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詩眼」和「詞眼」

漫談「詩眼」和「詞眼」

詩意(圖源網絡)

漫談「詩眼」和「詞眼」

相傳張僧繇畫龍,一經點睛,便凌空飛去。詩眼、詞眼,有似於此。

古人寫詩作詞,講究錘鍊字面。凡在節骨眼處煉得好字,使全句游龍飛動、令人刮目相看的,便是所謂「詩眼」、「詞眼」。微雲、河漢、疏雨、梧桐,何等尋常的景物,而孟浩然煉就「淡」字、「滴」字,寫成了千古不磨的「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宋祁的「紅杏枝頭春意鬧」、張先的「雲破月來花弄影」,如果去了「鬧」字、「弄」字,所寫景色原也平淡無奇。而著一「鬧」字、「弄」字,就境界全出,頓然改觀。

「詩眼」一詞,最早見於北宋。蘇軾詩云:「天工忽向背,詩眼巧增損。」范成大也在詩中寫到過「詩眼」:「道眼已空詩眼在,梅花欲動雪花稀。」範溫的詩話更以「詩眼」為名,題為《潛溪詩眼》。「詞眼」一詞,首見於元代陸友仁的《詞旨》。《詞旨》分八部分,其六專論「詞眼」。雖然「詩眼」、「詞眼」的稱呼出現較晚,而注意煉字,可以說與詩歌創作的歷史一樣久遠。《詩經·周南·芣苢》:「采采芣苢,薄言採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每兩句只在關鍵處換一個動詞,而採─→有─→掇─→捋─→袺一→襭,逐層推進,同中見異,搖曳無窮,堪稱為「詩眼」。南朝民歌《明下童曲》:「走馬上前坂,石子彈馬蹄。不惜彈馬蹄,但惜馬上兒。」一個「彈」字,墨光四射,如石韞玉,令人耳目一新,與後世所說的「詩眼」已毫無二致。兩晉南北朝時,隨著聲律論的興起與駢儷文的盛行,在文人創作中追求警策、秀句(其中也包含了對詩眼的追求),成為一時風氣。這不僅有陸機提倡於前(見《文賦》),並有許多文人追逐於後。「天際識歸舟,雲中辨江樹」(謝朓),「亭皋木葉下,隴首秋雲飛」(枊惲),「夜雨滴空階,曉燈暗離室」(何遜),「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王籍),「行舟逗遠樹,度鳥息危檣」(陰鏗),等等,錘字煉句得其神韻,歷來傳為美談。而「識」、「辨」、「下」、「飛」、「滴」、「暗」、「逗」、「息」等動詞(「暗」字為詞類活用,形容詞作動詞)與「逾」、「更」等副詞,都不失為句中之眼,起著畫龍點睛的傳神作用。唐代大詩人杜甫,歷來被視為錘鍊字句的聖手。他的《曲江對雨》詩,宋代題院壁,其中「林花著雨胭脂溼」句,「溼」字駁落,蘇軾、黃庭堅、秦觀、佛印分別以「潤」、「老」、「嫩」、「落」補缺,都不及「溼」字鮮明生動。宋、元時代的詩論家,正是在千百年來詩歌的語言藝術日益精進的基礎上,在詩人們愈來愈自覺地注意錘鍊字句的情況下,概括出「詩眼」、「詞眼」這些詩學的新術語的。

詩眼、詞眼在句中的作用不一而足。

或者用以翻出新意。如蕭楚才改張乖崖「獨恨太平無一事,江南閒殺老尚書」之「恨」為「幸」,「恨太平」是對天下太平的不滿,「幸太平」是因天下太平而感到幸福,一字之改而詩意迥異。

或者藉以增添情趣。如韓駒改曾吉甫「白玉堂中曾草詔,水晶宮裡近題詩」之「中」為「深」、「裡」為「冷」,改動兩個字,使得原來只是用以指示方位的「白玉堂」與「水晶宮」,轉眼顯得雍容高華,超凡脫俗。

