崇石涛、梅清的线条表现力,强调在古典中“泡”的重要性时,这样回应刘抗的看法:“来书以大师气魄豪迈为言,鄙见只觉得其满纸浮夸(如其为人),虚张声势而已。他的用笔没一笔经得起磨勘,用墨也全未懂得‘墨分五彩’的nuances(细腻)与 subtilite(微妙)。”

在论及中国画的“虚实”、“空白”之后,傅雷再次对刘海粟作出批评:

国内洋画自你去国后无新人。老辈中大师依然如此自满,他这人在二十几岁时就流产了。以后只是偶尔凭着本能有几幅成功的作品。解放以来的三五幅好画,用国际水平衡量,只能说平平稳稳无毛病而已。如抗战期间在南洋所画斗鸡一类的东西,久成绝响。没有艺术良心,决不会刻苦钻研,怎能进步呢?浮夸自大不是只会“故步自封”吗?近年来陆续看了他收藏的国画,中下之品也捧作妙品,可见他对国画的眼光太差。我总觉得他一辈子未懂得(真正懂得)线条之美。他与我相交数十年,从无一字一句提到他创作方面的苦闷或是什么理想的境界。你想他自高自大到多么可怕的地步。

傅雷的这些批评完全超越了个人的私情,上升到真理原则的高度,正如他在同信中写到那样:“以私交而论,他平生待人,从无像待我这样真诚热心、始终如一的;可是提到学术、艺术,我只认识真理,心目中从来没有朋友或家人亲属的地位。所以我只是感激他对我友谊之厚,同时仍不能不一五一十、就事论事批评他的作品。”

傅雷对刘海粟的以上“酷评”仅限于亲友的书信中,因此很长时间不为世人所知,直到本世纪初才公之于世。刘海粟于1995年去世,因此可以肯定,他生前并不知道傅雷对自己的如此评价。

对傅雷这位“相濡以沫的好兄弟”的内心世界,刘海粟一点不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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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海粟于黄山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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