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小说:《在夜里》

在夜里

夜读|小说:《在夜里》

今晚,月光很好。

呼啸着的北风在黄昏的时候停止了刨刮,但是天气仍旧地寒冷,可以清晰地看见从嘴里呼出的气体变成一道道白色的雾气。天空似乎也笼罩着一层薄薄地雾,在月光的照射下,显得有些迷蒙。没有夏虫的叫声,乡村的也在这样的冬夜里寂静得沉闷。

然而,他回来了。在年关前从遥远的打工地广东回来了。傍晚时候,我到村头的路口去接他。

一直等到天空发黑的时候,路尽头的一片灰暗里终于走出了他的身影。阔别了六年,他又站在我的面前了。

“哦,你回来了。”我说。

“嗯,回来了。”他答着。

我接过他肩上背的背包,同他一起走向他的小屋子去。

他,我父亲的弟弟,是我的亲叔叔。我的爷爷死的早,为了生活,奶奶留下了年纪稍大点的父亲,把父亲送给了族里的一个亲戚,带着年幼的他改嫁到另一个镇去了。他的童年应该是悲惨的,因为不是那个家庭的亲生孩子,在守旧落后的农村里,毫无疑问,他会受到对方的鄙视,甚至是虐待。所以,他长大后经常来我家作客,一住便是好几天。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知道了我原来还有个叔叔。虽然是作客,但他在我家却从不客套。而他的刚烈的脾气也终于使他和父亲闹下了很深的矛盾。有一次,他在醉酒之后居然还要打我父亲,这便使我的家人非常的讨厌他了。只是父亲不一样,念在兄弟的情分上,仍旧温情待他。

父亲是个很善良的重情义的好人,然而好人并不一定会有好的命运。父亲早逝了,我的家庭也因此而陷入了巨大的困窘之中。可他却从未对我家提供过丝毫的接济。

他后来很少来我家了。

他整日与烟酒为伴,也没有一份正式的工作,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后来,他居然结婚了。结婚后,他没有住在继父家。夫妻俩凑了点钱,在我们村砌了两间小屋子,安居了下来。但由于他的户籍不是我们村的,组织上没有分配土地给他。他也因此郁闷过,争取了一番,还是失败了。这时候,村里兴起了南下广东打工的热潮,他和妻子追随者年轻人,加入了这波热潮,打工去了。

后来,听回来的人说,他们夫妻俩在外面租了房子,不久,他们生了个儿子。但他酗酒的毛病也从没改过。每次醉酒之后就要打妻子,妻子受不了,就和他离婚了。他们就分居了。而我,从此也没有他的什么消息了。

直到昨天,他突然向我家打来了电话,说他要回来。其意思是叫我去接应他。母亲听说他要回来,就恼火得很,她很厌恶他。知道他这次回来少不了要给我家带来麻烦和负担,便叫我不要去。我想了想,他到底还是我的亲叔叔吧,这层亲情关系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我还是去了。

同他走在村里的小路上,天已经完全黑了。倒了他家门口,我开了门,和他一起走进了屋子。这屋子,他六年没到过了。六年前,他在临走时把钥匙交给了我,嘱托我在有空时常打扫他的屋子。他那时说得很肯切,我从没见过他的这种表情,便答应了。然而母亲反对我帮他,我自己也偷懒,六年来,竟没有打扫过一次。直到昨天知道了他要回来,我才找出就藏在我家的那把钥匙,第一次打开了他的房门。在清除了地板上和家具上积厚的灰尘以及墙上重重地蜘蛛网之后,屋子里显得干净的多了。

屋子没有接电线,我点了根蜡烛放在桌子上。他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四处看了一遍,又在家具上摸了摸,回头向我笑着说:“这屋子挺干净的,谢谢你啊!”

“应该的,应该的。”我回答着,却惊讶地发现他老了许多。四十岁出头的人,活像六十多岁的老头了。我很震惊,隐约地,我明白了点什么。

终于,我们围着地炉坐定了。地炉没有生火,椅子上也没有坐垫,人刚坐在上面,感觉到了彻骨地冰凉,不由的要打冷颤。

我和他都安静的坐着,没有说一句话。我本来就是个话少而且不会说话的人,村里就有人叫我木头。而他仿佛若有所思,一直沉默着。这样一来,六年没有住过人的屋子显得冷清极了。

而此时,我不禁仔细地端详起他的面容来。六年前满头的黑发如今已花白一半。脸黑了许多,而且印满了皱纹,就像木刻一样了。嘴唇是乌红的,毫无一点血色。眼睛里一片浑浊,黯淡无光,又因为坐火车熬了夜,眼里还挂着些血丝。这变化实在是太大了,只六年的时光,他已经完全变了个样了。

我在心里正惊叹着,他却突然从衣袋里掏出了一包香烟,去出一支放在自己的嘴上,又取出一支向我递了过来。

“噢,我不抽烟的。”我赶紧说。

“不抽烟,嗯,好习惯。”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另一个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燃了嘴上的香烟。我的心里有是一阵震惊,因为我发现,他的右手打拇指短了一截,大拇指的顶端还覆盖着一块伤疤。

“啊,你的手指怎么了?”我瞪大了眼睛问着。

“噢,这个啊,前年做事的时候让机器给绞断了。”他吸了口烟,平静地说着。

“那…老板应该有赔偿吧?”