或者靠它加強形象性。王安石的「春風又綠江南岸」,用「綠」字而不用「到」、「過」、「入」、「滿」等字,是取「綠」字的色彩;韓愈幫賈島斟定「僧敲月下門」,是取「敲」字的聲音(上句為「鳥宿池邊樹」,已是關門上閂的時候,「推」是推不開的,只好「敲」了);秦觀的「山抹微雲,天粘衰草」,是取「抹」、「粘」的動作勾畫出的線條輪廓。

此外,有的詩眼、詞眼又關乎詩意的精確。如齊己詠早梅:「前村深雪裡,昨夜數枝開。」鄭谷將「數枝」改為「一枝」,使「一枝」與「早」意絲絲入扣。有的詩眼、詞眼還有助於鑄就詩詞的意境。洪瑹《阮郎歸》詞寫春光:「綠情紅意兩逢迎,扶春來遠林。」憑著一個「扶」字,我們感受到了從樹林深處步步走近的春天。

怎樣去鍛鍊詩眼、詞眼呢?古人有所謂五言詩以第三字為眼、七言詩以第五字為眼的說法,如「孤燈然(燃)客夢,寒杵搗鄉愁」(岑參),「危峰入鳥道,深谷寫(一作「富」)猿聲」(鄭世翼),「萬里山川分曉夢,四鄰歌管送春愁」(許渾),「鶯傳舊語嬌春日,花學嚴妝妒曉風」(章孝標)。因而主張五言詩要在第三字上著力,七言詩要在第五字上著力。這種說法是不無道理的。五字句與七字句的節奏多作上二下三與上四下三,如「孤燈──然客夢」與「萬里山川──分曉夢」。而意義單位又往往與節奏單位相統一,在五言詩的完全句中,常常上二字是主語,第三字是動詞所在;在七言詩的完全句中,常常上四字是主語,第五字是動詞所在。動詞是敘事、寫景、狀物、抒情的關鍵宇,因而自然成為鍛鍊字眼的重要對象。但若把詩眼定死在五言詩的第三字、七言詩的第五字上,則又未免偏頗。原因在於,詩句的語法結構多種多樣,並不都取上述完全句的格式,而詩眼也並不侷限於動詞一個類別。「身輕一鳥過」、「白玉堂深曾草詔」,便是不受詩眼在第三、五字說法侷限的例子。這在詞裡,句子參差不齊,句法千差萬別,當然更無從咬死第幾字方得為眼,所以「綠肥紅瘦」(李清照)既不妨以二、四字為眼,「寵柳嬌花」(前人)又不妨以一、三字為眼。

應該說,鍛鍊詩眼、詞眼,並沒有什麼一成不變的條例可循。有的詩詞本來無需在字眼上追求,如謝靈運的「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寫病後初見的春色,已是形神畢肖,就無需乎再加爐錘之功。韋莊的「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凍梅花,滿身香霧簇朝霞」,意境渾成,也就不必要再在字眼上煞費苦心。如果是有待鍛鍊的字句,那麼,最重要的是要處理好局部與整體的關係。劉勰說得好:「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積句而成章,積章而成篇。篇之彪炳,章無疵也;章之明靡,句無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振本而末從,知一而萬畢矣。」(《文心雕龍·章句》)字句之所以需要錘鍊,從根本上來說,是為了全篇的整體美。如果不能在宏觀的背景上斟定字眼,就會象作畫的人「謹發而易貌」(《文心雕龍·附會》),頭髮惟妙惟肖,面貌卻走了樣。明代詩論家謝榛無視篇意而輕改古詩字句,難免招致非議。他認為謝朓的「澄江淨如練」(按:「淨」應作「靜」),「澄」、「淨」字意重出,意欲改為「秋江淨如練」。殊不知這是一首寫春天的詩,下一句便是「喧鳥覆春洲」。忽春忽秋,顛三倒四,還談得上有什麼詩意呢!在意辭關係上,前人是有過不少精闢的見解的。《文鏡秘府論·南卷》提出「精練意魄」。杜牧《答莊充書》說:「凡為文,以意為主,以氣為輔,以辭彩章句為之兵衛。」這些與劉勰所說的「振本」、「知一」都是同一個意思。韓愈幫賈島推敲字句,正是從前後句文意的關聯上選定「敲」字的。王夫之認為「『僧敲月下門』只是妄想揣摩,如說他人夢……若即景會心,則或推或敲,必居其一。」(《夕堂永日緒論內編》)看似有理,其實是架空立論,未能從賈島原詩的情景去判定選用「敲」字的妙處。

