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雪天的书

胡竹峰|雪天的书

散文作品

雪天的书

文 | 胡竹峰

胡适北大任教时,他家客厅是文艺人士集聚地。有回徐志摩拿了本德国情色书给大家传阅,胡先生说:“这种东西都一览无余,不够趣味,我看过一张画,不记得是谁的手笔,一张床,垂下了芙蓉帐,地上一双男鞋,一双红绣鞋,床前一只猫蹲着抬头看帐钩。还算有一点含蓄。”含蓄二字是胡适一辈子的标志一辈子的标准一辈子的追求。大胆地假设,小心地求证,小心也正是含蓄。含蓄二字里有中国人几千年的审美。

西方人推崇露的艺术,中西绘画对比格外鲜明。西方人体画,多为丰乳肥臀。中国人体画,与其说展现人体美,还不如说是服饰美。明清春宫图,也不像西方色情画那么一览无余。

中国人讲究意不直叙,情不表露,在娓娓浅谈中体现智慧,在温婉沉郁里揣摩心意,以含蓄为美成为中国文化主流。以园林为例,设景不可开门见山。古人造园,因地制宜,回廊曲桥,峰回路转,顾盼有景,渐入佳境。《红楼梦》中大观园开门后,只见迎面一带翠嶂挡在前面。贾政道 :“非此一山 ,一进来园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则有何趣?”贾宝玉认为,这里“并非主山正景”,所以拟题刻“曲径通幽处”,人们方知这假山叠嶂,其实是用来障眼藏景的,类似照壁屏风。因有山的遮挡,“方能景愈藏而境界愈大”。

文章也要藏,藏拙藏嫩藏劣,藏得多少是多少。从前作文不懂藏,洋洋洒洒,图自己快活,后来知道藏三分。藏得三分比一览无余好,写露了,易失分寸。文章藏得七分才好,剩下三分山岛竦峙。下笔含蓄了才趋向雍容,才有回旋的余地,好比闲庭信步,登楼望月方得意趣。

文章写得散散淡淡,情绪之水悄然弥漫,是我三十岁后的追求。知堂《雨天的书》自序之二有段话大好:“近来作文极慕平淡自然的境地,但是看古代或外国文学才有此种作品,自己还梦想不到有能做的一天,因为这有气质境地与年龄的关系,不可勉强。”不可勉强亦可谓作文真言,做人做事皆然。

知堂论文,常有独见,说韩愈文起八代之衰,其文章实乃虚骄粗犷,正与质雅相反,即《盘谷序》或《送孟东野序》也是如此。说《幽梦影》无妨一读,但不可以当饭吃,大抵只是瓜子。欲以瓜子为饭,而且许多又不知是何瓜之子,吃坏肚皮宜矣。读了二十几年知堂,越读越写越觉得与人家有距离。虽常有不耐烦处,到底也读出了一点他的好。

存有老版《雨天的书》,淡黄色封面,书名四个字是蓝色的,图案是蓝色的,寥寥几笔斜风细雨,简单隽永。集内文章也好,像退隐的官宦人家,门庭清幽,花木扶疏,况味几近雪地芭蕉。

王维有幅画,雪里一株翠绿芭蕉。《渔洋诗话》说王维作画只取远神,不拘细节。张彦远说王维画物不问四时,桃杏蓉莲,同处一景。只取远神,不拘细节,不问四时,这是大宗师天性。

周作人堂号苦雨斋,文人从来不乏雨的情结,苏东坡有喜雨亭。朱光潜的庭院飘满落叶,学生要扫,老先生拦住了,说好不容易积到这么厚,可以听到雨声。雨声真美,小楼一夜听春雨夏雨秋雨冬雨,况味不同,心境都是好的,管他明日有无卖花人。

我欢喜雨也恋着雪。古人说雪夜闭门读禁书是人生乐事,在我这里,雪夜读书即乐事,是不是禁书不重要。犹记当年乡居雪夜读书的辰光,瓦屋纸窗下烤火喝茶。原野冰封住了,有一种梦似的诗境。

文章或许也和雪有关,萤囊映雪除外。沈启无辑录晚明清初诸家散文,集名即为《冰雪小品》,冰雪二字出自孟郊《送豆卢策归别墅》“一卷冰雪文”句。好文章雪泥鸿爪,有时候,好文章还冰清雪净。

书名《雪天的书》不过一段风致而已,很好听,很知堂,写不写得出人家的味道我不管。

胡竹峰|雪天的书

姜夔

姜夔以词名,实则他的诗亦好,譬如《送范仲讷往合肥三首》其二:

我家曾住赤阑桥,邻里相过不寂寥。君若到时秋已半,西风门巷柳萧萧。

姜夔的诗词,温润如玉,伤怀入骨,“西风门巷柳萧萧”一句,读得人心意阑珊又起彷徨之情。姜夔才华横绝,可惜身上那种孤硬的气质,使得一生落魄,前途徘徊。

夏承焘先生寻绎勾沉,姜夔早年客居合肥与一对善弹琵琶的姊妹相遇。正月元宵灯会的夜里,王孙公子、五陵年少,提着灯笼遍地游赏。那年姜夔正在热闹的人群中,听到了琵琶女姊妹的弹奏,与其中一位结下不解之缘。却因生计难能自足只得游食四方,无法厮守终老。姜夔用情之专之深,使得其词极为感人,诚如夏承焘先生所言,在唐宋情词中最为突出。

姜夔的诗词,对情绪极度克制,从来不露骨,风格近于李煜和纳兰性德。

姜夔字白石,其诗词亦如石,孤花瘦石,骨骼清奇。

姜夔词中有真情,然而被凄清孤冷的笔墨包裹了,所以王国维说他“隔”。认为白石词虽然格调高绝,却终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隔了一层。姜夔这种欲笑还颦,欲歌先敛的风格,王国维不喜欢,张炎却欣赏。说白石词如野云狐飞,去留无迹。又说:“白石词……不惟清空,又且骚雅,读之令人神观飞越。”

