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懷舊散文集作序 從尼采、昆德拉談起

為懷舊散文集作序 從尼采、昆德拉談起

在我的寫作生涯中,為別人也包括為自己的作品所作序跋類文字,大約不下30篇,字數亦近20萬字(當然得加上那篇為我自己的“紅樓夢脂評校本叢書”所作4萬餘言導論《走出象牙之塔》;別的學者發文評論此導論時,亦稱其為“長序”)。若是今後再加上一些同類新作彙編成冊出一個序跋集,也許不至於太令人失望吧。 不過,正像我研究紅學有時比較另類一樣,我寫序跋類文字也往往不大遵循常規章法,喜歡在內容、視角及手法上出一點新,偶爾甚至來點如同吾鄉俗諺所云之“扯南山說北海”的招數。這樣的篇什自然不多,質量效果亦似差可。

較突出的一個例子,便是我給自己校訂出版的《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庚辰校本》(四卷本)所作後記:《想起了〈尤利西斯〉》。這篇洋洋5000餘言的長跋,竟用了三分之一篇幅去談愛爾蘭作家詹姆斯·喬伊斯的長篇小說鉅著《尤利西斯》,談它的世界性影響及複雜的版本問題(當然是結合著《紅樓夢》更為複雜的版本問題去對比著談的)。而該文的效果及影響力,反倒異常引人注目。由於是在書還沒印出來時,就被協助我打字的一位學生貼到了網上,使得我在該書剛剛出版之際應邀去清華大學演講,便驚訝地發現:許多來聽講的學生,手裡都拿著一份印得很精緻的《想起了〈尤利西斯〉》文稿。我詢問一位主持人這是怎麼回事。答曰:因清華大學紅學社團的人挺喜歡這篇文章,就從網上下載來印發給大家作聽講的參考。

此刻我想要談的,則是我在春節前夕接到一個臨時任務,替家鄉一位實力派作家曾新先生的最新散文集《感謝生命》作一篇序,要求在假日結束的大年初六完稿。因為出版社要在初七(225日)上班之後,等著將此序排版,讓該書儘快投入印刷。 

為懷舊散文集作序 從尼采、昆德拉談起

與曾新等自貢作家在故鄉一小鎮合影。左起:曾新、李華(作協主席)、博主鄧遂夫、明梅(文聯副主席)、郭同星(小說家)

在這樣一個節骨眼上來寫作序文,可真把我害苦了!

一是春節前後的頻繁應酬,幾乎壓得我喘不過氣來,能有多少閒暇去思考寫作這樣的嚴肅文字?

二是我這人有個臭脾氣,給人作序,不讀完書稿,是絕不動筆的。否則寧肯拉倒。有一次,某出版社請我給大作家畢淑敏的新作寫篇序,也是因時間上要得急,出版社又只答應發一個作者與作品的簡介加上一個作品的重點章節片段給我作參考,最終硬是被我謝絕了。另一次,是我頗看重的北大才女、文學博士王穎,請我給她的紅學論著《我在落花夢裡》作序,全稿倒是發來了,亦因出版社要得急,與我自己即將完稿的一部著作正被出版方催促的情形相沖突,我沒法把文稿讀完,最終仍遺憾地放棄了。

這次卻是為家鄉的作家兼摯友寫序,儘管時間也緊,於公於私,都得拼命把它完成。可這次遇到的意外更多。節日期間打字店關門,只能熬夜在電腦上讀全稿,這樣讀不僅容易發睏,還經常把眼睛看得疼痛難忍,所以每一次閱讀的時間不敢太長。如此斷斷續續讀完全稿,已經超過了交稿日期兩三天。曾新在逾期的幾天裡,常以手機短信問候的方式委婉轉告出版社的急切催問。偏偏在我終於看完全稿,豪情萬丈地回覆他“一俟動筆,倚馬可待”時,電腦系統突然崩潰。存儲的所有word文件包括《感謝生命》全稿一個都打不開;甚至要新建文檔來起草我的序也辦不到。