其次,鍛鍊詩眼、詞眼還有待於掌握多種修辭方法。修辭的格式不一,古人大致分為賦、比、興三類。現代修辭學分類細密,多達幾十種(見陳望道《修辭學發凡》)。辭格本身並無高下之別,運用之妙全在於恰到好處地敘事狀物、傳情達意。但就各種辭格相比較而言,在詩詞中出現頻率較高的,則是擬人化的手法。詩人、詞家既「能以奴僕命風月」,又「能與花草共憂樂」(王國維《人間詞話》)。風月花草,在詩人、詞家眼中莫不可以被人格化,因而擬人的辭格被廣泛採用。「坐看黑雲銜猛雨,噴灑前山此獨晴」(崔道融《溪上遇雨》),「銜」與「噴灑」一經入詩,「黑雲」便具有生命,猶如神龍一般活動了起來。此外,誇張、通感等手法,在鍛鍊字眼時也常為詩人、詞家所矚目。「寺多紅葉燒人眼」與「紅杏枝頭春意鬧」之動人心目,給人以強烈印象,正是由於巧用誇張、通感,煉出了「燒」字、「鬧」字的結果。

最後,大量掌握詞彙,精通詞類的活用,對於鍛鍊詩眼、詞眼也至關重要。我國古典詩歌以精煉見長,前人有所謂「五言(律詩)如四十個賢人,著一個屠酤不得」的說法。一旦詩中出現屠夫、酒賈(「屠酤」)這類充數的濫竽,就得換上適合身份的「賢人」,這就需要有豐富的詞彙庫存。王安石如果不掌握「到」、「過」、「入」、「滿」、「綠」等十多個意義相近或相關的詞,就難以在比較的基礎上選定「綠」字。謝榛形象而風趣地把這種通過比較加以選定的方法稱為「戴帽法」。他說:「譬人急買帽子入市,出其若干,一一試之,必有個恰好者。能用戴帽之法,則詩眼靡不工矣。」在眾多的詞類中,動詞由於其特殊的性能,固然應該成為錘鍊的重點,但對於其他詞類,即使是似乎無足輕重的虛詞,也不可輕易放過。周邦彥詠薔薇:「長條故惹行客,似牽衣待話,別情無極。」用了一個虛詞「似」,便使薔薇處於與人似和不似之間,顯出無限情韻。陰鏗寫送行遲到,只見「泊處空餘鳥,離亭已散人」,虛詞「空」、「已」若不經意進入詩中,對於描畫詩人惘然若失的情狀卻有著畫龍點睛的妙用。詞類的活用,有時具有化腐朽為神奇的功能,在錘鍊字眼時也值得重視。「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蔣捷《一剪梅》),形容詞「紅」、「綠」,用作使動詞。詩人通過櫻桃變紅、蕉葉轉綠的動態,抒寫了對時光流逝的惋惜。如果「紅」、「綠」仍作形容詞用,說成「櫻桃紅,芭蕉綠」,就會味同嚼蠟。周邦彥的「風老鶯雛,雨肥梅子」,將鶯雛與梅子的變化與風雨聯繫到了一起,並且用疊印的手法清晰展現出變化前後的異同。由形容詞轉成動詞的「老」、「肥」,有如靈丹,在句中起到了點鐵成金的作用。

當然,「作詩本乎情景」(《四溟詩話》卷三)。要寫出好詩,要鍛煉出足以振聾發聵的詩眼、詞眼,最根本的還在於作者胸中有丘壑,眼底有性情。如果置真情實景於不顧,而只是在字句之間掂斤論兩,那麼,對於詩眼、詞眼的追求,對於好詩、好詞的嚮往,終不免象海市蜃樓一樣,會化為子虛烏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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