张炎世家子弟,推重姜词,自作词却略显空疏,学得姜夔字句典雅,学不到意境清空,更学不到幽林远涧的悠远气息。

王国维用“境界”一词作评判词牌的标准,抱着自己的审美不松手。隔实则也是中国艺术的高境之一。姜夔的隔里透彻文人的清苦气,既不是苏、辛的大言豪迈,又不同婉约派一味愁苦,更没有脂粉富贵气。不浓艳,不平淡,淡里有深情,是适中的好。

有年冬天祭灶后一日,大雪夜里,李慈铭燃烛读姜夔,次日呵笔记之:“清脆如坐古梅花下煮冰雪饮之,亦一快也。”李慈铭又说遍读姜夔绝句,恍如残雪在地,寒江不流,山木明瑟,夕晖淡然。寒鸟浴冰缺处,琮琮作珠玉声也。白石以词名,而诗实高出数倍。律体则非所长耳。老夫子见识弥坚。

李清照论词,于前人多所指摘,设或易安见到姜夔,又当如何。

落拓江湖,一生潦倒,姜夔洒脱的山人气是卓越布衣风味。周作人不喜欢山人气,然梅花访友,一洗尘俗,也是身而为 人生而为文的最后清贵。

我在杭州的时候,住地离马塍路很近,据说姜夔死后葬其处,高楼林立,千年以后连块黄土都找不到了。

胡竹峰|雪天的书

山水风月

梦里在飞在跑在静坐在登山,有美梦有噩梦,稀里糊涂斑斑驳驳的梦与清清爽爽明明白白的梦。真真觉得梦中人是我,梦醒了,那人并不是我。恍恍惚惚,靠在床头,盯着头顶的白墙,白墙一片素白,一时忘了是梦还是醒。

雨中奔跑,跑入屋檐下,脚下一汪水印,衣衫尽湿,忽觉得跑有何益。

荒废的学校,青藤爬满教室,操场长满麦苗,篮球架还在,破球网在风里吊着。过去的事醒而复散。

乡下变化太大,老宅不见踪影,庭前的树有些枯死了,有些连树桩都已不见。过去盈盈一握的小树如今一抱粗,过去俯看的树如今得仰视。树是绿的,花依旧红颜正好,竹笋尖尖往高处蹿,麦穗灌浆了。二十多年前树丛花地竹林麦田老宅里走出童年少时的我,不认识了。

老家先前的睡房如今是柴房,屋子里只剩下一块镜子是当年的旧物。对镜子站着,童年的脸不见了,少年的脸不见了,镜子里现出一副陌生又熟悉的眉眼。镜子是当年的镜子,镜中的人却改了当年模样。

翻老相册,旧时岁月一张张定格在照片上。看久了,觉得自己还是当年人,觉得当年人亦是如今的自己,是耶非耶,生生隔了那么多年。

参加聚会,一客高谈阔论怪力乱神。人枯坐某一角落,魂魄溜回家在书桌前。魂魄想着肉身不易。不耐烦又极耐烦和人喝了一杯茶。

独自回乡,起个大早,在当年走过的山路上闲逛。兜头遇见往昔的身影,于是拥抱,双双坐在路边,太阳出山了,肚子饿了,才想起回家。

写出文章,发现不是要的模样。墙上写着群贤毕至,墙下群魔乱舞,自己在其中喋喋不休。夜里想着白天的我,觉得那不是真的。白天的我忘了夜里的我,不知道哪个是真人。

山野游荡,在山坳深处或者山高处长啸。啸声穿林过树,野鸟一惊。身体里一下子走出很多个人,饕餮之人,妒忌之人,懒惰之人,傲慢之人,暴怒之人,淫欲之人,贪婪之人,也走出淡薄之人,茹素之人,仗义之人,勤劳之人,平和之人,宽容之人,谦雅之人。

初春三月天,独居深山。四野安静,推开窗子,觉出大地回春,夜气来了,山气来了,夜与山,山及人,人与天地融为一体。

清晨,一轮明月,在尖顶房屋上,一只灰鸽子停在窗前。不知其鸣,不知雌雄,忘了身在何地,如坠梦中。

翻书架,一人从十年前的旧纸里走了出来,是我。相对无言,闷坐一刻时间。

没有书读时,翻山越岭几十里只为借一本小说,借来之后,连夜读完,人家明天要还。如今家里处处都是书,却读得少了,只想着读风月读山水。只道山水是好风月,岂料风月亦是好山水。

胡竹峰|雪天的书

插图的事

陈老莲书法我见过,愉悦恬静,甜美欢畅,格调不输董其昌。

陈老莲的画更好,人物设色奇古,与北平崔子忠齐名,时人誉为“南陈北崔”。其人性情放荡,纵酒狎妓,头脸经月不洗,好读书,自云略翻书数则,便不愧三餐。周亮工《读画记》中说他“性怪诞,好游于酒,人所致金钱,随手尽。尤喜为贫不得志人作画,周其乏,凡贫士藉其生者数十百家。若豪贵有势力者索之,虽千金不为搦笔也”。

陈老莲是明时文人画的代表人物,我喜欢他,主要还是因为《九歌图》《水浒叶子》《西厢记》等书的绣像插图。上次回郑州,书架上翻出来几年前买的《陈洪绶版画》,厚厚一大册,米黄色的封面,内文全是陈老莲所作插图。

洪绶是老莲的谱名。老莲别号甚多,小净名、老迟、悔迟、悔僧、云门僧,各有一番意趣。老莲为官宦世家,后来家道中落。出生前,有道人给其父一枚莲子,说“食此得宁馨儿当如此莲”。陈洪绶出生后,小名即为莲子。