“那老板是个无赖,只赔偿了一点,我势单力薄的,哪里斗得过他啊,也只好算了。”他淡淡地说着,又吸了口烟,再把香烟夹在手指间。

他的食指和中指的顶端已经被熏成了深黄色。只是打工而已,我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倒霉,而这还只是他工作上的一点心酸罢了。他的家庭问题,在他心里不知又会结成怎样的一种滋味。我很诧异他说话时的表情,一动不动的,那么的淡定,连眼睛都没有转动一下,只是呆呆地盯着黑色的地板。而他越是这样的淡定,我就越感到心怯,一种莫名的心怯,因此我就不再说话了。屋子里又恢复了宁静,这种气氛又让我感觉尴尬,让我坐立难安了。当他吸完了一支香烟,我就对他说:“去我家吃饭吧,我妈应该准备好饭菜了,你也累了一天了。”

“好的。”他踩灭了地上的烟头,站起身来,吹灭了蜡烛。

我和他一起走出屋子,等他锁了门,我便和他并肩走在月光下依稀可见的小路上。冬天天黑得早,这时候,夜已经深了。如果是在夏天,就可以听见不绝的虫声和狗吠声。而这样的冬夜,则是一片寂静了。村里的家家户户都紧闭着门。有的人家的窗户里还亮着昏暗的灯光——他们正在吃晚饭。有的人家的窗户是黑色的——他们已经睡了。气温好像又低了些,人的鼻子都冻得发痛了,我不禁蜷缩了点身子。我们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走着,听着静夜里格外沉重响亮的脚步声。

到了我家了。家的门也是紧闭的,屋子里也亮着橘黄色的暗淡的灯光。透过窗户上的玻璃,家里的东西能够隐约地看清影像。我推开了门,母亲这时正在地炉旁烤火,他对母亲喊了一句:“嫂子。”

“嗯,吃饭吧,在桌子上呢。”母亲看了他一眼,淡淡地回答着。

“您也一起吃吧。”他说。

“我吃过了。“母亲没有抬头,她继续烤她的火,一脸的平静。

他便没有说话,在桌子旁坐下了。我知道他爱喝酒,便拿出就来,给他斟了一碗酒。

“松平,不要斟太多了。“母亲的脸上露出了紧张的神色。

“我知道,就斟了一点。“我明白母亲的顾虑,但他六年来第一次从远地赶回来,我着实改对他客套一番的。我给他斟了满满一碗酒,也给自己斟了一点,以便陪同他。并劝母亲说,时间不早了,要她去休息。母亲答应着去了。

吃过饭,他说要回家去休息。我叫他烤一会儿火再走,他答应了。我们便对坐在地炉旁烤起火来。彼此也没有说话,屋子里寂静得能听见火苗在烧得通红的炭口上乱窜的声音。他一直吸着烟,而我不敢开口说话,因为他的表情镇定又严肃。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又让人感觉尴尬起来。我想,他远地回来,我是应该出于礼貌而问他点话的。隔了一会儿,我开了口:“回来的路上还顺利吧。“

“嗯,挺顺利的,年节前回来的人多,就是有点挤。”他盯着炉子里烧得通红的炭,一动不动地说。

“噢…”我支吾着。除了问这句话,我又不知道该问点什么了。就在屋子里要恢复长久的寂静时,他却转了一下眼睛,问道:“你母亲的身体还好吧?”

“也还好,只是而偶会有些风寒什么的,都是些小毛病。”我说着,突然想起了他的家事来,便小心的问道:“听说你要离婚,是吗?”

“嗯,是啊。”他转了下眼睛,沉重地说着。

“可是…为什么呢?”

“噢…你知道的,我脾气不大好,跟她吵了许多架,而且我又爱抽烟喝酒,有几次在和醉了之后打了她。她就要和我离婚了,都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他叹了口气,吐出一口长长的烟来。

“唉…只是苦了小侄子了。”

“是啊,苦了孩子。不过,小家伙倒是挺聪明的呢。五岁就认识许多字了。呵呵…”他的嘴角终于露出了点笑容,又问我说:“怎么?还是单身?”

“噢…是啊。”我低下了头。

“这事儿,应该要早点解决了呀,你都二十好几的人,哈哈…”他笑了起来。

而这时候,母亲居然还没有睡着,听见我们的谈话,她冲我喊道:“松平啊,早点睡吧,老这么坐着,也浪费电呢。”

听见了母亲的话。他收敛了笑容,站起身来踩灭了他仍在地上的烟头,望着墙上的钟说:“嗯,都十一点都了,我回家睡去了,你也早些睡吧。”

我答应着站起了身,为他打开了门,送他出去了。

走了几步,他便要我止步回去,说:“明天见吧。”

嗯,明天,明天不知道又会是怎样呢,我在心里想着。

此时,夜,深到了极点,静到了极点。除了我家,村里所有人家的灯都熄了,一片黑灯瞎火。只有月亮还在消退了雾气的天空里依旧放射着它的不尽的寒光。光很明亮,白白地,冷冷地,看一眼,让人浑身发抖。大地已经被冻僵了,他低垂着头,把手插在衣袋里,只身走在冻硬的夜路上。听着他远去的脚步声,月光下,他的身影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

(by欧阳子 2007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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