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看清商业中的人性的人,是司马迁

本文节选自《司马迁排行榜——讲疏》,收入《行不由径:周振鹤演讲访谈录》

最早看清商业中的人性的人,是司马迁

《货殖列传》的历史意义

先讲一个引言:中国人在学术上其实是有很多发明创造的,以消费促生产的思想在《管子》中就已经存在了。在农本思想统治时,有人给工商业者立传,这人就是司马迁。这都是很辉煌、很了不起的思想。这在春秋战国还不足为奇,因为当时没有统一,政治上没有一个统一的要求,爱怎么想怎么想、爱怎么说怎么说,但到了秦朝就不一样了。

谭嗣同说过一句话:“中国两千年之政,秦政也。”虽然秦代只经历十多年就灭亡了。但是秦代的政治制度,秦代所实行的政治社会制度一直沿用了两千年,从秦朝到清朝一直没有变。秦政的特点是什么?谭嗣同没有讲。我总结了三点:第一,中央集权;第二,农本思想;第三,文化专制。这就是秦政的最主要特点。在政治上是中央集权;在经济上是以农为本,重农贱商;在文化上是专制主义、愚民政策,把书都烧了,把读书人都“坑”了。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单讲经济这一方面。经济上重农贱商,农本思想,商人的地位就很低。从秦朝起商人的地位就一直非常低,低到什么时候呢?到明朝时,朱元璋正式规定商人不准穿丝绸的衣服。你是有钱,但我不让你穿丝绸的衣服。你可以在家里吃大鱼大肉,但是出门就是不能穿丝绸,让你有钱也没地方用。这就是贱商。司马迁在秦政之后,他敢给商人立传,这需要何等胆略?

后来,汉武帝接受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术”的要点就是“义利之辩”,只谈仁义道德,不讲利益所在。大家知道孟子去见梁惠王,梁惠王问:“你老先生不远千里跑到我们国家来,对我们国家会有什么利益,有什么好处呢?”孟子说:“大王何必言利?只要有仁义就可以了。”所以在儒家成正统之后,司马迁写《史记》还能给商人立传,这是需要胆识的。以前没有人敢,那司马迁做了示范以后,后世是不是有人跟着做呢?也不敢。

除了班固写《汉书》(把司马迁的部分作品照抄一遍而已),二十四史中没有一部写商人的传记。谁敢写呢?国家的制度是农本思想,重农轻商,那谁还敢给商人立传?谁敢说有钱人的好话?像我们几十年前,谁敢帮有钱人说好话?那时是越穷越光荣,谁有钱谁就麻烦了。

我们知道先秦有著名的富商范蠡(无锡有一个蠡园,据说是范蠡的遗迹)、儒商子贡、“治生之祖”白圭等人。如果不是司马迁把他们一一地写出来,我们就不会知道先秦时期有这么多豪富。有任何重要的经济活动,司马迁都把它一一列出来,所以《货殖列传》是宝贵的资料,也是宝贵的认识。

班固说司马迁的《史记》写得很好,但也指出他有三个大缺点。司马迁的根本原则是“是非颇谬于圣人”,就是他的原因与别人不一样。肯定了什么与批评了什么,和圣人不一样,有三方面是不一样的:

第一,“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要讲大道理、要讲最主要的基本原则,“大道”就是基本原则。“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儒家已经树立了正统地位。你应该先讲“六经”,而他却先讲“黄老”。“黄老”不是儒家,你为什么要先讲“黄老”?

第二,“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游侠传》中不把那些处士写进书中,而是把那些奸雄写进书中。

第三,“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就是捧有钱人,看不起那些没有钱的人。

以上就是班固提出的司马迁的三个大缺点。其实这三点都批评得不对。为什么?因为“先黄老”是当时政治政策的要求,汉朝初期都是先“黄老”学说而不是崇儒家学说的。窦太后,就是汉武帝的老祖母,就很崇信“黄老之道”。

司马迁写《五帝本纪》,应该是从黄帝写起的,但他不屑从黄帝写起,他要从尧舜写起。但为什么不从黄帝写起呢?因为黄帝是传说,是不可靠的。司马迁觉得不应该从黄帝写起,而从尧舜写起比较可靠。但如果他不写,就代表他政治不正确,所以必须从黄老写起。到汉武帝时把儒家封为正统,但汉武帝也不是真的把儒家当作正统,只是表面上的,治理天下还是“霸王道杂之”。

汉武帝的曾孙子汉宣帝,也是一个很厉害的人,他的儿子汉元帝,完全相信儒术,他就批评他的父亲:父亲现在对儒生不太好,应该对他们好一点。汉宣帝很不高兴,说:“吾家自有制度,霸王道杂之。”治天下是用王道,不用霸道,王道是儒家,霸道就不是儒家,而是法家。治天下不能光用王道,要用霸王道治之。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牌子是挂了,但实行时不是这样的。所以“论大道先黄老”,这是当时的政治要求,不是司马迁的问题。

因为班固是生在东汉的,离司马迁有一定的距离,他不知道当时的形势,所以他批评司马迁是错的。“序游侠”与“述货殖”恰好是《史记》的最大优点。别人看不到,而司马迁有这个见识,显出司马迁的独到之见。

《货殖列传》说什么?