陈老莲绘人物,躯干伟岸,衣纹细劲清圆。晚年作品造型趋于夸张,神态各异,有怪诞之趣,突破前人规矩,所绘历史故事,状貌服饰必与古合。其画有名工黄建中、项南洲、黄肇初镌刻,堪称绘刻完美。

雕版印制书籍,始自唐初。鲁迅先生《木刻纪程小引》说:“中国木刻图画,从唐到明,曾经有过很体面的历史。”又在《“全国木刻联合展览专辑”序》中说:“木刻的佛画,原是中国早先就有的东西。唐末的佛像、纸牌,以至后来的小说绣像、启蒙小图,我们至今还能看见实物。”

元代刻书业发达,插画工巧别致,雕印精湛,有古拙之风。我手头存有中华书局影印版《事林广记》,插图很多,其中“北双陆盘马制度”“圆社摸场图”等,对宋代城市社会生活情景有生动描绘。有幅画,两贵官对坐,做双陆游戏,床后侍立二人。旁边陈设几案,摆有茶、酒、杯、箸。人物背后,以屏风作衬景,屏风上绘牡丹、孔雀。一只黑色的猎狗正由屏风背后转出。还有一幅也是两位贵官,分左右而坐,侍者跪地献酒、果。床后侧有乐队,拨弦吹奏。床左右各立一只黑白猎狗。这两幅插图,人物的面形神态、衣着陈设,雕法浑厚古朴,入眼漂亮极了雅致极了。

明中后期,戏曲小说繁荣,刻坊书肆林立,版画插图逐渐兴盛。嘉靖后,文人画家直接参与创作,大凡戏曲小说总有插图,数质俱盛。《容与堂刻本水浒传》《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刀法隽秀流畅,墨色匀称,插图极为美观。

清初插画秉晚明余绪,仍较繁荣。安徽人萧云从所作《离骚图》寄以浩然之气,落笔写意,寓意深远,跨越前人藩篱,机杼别裁,刻工技艺纯熟,刃锋流畅。《三国演义》《儒林外史》《水浒后传》《玉娇梨》及戏剧中的《桃花扇》《长生殿》等,不乏大量艺术水平很高的插画。

家里有本《隋唐演义》,康熙年间四雪草堂刻本,绘画雕工俱属上乘,金陵派版画古雅深沉之极。另有一本改琦《红楼梦图咏》,精摹历代画家风范,自出己意,将曹雪芹笔触所至传刻出来,成一时佳构。改琦祖父曾任松江(今属上海)参将,松江地区文人荟萃,书画鼎盛。改琦稍长,结交地方名人,诗、书、画上得到指点,开阔了眼界,名声渐著,先后到过杭州、吴兴、苏州、常熟、无锡、金陵、宜兴、溧阳等地,在青山绿水中挥写山河之思。

清后期,西方现代印刷技术东进,传统插画逐渐衰落。倒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程十发、刘旦宅、戴敦邦诸人为一些古典小说所作插图,精美如尤物,摄影技术介入,画家笔墨线条丝毫不走样。图文书,图文清玩,赏心乐事,书香迷人,那是另外的风景,我喜欢。喜欢就好,人生苦短,要学会自得其乐。

胡竹峰|雪天的书

秋水

立秋后,雨多了,整夜整日下。那雨瘦,枯寒纤弱,在天空飘着,细且长,迎向地面,盈盈浅浅,像刘旦宅笔下仕女的凝眸。昨天晚上随手翻《红楼梦》,泛黄的书页中插有刘旦宅的画作,是有颜色的脂砚斋——粉彩淡里透艳,手如柔夷,眼似秋水,簪花髻上飘起幽香,或站或立,一袭薄纱轻衫让人如坠梦境。秋光易老,美人迟暮,刘旦宅的画风雅依旧,艳丽依旧。

今年秋天,经史子集流连了不少光阴。夜深人静,拿一本书闲读。陷在沙发中,一团温暖的橘黄色瞬间包裹了我,秋水的气息漫卷纸页间。飘飘然融会在宁静柔和的氛围里,想到古村,红袖,檀香,清箫,越发觉得秋水撩人。夜静昼喧,夜雅昼俗,夜朴昼巧。心静好读书,孟子有“夜气”一说,以为一个人入夜后最容易得气,最容易得道,最容易通神。

清晨起床,打开窗户,秋水满帘,雾气正浓,如一个大蒸笼,竟生出“烟波江上使人愁”的感慨。想到《红楼梦》也是四季书,大观园中的姐妹春去秋来走一遭,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烧饭间隙,开窗换气,夜雨稍停,看对面房子一旁的桂花树、紫竹林,想象晶莹的秋水在枝叶滴落。远处街道有积水反光,微弱剔透的亮,像玉器的包浆。街道旁的花木仍旧依青偎翠,满目秋水清凉。秋水清凉,忽然觉得冷,回房添了件秋衣。时令已过霜降,要暂别单衣条裤的生活了。女儿在睡觉,鼻息均匀,长长的睫毛有笑意。有了孩子之后,人生似乎一下子进入了秋天,身体里,惊涛骇浪缓缓消退了,渐渐汇流成一泓秋水。

昨晚下半夜,睡意朦胧中隐约有雨声。和孩子一起的夜晚,总是一觉睡到天亮,沉沉的,梦也不做了,这是得到孩子元气滋养的缘故吧。轻轻搂着她,肉乎乎一团,让人变得既柔软又平静。

早饭后,从南城前往东城。一路漫行,窗外的车流徐缓潺湲。老城区墙角的青苔幽幽散发着秋意,爬山虎枝叶凋零只剩一身虎骨,嶙峋静默。薄雾中,尾灯昏黄的光洇开来,心里变得闲淡,睡意也越来越淡。人行道上的灰衣人举着伞,挡得住秋水挡不住秋意,缩着肩膀,茕茕独行。空街行人寂寥如白壁一纸挂轴。