答應了上門來維修電腦的師傅,拖延至3月1日傍晚才來清理了系統,並下載安裝了升級版的word文檔和升級版搜狗輸入法。然後我吃過晚餐,萬事俱備,才從21點左右正式敲擊鍵盤開始了寫作。至於其間仍不斷遇到一些新安裝軟件在操作上存在的新問題,須不時打電話向維修師傅諮詢解決辦法等苦況,就更甭提了。總之是磕磕絆絆地熬了個通宵,才於次日(3月2日)9點左右完稿,旋即發到曾新本人的QQ郵箱裡交卷,並轉了一份給自貢市作家協會副主席、文藝評論家蒙童先生(因我接手此一任務,是由他和曾新一道出面交涉的,我基於對他倆的信任和友情,至今都不曾詢問過此書是由哪家出版社、哪位責任編輯在具體承擔,所以只能交給他倆去處理)。

我在發送序言稿給曾新時的短簡裡寫道:

……現在完成的這個稿子,是一反此前給別人寫序總要具體分析作品思想藝術、文字才情等老套路——這也是從曾兄此作之內容出發而為。因大作雖極佳,然其內容多屬親情友情家長裡短,若以老套作評介,讀者反而不能真正獲知尊作之美,容易失去深入閱讀的興致。故採用了一種說好聽叫“高屋建瓴”,說難聽叫“曲線救國”的務虛手法,抓住尊作最突出的特色,引而不發地把讀者的胃口吊起來,這樣才能真正激發起讀者的閱讀興趣和慾望,從而獲得真切的審美享受。實際效果如何,只能拭目以待了。

信中所謂“高屋建瓴”或曰“曲線救國”,正與我這篇博文的題目所述相一致——即“為懷舊散文集作序,從尼采、昆德拉談起”。我還真不是討巧或故弄玄虛。一方面是我由衷地感覺到曾新這本散文集文字精妙、感情真摯、引人入勝;另一方面,也確實覺得這篇序只能如此寫,方可勉強傳達我之讀後感於萬一。

好了,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請網友們不吝賜教。

懷舊之美 

——曾新散文集《感謝生命》序

鄧遂夫

請原諒,我這篇序言得先從尼采說起。

尼采,這位西方現代哲學的開創者,德國卓越的詩人和散文家,同時又是天才的思想家和哲學家,他在以文學和哲學雙管齊下烈抨擊、批判西方傳統的基督教道德和現代理性、並公然宣稱“上帝死了”的同時,卻在哲學上提出一個頗有些神秘的“永恆輪迴”說。

尼采的著名哲學著作

多,如《權利意志》、《悲劇的誕生》、《善惡的彼岸》、《道德譜系學》、《希臘悲劇時代的哲學》、《偶像的黃昏》、《反基督》等10餘部,其中所提出的著名哲學命題也頗多。但他最讓人費解的這個所謂“永恆輪迴”的哲學命題,卻是通過一部題為《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哲學小說加以深入闡發的。

尼采這部著作的風格及寫作方式,有點類似新約《聖經》和《柏拉圖對話錄》,也類似蘇格拉底哲學作品裡經常以自然現象作為話題來講述故事的那種語調及修辭手段。特別是此書通過描寫查拉圖斯特拉(即瑣羅亞斯德教的創教先知)四處遊歷演講哲學問題,以及描寫各式各樣聽眾對其哲學思想的反應,十分生動有趣地討論和表達了尼采自己所理解認同的西方文學及哲學傳統。其中最深入探討的正是他那“同一性的永恆輪迴”理論。此外,他還在這部書中第一次使用了被後人廣泛沿用的“超人(U-bermensch)”一詞。這也導致了尼采在後來的著作中不斷提到它,進而系統地闡發了他的“超人”理論。

為懷舊散文集作序 從尼采、昆德拉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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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出版後,在西方讀者中頗受熱捧,影響巨大。但是裡面所強調的核心理論“永恆輪迴”(Lehre der ewigen Wiederkunft),由於在描寫書中人物對此理念的不同議論而導致的某些模糊性與矛盾性,曾讓當時的西方學術界深感茫然,無從評議,故大都對此學說採取無視或冷落的態度。後世的學者包括文學家,相對說來較為重視對尼采“永恆輪迴”說的研究與探討,卻也依然充滿了困惑與紛爭。

此一理論的孰是孰非,這裡姑且不去管它。我所要著重提到的是,比尼采晚生了整整84年的當代法國小說大師米蘭·昆德拉,他有一部舉世聞名的長篇小說代表作——《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恰好也是像我此刻一樣,有意將尼采的“永恆輪迴”說當作開篇的話頭。