现在我们来解题,《货殖列传》是什么意思?《货殖列传》就是一群“货殖者”的列传。那什么叫“货殖者”呢?就是能殖货之人。什么叫“殖货”呢?“殖”就是生殖,“货”就是钱。所以“殖货”就是生财。《货殖列传》就是能够生财的这一批人的列传。“货殖”一语并非司马迁所生造,其实在《论语》中就已经存在。《论语·先进》载孔子之言曰:“回也其庶乎,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臆则屡中。”

《货殖列传》最主要的内容,大致可分为四部分:

一、全国经济地理区划。如果要做生意一定要先知道经济地理情况怎么样。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经济地理区划。在司马迁以前是没有人把全国分出经济地理区划的。

二、先秦与西汉的富豪排行榜。

三、把全国分为十数个文化风俗区。要做生意一定要了解各个地方的风俗习惯;外国人到中国来做生意,也要懂得中国人的人情习惯。这也是中国历史上头一次有这种分法的。

四、发展经济与生财之道的多样性。

这四部分是《货殖列传》的主要内容。另外,在篇首有两段话很重要,一段是老子的话,一段是司马迁自己的话。这是很少见的,他写列传一开始总是说事情,然后把自己的意见放在最后,叫“太史公曰”。而《货殖列传》一开始讲老子的话,然后讲自己的话。大家都知道老子提倡“小国寡民”“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司马迁拿老子这段话表明自己的态度。他说神农以前我不知道,尧舜以来这种情况就不可能存在了。为什么?尧舜以来,人的声色之好已经提高要求了,耳朵要听最好的音乐,眼睛要看五光十色的东西,嘴巴要吃最好的食物,身上要穿最好的衣服。有了这些要求,就不可能“小国寡民”,一定需要有货物流通才行。

《货殖列传》的写作动机

司马迁为什么要写《货殖列传》?他写作的动机是什么?很重要的一点是基于对人性的深刻理解和对历史发展动力的理解。人的本性是什么?大家知道先秦有两种说法:一种是“性善论”,另一种是“性恶论”。孟子是讲“性善”,荀子是讲“性恶”。所以长期以来,孟子地位很高,荀子地位不高。为什么?因为孟子说“人性本善”,就是说人一出生心肠就是好的,所以大家听了很开心。而荀子却认为人生来的本性就是恶的,大家听了肯定会不开心。就是因为荀子说了这样的话,使他被埋没了很多年。一直到清朝以后,才有人把荀子的地位大大地提高。我给学生讲诸子时,特意要讲荀子、管子、韩非子、墨子,讲一些大家不太注意的人。

对人性的理解,司马迁有自己的看法;对历史发展的理解,司马迁也有自己的看法。正因为有这些看法,所以才写了《货殖列传》。司马迁在《货殖列传》中讲过一句话,他不讲人性善,也不讲人性恶,他说“富者, 人之情性,所不学而俱欲者也”,意思是说想要有钱是人的情性,是不需要学习的。

我朋友的小孩,有一天要买东西,她父亲就对她说身上正好没有钱了,小孩说你没有钱就到墙上去拿。为什么要去墙上拿?因为她看父亲拿钱都是往墙上塞一张卡进去,钱就出来了,所以她以为从墙上就可以拿到钱。虽然她不知道钱是怎么来的,但她知道有钱比较重要。这就是“所不学而俱欲者也”的“不学”。司马迁讲得很有道理。

恩格斯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一文中指出:“自从阶级对立产生以来,正是人的恶劣的情欲——贪欲与权势欲成了历史发展的杠杆。”贪欲好不好?权势欲好不好?都不好。但恰恰是贪欲和权势欲成为历史发展的杠杆。这是恩格斯在评论黑格尔时说的,黑格尔说“恶是历史发展的动力”。“恶”是不好的,但在历史发展过程中,“恶”是一种动力。追求利益,追求金钱的利益、权力的利益,这些是“恶”,但却是历史发展的动力。司马迁懂得这些,懂得人的本性、懂得历史发展的动力,非常了不起,这是2000 多年以前的事情。谁说中国人没有经济方面的思想?其实是有的,只是我们没有去发扬。