几户人家阳台上的花草,蓬蓬散散,现出老相了。因为秋水的缘故,窗前的绿萝泛着亮光。悄然落下的几片梧桐叶被风推动着,娉婷复袅袅,像个优雅的女人,也像个调皮的童子。

近年写文章尚气,张岱说人无癖不可与之交。我癖女人身上的阴柔气与儿童身上的元气。阴柔气与元气是一切艺术之源。汉字是硬朗的,成文时要注入阴柔气。古人说文章行云流水,书法行云流水,行云与流水恰恰是阴柔气的体现。《庄子》与《兰亭序》的好,好在硬朗中有阴柔气,行文走笔不见阻塞如行云流水。

秋天的行云秋天的流水总使人沉迷沦陷。秋天时候,在故乡山岗上,头枕双手仰观行云。少年时光忧伤阴郁漫长,回过头看,那些日子竟也凝结成铃铎叮叮当当响在心灵的角落,悦耳澄澈,盈盈一握,使人怀念。或许和秋水有关,秋水照映了过去。

秋水下的乡村是桃花源,清静独孤。雨抹在狗尾草、红马蓼上,抹在番茄叶、豇豆藤上,轻轻地,庄严极了。倘或雨下得紧些,汇聚到屋顶的瓦沟,从檐上落下来,掉进稻床边一溜儿整整齐齐的小水凼里,错错落落,仿佛编钟之音。池塘两侧的石头窠被阳光和雨露漂白磨光了,垫坐在上面,凉意袭人,坐得久了,才觉出热来。细脚蜘蛛在旁边爬,一种叫百脚虫的东西懒而蠢地蠕动。山涧溪流在谷底躺着,干净透明如同融化的水晶从石罅间漱流,水中石子淘洗得颗颗浑圆。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一定是在秋水之岸。春水青嫩鲜亮,是人生第一阶段。夏水走泥,洪波涌起,是人生第二阶段。秋水无声绵延,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是人生第三阶段。苏东坡写《赤壁赋》正当中年,也正是秋天。或许是秋水让苏轼情不自禁。情的美好正是不自禁,情的痛苦也是不自禁,不自禁如同秋水,流得缓慢却义无反顾。

《赤壁赋》中,秋水笼罩一切,是节令之秋水也有庄子的秋水。壬戌之秋,七月既望……霜露既降,木叶尽脱……庄子与苏轼都适合在秋天阅读,通体清凉,风的肃穆中虫鸣唧唧作金石声,远处田野翻开的泥土以及田野小径上乱栽的枫树,更接近他们文字的氛围。

邓石如自题联:春风大雅能容物,秋水文章不染尘。这秋水文章只能是明清文章,不可追溯苏东坡,更不能比拟庄子。庄子的秋水苏东坡的秋水渗透了尘世之土。我在乡下经常挖地,一锄头下去,泥土湿润鲜活,仿佛读庄子苏子的文章。

很多年前,庄子和苏子在一小小院落老槐树下的瓦房或者茅屋中轻描淡写,抒怀、追忆、寓言。秋水自树干枝叶间漏下,心思澄明,若有所悟,若有所契,无滓渣无凝滞。秋水流入庭院,不成烟,不成雾,自成一片雨帘。不知不觉天已垂暮,柴门静掩,沾泥的草径,有人回家了,粗朴的桌椅上放着陶碗。

想到追忆,进入秋天的标志,就是追忆吧。追忆比憧憬频繁,人生差不多已站在秋水边上了。这些年越来越喜欢庄子、杜甫、苏轼。李白的对酒当歌,晏殊的声色迷离,如同秋水岸上老旧的涨痕,春潮退下去上不来。

在庄子那里,秋水弥漫,无处不在,秋水的气息裹挟着他的身体。苏轼的秋水盈盈如一杯清茶,庄子在秋水中游泳,另有一番快意的萧瑟。苏子在秋水中驾一叶小舟,举杯盏且饮且行。人生如蜉蝣置身于天地,渺小如沧海一粟,只在须臾,不像江水滔滔无穷无尽。携仙人遨游各地,与明月相拥而永存世间。这些都是梦,人生的憾恨在秋风秋水秋思中。

常常听人说,水流处必有灵气。有年夏天在黄河边看滔滔洪水,浑浊沉重,泥腥气与江流声席卷一切,漂浮物沉沉浮浮。这不是我心中秋水的模样,秋水共长天一色,秋水应该湛蓝碧青如天空。

秋水的颜色是王勃青衣的颜色。读来的印象,王勃着一氅青衣,青得生机勃勃,青得郁郁而结也郁郁而终。王勃是早夭的天才,人间留不住。《滕王阁序》中“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一句,太冷冽,弥漫着岁月的秋意。人生秋凉,王勃体会得太早。

夜晚的秋虫在秋水后孤鸣,声若游丝。多少人事在秋水中老之将至老之已至。只有庄子不老,苏子不老,王勃不老,他们渡过秋水之河,在彼岸无老死亦无老死尽,在秋声秋色里语惊四座,在秋意秋水里鼓盆而歌。这样的声音在秋水岸头与案头绵延不绝:“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庄子手腕轻染出一片辽阔,令人有飞天之感。一篇《秋水》深邃覃思,神游天地,超然碧落。秋光如水小花开,雨过台阶蝶不来,人如花瘦倚妆台。冬心先生题在海棠画上的句子,真让人低回。

胡竹峰|雪天的书

秋寒暮沉

秋寒暮沉,在窗前看街、看灯、看楼、看人,有些恍惚。

后天立冬。有些恍惚,也有些凄凉。“心绪逢摇落,秋声不可闻”,是唐人苏颋的《汾上惊秋》。

前天晚上和朋友聊天,是前天吗?记不住了,越来越没时间概念。只记得深夜边走边聊,聊唐诗。我说唐诗里最喜欢杜甫。李白当然好,天衣无缝,我钻不进去,所以谈不上喜欢。杜甫思想之深刻,汉语之深刻,越读越能体会,他是我心中唐诗第一人。