為懷舊散文集作序 從尼采、昆德拉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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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懷舊散文集作序 從尼采、昆德拉談起

米蘭·昆德拉這本小說共分七部(相當於通常的七章),其中有兩部——第一和第五部——標題都叫“輕與重”。大約也是想略微模仿一下尼采的哲學小說《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手法,貌似以哲學光去探討人所能承受的生命之輕重,從而展開小說的情節。

但他開篇第一句話,就直端端衝著尼采的理論說事:“永恆輪迴是一種神秘的想法,尼采曾用它讓不少哲學家陷入窘境……”接著他寫道:“想想吧,有朝一日,一切都將以我們經歷過的方式再現,而且這種反覆還將無限重複下去!這一妄之說到底意味著什麼?”

米蘭·昆德拉並沒有立即回答他所謂尼采的“譫妄之說”意味著什麼。但從後文的述說來看,他顯然覺得,以“永恆輪迴”之說來釋宇宙和人生,是非常荒謬的,而且如果此說成立,那將非常可怕。他舉例說:“假若法國大革命永遠地重演,法國的史書就不會那麼以羅伯斯庇爾為榮了。正因為史書上談及的是一樁不會重現的往事,血腥的歲月於是化成了文字、理論和研討,變得比鴻毛還輕,不再讓人懼怕。一個在歷史上只出現一次的羅伯斯庇爾,和一位反覆輪迴、不斷來砍法國人頭顱的羅伯斯庇爾之間,有著無限的區別。”

所以,米蘭·昆德拉接著寫道:“永恆輪迴之說,從反面肯定了生命一旦永遠消逝,便不再回復,似影子一般,了無分量,未滅先亡,即使它是殘酷、美麗或是絢爛的,這份殘酷、美麗和絢爛也都沒有任何意義。我們對它不必太在意,……那些轉瞬即逝的事物,我們能去譴責嗎?

黃色的落日餘暉,給一切都帶上一絲懷舊的溫情,怕是斷頭臺。”

為懷舊散文集作序 從尼采、昆德拉談起

為懷舊散文集作序 從尼采、昆德拉談起

為懷舊散文集作序 從尼采、昆德拉談起

第二次見到臺灣這份文學雜誌(第一次見是應邀發過一篇文章的那一期)

不再往下徵引了。我此刻最感的一句話,便是他那“黃色的落日餘暉,給一切都帶上一絲懷舊的溫情……”

因為,我從曾新此前出版的《綠色情節》、《漫步西城》和現在的這一本《感謝生命》等三本散文集裡,所深切感受到的幾乎全都近乎於米蘭·昆德拉所形容的“黃色的落日餘暉,給一切都帶上一絲懷舊的溫情,怕是斷頭臺”這樣的意象和理念。

為懷舊散文集作序 從尼采、昆德拉談起

不論米蘭·昆德拉寫出這句話時,所要表達的真實意圖是什麼,總之他在客觀上傳達出一種對於不論在當初是美好還是殘酷、艱辛的人和事,一旦時過境遷進行回憶或描述,便極容易生髮出溫馨感人的意象和氛圍。

在這種極富詩意的溫馨氛圍裡,人生的一切輝煌與苦難,過往的諸多恩怨情仇,大都會趨於遠觀似的寧靜與沉思,油然生髮出一種類似於在歷史博物館欣賞古代浮雕、壁畫般的審美感受和浪漫情懷,從而使人性在不知不覺中得到良性的、崇高的昇華。而這恰恰是一切美妙的文學藝術作品所共有,只是程度可能會有所不同的一種特質。總之,這種由懷舊的溫馨所昇華的藝術之美和人性之美,涉及到哲學、美學、心理學、甚至倫理學等多方面的奧義和原理,它必然會沉澱到那些可以被歷史所銘記的文學藝術經典中。

曹雪芹歷經昔日 “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家庭潰敗慘劇之後,用他那“傳神文筆”嘔心瀝血寫出來的《紅樓夢》,豈不正是在表達一種“懷舊的溫情”麼?——哪怕是對於“花落人亡”的傷心之地,哪怕是對於像王熙鳳這樣罪孽深重、可恨亦復可憐之人,不也全都和作者所深愛的林黛玉、薛寶釵、史湘雲及元、迎、探、惜等等一道,被籠罩在一種類似於“橘黃色的落日餘暉”般悽美的懷舊氛圍之中加以悲憫地描述麼?

