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遗”引发的利益纠纷


“非遗”引发的利益纠纷

芒团寨本是云南边陲耿马县一个普通的傣族村寨。和周边寨子唯一的不同大约就是,芒团寨的傣族还沿袭着手工造纸的传统。在手工造纸普遍受到冲击的近几十年,芒团寨的手工造纸始终存在于寨子的日常生活中,一直没有太大波动,被媒体称为“活化石”

芒团寨的手工造纸与他们虔诚的佛教信仰有很大的关系。老人们会将芒团造纸的原因归于佛祖降福。在他们的讲述中,佛祖曾来到芒团,发现这里的环境非常适合造纸,于是就教芒团人如何用构树皮造出上好的白棉纸,目的是让人们用来抄写佛经。村里人认为,其他寨子都不造纸,这是芒团人虔诚信仰所积累的功德。

傣族社会普遍信仰小乘佛教,虔诚的信仰深植于社会生活中。对于他们来说,信仰的目的可以单纯地归结为“积德”。每个寨子都有佛寺,称作缅寺,缅寺一定是寨子里最富丽堂皇的建筑。宗教信仰世代相传,小孩一出生便是佛教徒,会请寨子里的佛爷取名字。如果是男孩,到了某个年纪,就会送到缅寺里当和尚,接受教育,若干年后再还俗娶妻。生活中,婚丧嫁娶、盖房子、生病,都是要请佛爷诵经祈福的。不再管家的老人会进入缅寺,一心向佛,为自己和家人积累福德。一年当中,每当宗教节日,男女老幼都会停下手头的事情做“摆”。所谓“摆”是一种祈福的宗教仪式,而手工纸抄写的经文是做“摆”

必需的供品。

“非遗”引发的利益纠纷

以前,芒团的做纸人主要是进入缅寺的老人。他们离开了生产活动,不用养家,生活的主题就是信仰,做纸的动力也更多是来自信仰,而非功利驱使。他们相信,做纸时的汗水与努力都会转化为功德,越是辛苦,所得的功德也越多。芒团寨的手工纸因为质量好,附近的傣族村寨做“摆”,都会到来这里买手工纸。

既然是供佛的,就容不得一丝马虎。当地人做“摆”绝对不用机器制造的纸,因为手工纸显得更加尊重。在这里有一个简单的等式:劳动=尊重=功德,“功德”无限大,有超越功利的力量。

芒团手工纸的原料很简单,只有构树皮和蒸煮时帮助构树皮腐化变软的草木灰,其余的就是做纸人大量的劳动和等待。一张手工纸的诞生大约需要二三天的时间。先将构树皮原料在河水中浸泡一天,然后拌上草木灰在铁锅里煮7—8小时。此时构树皮已经腐化成为絮状。如果腐化不够,就再拌一次草木灰蒸煮。蒸煮好的构树皮需要在河水中浸泡、洗涤,用小刀除去杂质,只剩下洁白细腻可以捶成纤维的树皮原料。接下来就可以在石墩上用木棰反复捶打树皮,直至成为柔软、纤细、匀净的纤维丝。捶打的时间越长,纤维会越加匀净、纤细,做出的纸也越是均匀、细腻。

做好所有的准备,此时才正式进入做纸的步骤。

芒团的手工纸采用浇纸法,这种古老的方法据说与汉代手工造纸技艺很接近。在浇纸床里注入水,然后将纸帘放进浇纸床里,使水漫过纸帘的纱布。将已经捶好的纸料放入纸帘的纱布上,通过搅动和拍打,使纸料均匀覆盖在纱布上,然后水平抬出纸帘,放置在一边沥水。沥干水的纸帘需要在太阳下暴晒。晒到半干的时候,人们会用碗口在纸面上抹,砑光纸面。然后继续等待晒干揭下,一张手工纸就诞生了。这种方法制成的纸坚韧、耐用,适于书写,而且不会被虫蛀,可以长久保存而不损坏。