李白的诗歌是一团元气,杜甫的诗歌是一片真气。元气与真气有什么区别?元气是天生的,真气可以修来。李白天生大诗人,杜甫是修出来的大诗人。文化是奇迹,现在很难生出李白这样的人物,更不可能有杜甫式的人物。

今年秋天快过完了。只得了三五篇文章。倒也是秋收,抓一把,秕谷飞扬。好文章难得,好日子易过。秋天不是我的创作期,每年如是。玩没玩好,做没做好,秋光虚度。虚度也好,冬天可以续读——继续读书。

记忆中,冬天读书多些。虽则一年四季都在读书,记得深的是冬读。因为天气太冷,读书太热。读书可以让我忘记寒暑。夏天时候读《红楼梦》,哪知道暑气正热。冬天时候读《红楼梦》,哪知道寒气正冽。

近来寒暑不常,希自珍慰。一个人生活,更要希自珍慰,添衣取暖,好吃好喝。可惜体内真气涣散,感觉凝不住,文章也就无从着落。好久没有写文章了。文章不是写的,文章要偷。妙手空空,撷得一片文采。

文采比不得云彩。文采者,声之饰也,《礼记·乐记》上说的。云彩乱色,文采动人。奈何真气涣散,控制不住文采。郑玄说文采合乎节奏,也就是说,我体内真气涣散,控制不住节奏。

文章的节奏是节操,没有节奏的文章没有节操。节奏事小,节操事大。过去写了那么多无节奏的文章,真无节操。

这几天写文章,写出来就废了,不满意,觉得真气不够饱满。找出在状态时候的一些旧作,仿佛读别人家文章。其实对过去的东西并不看好,我知道现在写得比以前有进步。

文章是足迹,小脚有小脚的好看。前几天翻衣柜,看见小兮的婴儿鞋,放在手心,长不盈掌,心头漾起柔情。

那天晚上和朋友谈起少作,我说骆宾王的《咏鹅》很感人。一个七岁少年的真气让人欢喜,少年的真气与青年中年老年不同。少年的真气有烂漫,青年的真气有激情,中年的真气多是用心,老年的真气是体力。白居易“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里有烂漫。王勃的《滕王阁序》有激情。柳宗元的小品,真是用心之作。读《老子》《庄子》《史记》,能看到一个老先生的体力。才气要大,体力要强。艺术不是短跑,关键看艺术家撑多久呵。

昨天的昨天的昨天的昨天的夜晚,写了篇文章,说酸甜苦辣咸。惦记了五年,找不到破题之门,几次想破门而入,奈何门太厚,撞了一头大包。好文章是天庭的神灵,好文章是地狱的鬼怪,好文章是人间的山水。到底写出来了,心想,真是造化。等了五年,终是等到了。前人守株待兔,今人临纸待文,都是痴。

昨天的昨天的昨天的夜晚,睡不着觉。零点时分,接了一个电话。零点时分是说情话的,岂料朋友找我谈文学。那就舍睡陪君子。大脑混沌,说什么忘记了,似乎是说要努力写出文章,天下一斗好文章快被老子庄子孔子墨子韩非子韩愈柳宗元苏东坡张岱鲁迅周作人辈做完了,所剩无几。我辈不努力,花落他人手,老大徒伤悲。

昨天的昨天的夜晚,在一家饭馆吃饭,吃杭州菜。快十年没吃过杭州菜了。厨师是有杭州菜功底的,不一定深厚,有份感觉就不错。美文难写,美味难遇。饭只是吃,不论美味。美味是文化老人,烟消云散之际,文化不多,老人不少,文化老人盗版的不少。饭后看了部电影,前半部冗长搞笑,笑也不是真笑,大屏幕上时不时伸出一个痒痒挠。看到后半部的时候,力量上来了,好像一个恹恹欲睡的酒徒伸个懒腰,打了一通罗汉拳,台下的看客,精神好了一些。

昨天的夜晚,和一个朋友谈书画。我问吴昌硕如何,他说不好,满眼世俗。我问张大千如何,他说不好,满眼技巧。我问黄胄如何,他说不好,满眼意识形态。我问金农如何,他还是说不好,满眼似懂非懂。我问谁好,他说王羲之好,徐渭好,晚清也只有一个任伯年好。扬州八怪里,李方膺最好。我说王羲之、徐渭好还用你说。我们说过的那些人,生命早已归入尘土,灵魂在纸墨间不死。

凌晨,一个人站在露台,夜凉如水。看了会书,睡不着觉,搬把椅子跑到露台东张西望。人迹寂寞,我不寂寞。我不寂寞,树寂寞。那些树,孤零零站在月光下,风一吹,越发寂寞。

胡竹峰|雪天的书

牧童诗风

前几天去杏花村玩,一酒店门头挂有牧童酒家的横匾,字写得龙飞凤舞,读成了牧童诗风。难道年纪不饶人,岁月对我更苛刻?《祭十二郎文》韩愈夫子自道 :“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白发苍苍,而齿牙摇动。”以为古人身体比现代人好,看来也不尽然。文章未成人先衰,文字留下,岁月过去,皱纹是买路钱。

朋友带我去他画室玩,上楼之际,脑子里还在想牧童诗风。

写牧童的诗多,牧童遥指杏花村,指了千百年,手已指酸了,行人也视觉疲劳。名句未必就是好诗。我早过了对名句名人名地崇拜的年纪,如果是名妓,或许能勾起些想法。有年在西湖,寻苏小小墓找了半上午。

一个人生活,读书,写作,洗衣,做饭,打扫,上班,走路。这几天在家喝茶烧菜,十分风流,本性风流。风在吹,水在流,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哪有窈窕,哪有淑女,风流只好流到纸上——纸上风流,流的是文字,风流纸上,写的是文章。