在閱讀現代作家如魯迅、茅盾、老舍、巴金、郭沫若、郁達夫、端木蕻良、沈從文、錢鍾書、李劼人、曹禺、吳祖光、徐志摩、艾青、張愛玲、蕭紅,以及當代作家莫言、劉恆、高行健、賈平凹、蘇童、劉心武、王安憶、畢淑敏、鐵凝、殘雪、嚴歌苓、遲子建、流沙河、海子等人的優秀小說、散文、戲劇、詩歌中,以及此刻我所要談到的曾新這本散文集《感謝生命》中,不也同樣令人深切地感受到這種懷舊的溫情麼?

於是我把一切優秀文學作品所突出體現的這一審美屬性,名之曰——懷舊之美。

如果暫且開以上提到或未曾提到的國內一流作家的作品不談,在我所熟悉的故鄉作家當中,曾新的小說、散文所體現出來的這一特性,無疑是最為炫目最為迷人的。

據我觀察,這正是由於曾新這位作家非常獨特的家庭及個人經歷;以及他從小痴迷於文學、在任何艱難困苦或世風誘惑的生存環境中都不改初衷的長久磨礪與堅持;而更重要的一點,這是在當今社會中較為罕見的一個真正是由樸實、溫馨、且不失睿智的幾代“多親家庭”——所孕育而成的健全人性和俠骨柔腸、熱情如火等諸般優良稟

賦,折射到作者的個人生活及其文學作品中所天然綻放的絢麗花朵。

謂予不信,請讀者深深地讀、細細地品——深讀細品這一部在作者已發表的二百餘萬字文學作品中也許並不算最厚重的散文集——《感謝生命》。

從中,你可以非常深刻地讀出他的文字之精緻雋永,情感之篤厚真摯,懷舊之純美溫馨。 

而且我相信,在不久的將來,或許還會有更其典型突出地折射出曾新文學藝術才華的重頭之作,在中國文學的星空脫穎而出。

我熱切地期盼著!

2015年3月2日晨 於蜀南釋夢齋   

這篇談寫作體會的博文或許稍長,早該打住了。但在結束之前,我還是想把交付給我這一任務的故鄉評論家蒙童及小說、散文家曾新對我這篇序文的初步感受略提一下,供大家參考。

曾新因是本書的作者,他的感覺及說法,不免帶有一定程度的客氣。他在收閱後打來電話,用顯激動的語氣說,挺好挺好,已經發給編輯了。並深表感謝,說給他的作品“增輝”云云。他最後特別強調,序文所引米蘭·昆德拉的話“黃色的落日餘暉,給一切都帶上一絲懷舊的溫情,怕是斷頭臺” ,最妙,也最真切地體現了他寫作時的某些意念和況味。

蒙童則是個頗有思想、頗有文學理論功底的評論家,身兼四川理工學院現當代文學及外國文學客座教授。他對朋友間的文字,一向是直來直去地評說,不大講客氣的。因而我想請他給這篇序把把關、提點具體意見後再發出去。他只在電話中淡淡地說了一句:“暫時還沒想到啥意見。建議你先拿到國內什麼刊物上發一發。”

2015年3月4日23:33:12 於釋夢齋 

[補 記]

博文中引錄的我那篇序,因出版社要得急,撰寫匆忙(一個通宵),寫成的當天便發到了出版社。後來除了極個別字句的小改請作者曾新轉告給了責任編輯外,我對於事後意識到有一小段文字的表述尚存某種“遺漏”的問題,不好意思再作增補,怕給出版方增添麻煩。今晚忽接曾新的郵件和電話,告知出版社已於今日將終校稿寄來,要求他略查閱訂正後於明日(3月11日)寄回,因而我的序亦有了可以略改的空間。不覺大喜,趕緊認真增補了一百餘字,覺得基本滿意了,才發還給曾新請他貼改到排校稿上。至此,心中一塊石頭終於落地。 

現在,我也在博文裡補改了這段文字。特此說明。

遂夫 2015年3月11日 1:17:26 補記於釋夢齋    

為懷舊散文集作序 從尼采、昆德拉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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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懷舊散文集作序 從尼采、昆德拉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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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節前夕,博主與自貢市作家協會副主席、文藝評論家蒙童先生(右)參加市文代會時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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