“非遗”引发的利益纠纷

芒团制作书画用纸,是2006年成为国家级“非遗”以后的事。申遗成功后,芒团寨成了当地政府大力扶植的旅游目的地,来采访的媒体多了,了解芒团手工纸的人也越来越多。一些人尝试用这种纸写书法、画画,没想到竟然很好用。芒团虽然并非传统的书画纸产地,但它从诞生起就与书写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在纸张越来越差的大环境下,芒团纸对于进行书画创作的人来说,仿佛一个新开采出来的优质矿脉。订购书画纸的人越来越多,芒团的造纸人不仅将质量最上乘的纸张作为书画纸出售,也会根据订购者的要求进行改进,一些人家专门制作了更大的纸床用来浇出大尺幅的书画纸。

“非遗”为这个寨子带来了大众的关注和无数超越周边寨子的优越政策,却也同时带来了新的变化。寨子里的傣族家家都做纸,纸的好与坏,主要取决于原料质量和制作的耐心、细心,技艺的高低并不存在很大差别。申遗的时候,当地政府的工作人员来寨子里搜集资料,需要拍一些做纸过程的照片。寨子里的人不知道什么是“非遗”,但一听要拍照都觉得不好意思,只有一位玉勐嘎老人愿意配合。

然而,这个小小的举动却在申遗成功后引起了戏剧性的变化。玉勐嘎老人做纸的照片作为傣族手工造纸技艺的图示出现在“非遗”申报书中,她也就顺理成章被认定为芒团傣族手工造纸技艺的国家级代表性传承人。一开始村里人也没什么反对意见,大家都不知道“非遗传承人”是什么意思。后来村里人才发现,原来成为非遗传承人,国家是会给发钱的。而且冲着手工造纸技艺来的人都直接去非遗传承人家里参观,她家的纸也越来越好卖。而在村里人看来,玉勐嘎老人只是一个和大家一样的普通做纸人,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可以享受这么多特殊待遇。于是,有人说,玉勐嘎老人年轻的时候手艺还可以,但现在老了,就慢慢不行了,而且因为生病也已经不做纸了。又有人说,玉勐嘎一家本来不是寨子里的人,是在她小时候才从外地迁过来的,那以后她们家里才开始做纸的,这其实是在质疑她是否符合“非遗传承人”的标准。还有人说,每次政府来人,整个寨子要打扫卫生,结果每次都只去参观玉勐嘎家,以后应该让玉勐嘎家来打扫整个寨子……

“非遗”引发的利益纠纷

不管怎么说,芒团手工纸的名气越来越大,买的人越来越多,不管是非遗传承人家的,还是普通人家做的纸,都开始供不应求了。于是寨子里有人去跟当地官员诉苦说捶树皮太辛苦,希望官员能帮她们找找捶树皮的机器。捶打树皮需要力气,的确是整个工艺过程中最劳累的环节。做纸的其他环节都是家里的女人来做的,而捶树皮得男人帮忙。这听起来是蛮合理的,减轻劳动、提高效率,似乎是做纸人在供不应求状况下极自然的要求。不过,官员立刻回绝了,并且举出周边别的寨子用机器造纸,结果纸越来越卖不上价的例子来说服她们。“不能用机器”,是当地官员始终在强调的。

“非遗”的影响还有很多。年轻人越来越多参与到造纸活动中,她们和外界接触更多,头脑更灵活。有位年轻的做纸人,很会根据城里人的需求进行一些创新,像是在造纸时加入花瓣,很受欢迎。但同时她也会拿手工纸经折去请佛爷抄经,然后再出售。她的这种做法,在当地传统的信仰中是不被认可的。传统上,写好的经文只能献供给佛祖,不可以挪作他用,更不允许用来牟利。

“非遗”给寨子带来变迁是正常的,传统总是在不断与现代结合的过程中向前发展的。变迁中会有好的方面,也会有不好的方面,“好的趋向是,大部分人仍然会做纸,因为宗教生活和日常生活所需;可能的问题是,因为‘非遗’所产生的利益纠纷也许会变多。”传统手工艺想要获得健康、长期的发展,需要理性引导,找到生产性保护的最佳路径,找到文化需求与市场需求的最佳结合点。在她看来,传统手工艺在当下最理想的应是嵌合式的发展模式:人们的日常生活中需要这门传统手艺,国家支持与市场需求结合起来,能够促进手艺人珍视并不断提高自己的技艺。

“非遗”所带来的变化是多元的,但无疑官方的支持会让保护之路走得更加长远。现在越来越多人意识到手工造纸的不可替代性,也许真的,保护和复兴手工造纸技艺,正在一个比较好的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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