纸上风流终是浅,文章也是如此。好久没写文章了,和过去一样,纸上得来的浅物,多一篇无味少一篇无妨,那就少一篇吧。以前觉得自己的文章很重要,现在知道并非如此。

风流是必要的,这年头如此寡淡,名妓都是暗娼,管他天上人间,统统群魔乱舞。

和朋友聊天,朋友说袁枚诗中“牧童骑黄牛”一句是错的,黄牛从来不让人骑,牧童骑的一定是水牛。记得那首诗的名字叫《所见》,既是所见,可能眼花,或者作者分不清水牛、黄牛,文人里稻谷不分的多,尤其袁枚那类人。也可能古时候黄牛性子好,又可能牧童骑术高。前几天去乡村学校参加活动,看见黑板报写着:

十二岁以下禁止骑牛。

这是好句子,有动词,有名词,有数词,有量词。该骑的时候不让骑,十二岁以上只怕没有骑牛的兴趣了。古时候不是这样,李涉《山中》云:

无奈牧童何,放牛吃我竹。

隔林呼不应,叫笑如生鹿。

欲报田舍翁,更深不归屋。

这样的牧童爽利。我当年放牛,没吃过人家竹,麦、稻、蔬菜、玉米吃过不少。正所谓是“杨柳阴初合,村童睡正迷。一牛贪草嫩,吃过断桥西。”(白玉蟾《牧童》)叫笑如生鹿的时光我也有过。人越活,生气越少,精力不济,生气也越来越少,心态上平和了。最喜欢的还是刘架“牧童见客拜,山果怀中落”。山果怀中落,多么生机勃勃,磊落峭拔。青年的时光不多了,岁月正向中年迈进,生机勃勃、磊落峭拔是我心中无限上品。

黄庭坚的《牧童》诗说:“骑牛远远过前村,吹笛风斜隔陇闻。”大言凿凿,后一句更有无尽感慨——“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准备请朋友治一枚印章,刻上“前世牧童”四个字。“谁人得似牧童心,牛上横眠秋听深。时复往来吹一曲,何愁南北不知音。”卢肇《牧童》的况味,我亦喜欢。“时复往来吹一曲,何愁南北不知音”,和写作一样,想是前人鼓励晚辈的忠言,并不逆耳。雷震《村晚》中的句子“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也和写作一样。好文章不过是短笛无腔信口吹。信口吹,吹出天真烂漫。天真烂漫是大境界啊。

胡竹峰|雪天的书

茶月令

一月。真冷。

呵气成雾,玻璃窗上的霜花谢了又开,山里的雪散了又聚。

村庄静悄悄的。人歪在被窝里,棉花与阳光的味道包裹着,很舒服,倘或没什么紧要事,总要赖会床的。栏里的猪等不及了,霍霍霍等着吃食。男人催女人赶紧起来,心疼女人家的早已悄悄给猪喂过食了。

赖床的磨磨蹭蹭穿好衣服,缩手缩脚走出家门。天地一白,懵懵的,也不知道是什么辰光。庭院里,公鸡伸直脖子好一声长鸣,抖抖毛,径直朝树林走去。树粗粗胖胖有憨态,间或有雪球从枝头滚落,散开来,碎了一地。

炊烟一根根竖起来,厨房里锅碗瓢盆坛坛罐罐开始忙了。

茶林悄无人烟,静谧辽阔,茶树睡在白雪下。麻雀从这一头跳到那一边,叽叽喳喳。

积雪下的茶林有清凌凌的凉气,那种凉气只有初夏荷花边可以感觉到。

二月。立春。

天还是冷,但寒意不再刺骨了。风吹在身上,凌厉中带些柔软,身体有点松动的意思。春气萌发,荠菜正肥,人在田间地头挑挑拣拣,用来包饺子,吃火锅。有人喝酒,有人以茶代酒。

雪早化了,只有深山的凹荫处兀自斑白。几场雨下过,那几处斑白也不见踪迹。惊蛰时节,柳条活泼泼浮翠了,茶树上现出新绿来。农人给茶园除草,松土,挑着担子,担子里装满有机肥,细致地在一棵棵茶树下撒上一层。男人女人,从茶园边的小路上经过。

漫山春茶遮遮掩掩在云雾中。

三月。天气很好,云白如米糕,风吹来,一点点移动。

冬装收起来了,年轻人兴冲冲穿上春服,风吹来,忽觉得一阵通脱,有些想喊出来的意思。远山蜿蜒青翠,地上铺了层细绿,孩子们在上面滚来滚去,老人在那里放风筝。

茶树初上新芽,芽极小,尖如锥头,风一吹开始长大,从锥头到钉头,渐渐分成两爿。月底,一双双手将一根根芽采回家。手极轻,巧巧地掰断芽头往小竹篮里放。竹篮嫩绿铺底,忍不住凑前去闻一闻,凉凉的茶草气让心里一松。

第一季茶陆续下树了。青涩的茶香从农舍袅出围墙,路上的行人深深吸一口气,咦,谁家在炒茶呢,真香。

茶香醉人,稻草人被风吹着。

新茶上市了。

映山红开了。

新茶泡在杯子里,茸茸软软。

也有人将鲜茶草泡在杯子里,翠滴滴也娇滴滴,嫩秧秧的,很好看。只是茶味寡薄,少了韵致。

四月。茶园真热闹。地头那株瘦瘦的桃树开花了,一朵朵,灿烂的,秀丽的,含羞的。各色鸟儿,蜻蜓蝴蝶,都来了。采茶的妇人用纱巾裹住头遮挡太阳,边说边笑,运指如飞,茶叶纷纷扬扬落在挎篮里。