很多人读《史记》是从头开始读的,而《货殖列传》是第一百二十九篇,很多人根本就没有读到。有学生问我:“老师,您怎么读《史记》的?为什么我读不下去?”我问他:“你怎么读的?”他回答说:“我从第一篇开始读的。”我说:“你恰恰不能从第一篇开始读,因为第一篇《五帝本纪》是最难读的东西。你应该从后面开始读,最后一篇《太史公自序》,文章中说了他们的家族是怎么形成的,说了他自己为什么要写《史记》。”现代人一般都是把自序放在最前面,而他却放在最后面。所以读《史记》要从第一百三十篇开始读,而不是从第一篇开始读。而今天所讲的《货殖列传》是第一百二十九篇。司马迁理解人性,理解历史发展的动力,所以写了《货殖列传》。

《货殖列传》的闪光点

既然人性是这样的,所以不能简单地排斥,不能简单地批判,更不能与之争。而只能因之、利导之、教诲之、整齐之,这是司马迁的主张。你不考虑自己口袋里的钱,不考虑整个人民的利益和整体国家的利益,这是不对的。但是人的本性也有要考虑自己利益的一面。如果这时候把自己的利益完全剥离去,会产生怎样的结果?我们都已经尝试过,也都已经体会过。几十年经历过来,结果又如何呢?

司马迁老早就说了要因之、利导之、教诲之、整齐之,也就是说完全不考虑个人利益,是不可能的。在司马迁那个时代不可能,司马迁后的2000 多年也没有实现。仁人志士考虑到“一大二公”,结果也没有实现。所以要正确地引导,使之利国利民,把这些本性引导到好的地方去,更不能“与之争”。“最下者与之争”,司马迁说的话是话里有话的,他是在批判汉武帝的盐铁官营政策,汉武帝时卖盐、卖铁是赚钱的,国家将它收归国营,不准老百姓做,这就是与之争。讲这样的话是冒险的,前面说“最下者与之争”,最最下的人才和老百姓争利。

进一步而言,司马迁更赞成人性依然如此,如果有善于营利赚钱的人,只要他不祸国殃民,只要他能够为社会增加财富,又有什么不好呢?所以他说:“布衣匹夫之人,不害于政,不妨百姓,取与以时,而息财富,智者有采焉。”“布衣匹夫之人”就是老百姓,你、我都是老百姓。“不害于政”就是不妨碍政治政权,不影响老百姓。为了你自己的利益而坑害别人,比如往奶粉中掺一些东西,那就是不行的。“取与以时”,这里的“时”很重要,司马迁一直强调“时”,简直和现代人一样。大家知道现在“时”是很重要的,看准时机是很重要的。什么时候该“取”、什么时候该“与”,要“取与以时”。“而息财富”,“息”是什么呢?“息”就是增加,我们讲利息就是利益增加了,“息财富”就是增加财富。“智者有采焉”,聪明的人应该学习。你看这话多光彩,都是2000 多年以前讲的话,是多么闪光的观点。

所以司马迁并没有简单地称赞人性本善,也没有指责人性本恶,既不羞于谈利,更不谈虚伪的义利之辩。这在汉代中期表面上已经树立起“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情况下,尤其难能可贵。对比孟子对梁惠王所说“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完全是两种不同的认识。

司马迁的过人之处还不止于此,他还看不起那些高谈仁义、主张越穷越光荣的人。他有一句精彩的话:“无岩处奇士之行,而长贫贱,好语仁义,亦足羞也。”如果你没有“奇士”那样的高行,老是特别穷,没有钱用,然后还一直要“唱高调”,又满口仁义道德,说自己不是不愿意赚钱,自己赚钱比你们任何人都行,我只是看不起那些赚钱的人,总是这么说,他们即“亦足羞也”,也没有什么高明的。

比如印度就与我们中国不一样,印度有一些人很穷,但是安贫自立。他们居住条件很差,但并不仇富,很安心地在那里冥想。印度还有专门的冥想学院,用冥想来代替大鱼大肉,代替高级的衣服,代替漂亮的东西。为什么?因为他们不需要这些东西,他们在精神上已经解脱了。

但如果你“无岩处奇士之行”,而又要“长贫贱,好语仁义”,拿“仁义”去做挡箭牌,就“亦足羞也”。司马迁这个话如果放在四十多年前讲也是不行的。我记得“忆苦思甜”时,我们讲过去如何苦、如何穷,谁穷得好,谁就是高明。

所以这样的思想即使在现代也是超群的,在四十多年前司马迁这种说法是要被批判的。之所以他没有被批判,是因为批判的人没有看到这样的书,他读的书不多,他只看到孔老夫子的书。《史记》这么一大部,一共526500 字,谁会去看?看不到司马迁写的这些话,因此他躲了过去。司马迁的这段话,放在过去,放在不久以前,都是惊世骇俗的话,不是一般人讲的话。

最早看清商业中的人性的人,是司马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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