茶园真美,像十八岁的小姑娘,蓬勃向荣。地气蒸腾,茶树拼命拔芽,隔日见长,一场春雨后,蹿高半寸。春雨贵如油,春茶更贵。

怕误了茶期,只要雨不大,茶园里总有采茶人。春茶能卖好价钱。雨洗过的茶树,更绿更翠,装在采茶人的袋子里,映着山间的映山红,越发显得新芽绿得透明,绿得发亮。采好的茶,摊在竹筐里,有种富足美。江浙一带有乡谚:

做天难做四月天,蚕要温和麦要寒。

秧要日头麻要雨,采茶姑娘盼阴天。

乡村小路上,三三两两的买茶人提着袋子匆匆走过。

五月。天一天天热了,茶叶呈片状,越来越粗壮,几天不见已有寸长。茶园绿得苍翠,采茶人还在忙活,或者卖,或者采一些自己喝。那茶随意堆在堂屋里,像小丘。

月底,茶园渐渐安静了,采茶人开始了别的农务。

六月。修枝。

大清早,给茶树修枝,喀嚓一剪刀,喀嚓又一剪刀。剪掉的茶枝堆在地头,过些时日有主妇把它捆回家,做烧饭的柴火。

修枝后的茶园,一下精神了。

采摘两个月,该让茶园休养一下了。女人催不过,说采完茶叶,总不能不管茶园。天一亮,男人去给茶园锄草,挑着担子,担子里是有机肥。茶叶疯长,一簇簇如剑戟林立,人不管它,蜻蜓立在上面,动也不动,蝉不晓事,大叫不止。

七月。茶园敞在阳光下,宁静慵懒,像得胜而归的战士靠在屋檐下睡觉。

田间地头的活儿越来越多,麦子刚割完,又该种玉米了。芝麻节节高,水稻也节节高,人下田薅草,下地锄禾,顾不上茶园。人忘了茶园,只在口渴时喝茶园里的茶。夜临了,茶园上空到处是萤火虫。孩子们指给祖母看,说那一颗真亮,祖母看时,萤火虫不见了。

八月。人安静地从茶园边走过,感叹好大一片茶园,茶园不响。人无事,掠过一枝茶叶,放嘴里嚼,真苦,吐了出来,茶园不响。牧童在草丛里睡着了,不知道谁家的水牛在茶园里吃草。

有人家在茶园种上一排玉米,笔直地,和茶树对望。先是仰视,再是平视,很快玉米就可以俯视茶树了。

九月。茶树果子很大了,或者棕色或者紫褐色或者黄褐色或者苍绿色,一颗颗像黏在一起的小汤圆。

天深蓝且辽阔清远,牛羊在山坡上吃草。孩子们戴着芒草编就的帽子,从茶树上摘果子,看谁摘得多,外衣兜着,互相丢茶果。你追我赶,茶园一片笑声。

那一排玉米早已长出饱满的穗,玉米须在风中轻颤。

十月。早已立秋,天还是热,好在清晨和傍晚不见暑气。田里的水放掉,该割稻了,拿起镰刀,弯腰。喝了很多茶水,汗浩浩荡荡,身子透湿。人都说茶好,又解渴又香。一垄垄稻子被放倒,稻穗饱满,又是一个丰收年。

有人在茶园里掰玉米,有人在茶园里采秋茶。老人说:春茶苦,夏茶涩,要好喝,秋露白。秋茶香气平和,泡在杯子里,悠长悠长空落落像老巷。

茶园外几株红枫的叶子玛瑙色。

十一月。早晨有霜,厚厚的。远远看去,茶园朦胧在霜色中,像古人的青绿山水,有种萧瑟美。

茶花盛开,星星点点一阵白。白的花瓣中一簇黄色的花蕊,幽香冷冷,扑鼻而来。茶花经霜不落,凋零枝头。

十二月。下雪了,厚厚一层,盖住了屋前屋后,竹林被雪压弯了。

茶园空地上,有几行足迹,向着山边,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留下的。太阳出来了,雪化了,茶园又青了。

有农人将当年生的茶摘下来,炒揉后焙干,泡在大茶壶里,特别香,说春节的时候喝,格外消食。

茶香里,人忙东忙西。制新衣、碾米、磨粉、打豆腐、杀年猪、糊灯笼、除尘、收拾庭院,腊月过后,就是春节。

胡竹峰|雪天的书

韭菜豇豆扁豆的怀想

砧板上的韭菜,像砍倒的柴禾,堆在那里,远望仿佛绿色的云。我见过金色的云,见过黄色的云,见过灰色的云,也见过红色的云,但没见过绿色的云。

前不久去岳西明堂山玩,漫步小道,远望峰峦,我说杂树的叶子仿佛一簇簇蘑菇,小冬说像绿色的云。见我恍惚,她跟着说,你看那些树叶,多像绿色的云,风一吹,更像了。

远望得意,细观见形,凝神去看,却不像了。有些事就怕认真,一认真则拘泥。一个专攻瓜果蔬菜的画家,他会画香蕉、菠萝、苹果、葡萄、荔枝、枇杷……也会画笋、茄子、辣椒、豇豆、葫芦、白菜、马铃薯……就是不会画韭菜,他说韭菜难画,搞不好就是团乱草,从来不敢画。有次我看见以白乐天诗句“浅草才能没马蹄”为题跋的水墨斗方,马蹄旁的浅草,细笔草草,倒有点像嫩韭菜。

包饺子、包子,无论素荤,和馅时放一些韭菜,可以调香。但我最喜欢的还是韭菜炒鸡蛋——绿中透黄,俨然金镶玉,镶的还是碧玉。这样的菜,装在描金细瓷盘里,有钟鸣鼎食之家的气象。还试过用蛋清炒韭菜,金黄变成嫩白,富贵宅第换了门庭,成为清白世家。清白难得,世家可贵,能清白世家,更加不易,这是祖上福泽源远流长。

餐桌上有一盘韭菜炒鸡蛋,我就觉得美味。不仅韭菜炒鸡蛋,只要有炒鸡蛋,我都欢喜,譬如西红柿炒鸡蛋、青椒炒鸡蛋、丝瓜炒鸡蛋、毛豆炒鸡蛋……

小时候听祖母说,七夕那天,睡卧韭菜地,夜深人静时,能听到牛郎织女的私语。假想一个多情惆怅而又好奇心颇重的少年,睡在韭菜地里,夜深了,露珠濡湿了他的头发和睫毛,睡意不来,皓月悬空,繁星零落,少年兀自睁大了眼睛。

风过韭菜地,发出轻轻的声音,少年以为是牛郎织女在卿卿我我,少年枕着好梦,终于睡着了。

俗话说:韭菜像头发,割了又长。其实韭菜比头发长得快。割了一茬的韭菜沿着根部撒上薄薄的一层草木灰,过了几天,满眼翠绿。

春天的黄昏,从路摊买来一把韭菜,回家做春卷,这是伊的最爱。

韭菜,四季皆有,我唯好春天之韭。一朋友开饺子馆,他说韭菜的类别近百种。长见识了。

天热,不想吃饭,只有炒豇豆让人有点食欲。豇豆是我喜好的下饭菜。豇豆俗称角豆、姜豆、带豆,也的确像带子、粗鞋带、松紧带。前几天去一画廊玩,看见有人把长豇豆画得像截绿色的松紧带,或者就是一条条绿线。长豇豆难画,不怪他手拙。

长在园子里的豇豆好看,伸蔓爬藤。除了蔓生,豇豆也有矮生的,种类颇多。《本草纲目》上说:“豇豆处处三四月种之,一种蔓长丈余,一种蔓短。”

豇豆的做法很多,可以凉拌也可以干炒。如果掺上茄子,再配两个红辣椒,豇豆段、茄子丁、辣椒丝炒在一起,山河逶迤,红男绿女,有一份温婉的家常。

说起凉拌豇豆,还是在北方吃到的。做法很简单,将鲜嫩的豇豆放开水里滚两滚,捞出装盘,撒上陈醋、蒜泥即可。不过滋味一般,好在清脆罢了。

北方凉菜品类繁多,南方炒菜花样百出。这是南北的差异。北方人饮食简单,南方人口味复杂。北方人倘若复杂起来,南方人又望尘莫及,无奈之下,求新求怪——索性吃蛇,吃蝎子,吃老鼠,吃蟑螂,吃猫头鹰,几乎无所不吃,这下北方人目瞪口呆了。

将豇豆和米饭一起煮,搁点盐,既是菜,又是饭,一举两得。夏天农忙时,母亲经常这样。我爱吃豇豆饭,吃之前,放坨猪油,青翠的豇豆像翡翠一样,白米饭油润润发光。

立秋后,豇豆谢季了。这时的豇豆,即便不老,外皮上也会长出锈迹。那锈迹像老年斑,让年轻的豇豆有了故事,吃在嘴里,也多了回味。

老家有一种叫“洋胖子”的豇豆,粗且长,肉质肥厚。邻居家一个女生,又胖又高,我们喊她洋胖子豇豆。前不久回家,偶遇当年的洋胖子豇豆,女大十八变,如今瘦得行动似弱柳扶风,成窈窕丝瓜了。

以豇豆喻人,无独有偶,流沙河先生也曾以此自况:“那家伙瘦得像一条老豇豆悬摇在秋风里。别可怜他,他精神好得很,一天到晚,信口雌黄,废话特多。他那鸟嘴一九五七年就惹过祸了,至今不肯噤闭。自我表现嘛,不到黄河心不死 !”

以前在工厂上班,一日三餐吃食堂,夏天经常供应豇豆炒肉。厨师知好色慕少艾,逢到漂亮女工来打饭,总会慢慢舀上一瓢晃悠悠送到她碗头。男女饮食,饮食男女,后来有一位女工嫁给了厨师,这是后话。

夏天里吃不完的豇豆,过水焯一下,晒成豇豆干。也有人取豆在荚中尚未成形时的嫩豆,剪刀从中一剖为二,生晒后成干豆丝。吃时温水发泡,其色泽微绿,犹如初生。大雪封山的夜,用火锅煨豇豆干,切一块新鲜的猪肉,或者腊肉,一碗米饭在手,将那些滚烫豇豆干一筷子又一筷子地夹到饭头上,寒夜不冷。

干豆丝扣肉也是餐桌一绝,格调比梅菜扣肉来得高。炒豇豆放两瓣蒜,味道会更香。

扁豆扁,长瓜长,青菜青,黄豆黄。写这篇文章的时候,脑袋里掉出这四个句子。好在还形象,有些趣味。近来觉得,小品文的写作,如果写不了自己的情绪,就写情趣,没有情趣,把文章朝有趣的路子上写,不失为手段。

写作真要手段,机心难测,对文字说:走着瞧,看谁手段高明。纸上风波起,手段自然生。真是见笑方家了。都说文章无技巧,我却大谈手段。方家见笑。

既然说起写作,索性荡开一笔。手段要活学,倘若拘泥不化,纵然熟稔了文章规范,也只是写字匠一个。手段用到后来,文章有技巧如无技巧,存技巧之意无技巧之形,文字或变化莫测如鬼似魅,或老老实实板上钉钉,大可随心所欲。

写了多年散文,到去年才开始迷恋。也就是说,我写了四五年之后才知道散文是怎么回事。散文是庙堂,也是瓦屋;是端庄典雅的大夫人,也是小鸟依人的姨太太;是夏夜的小吃,也是冬天的大餐。靠散文不能升官发财,但一个人的性情志趣留下来了。

我想写一篇关于扁豆的散文,一开头谈起了文学,刹不住车,索性重来:

老家院子外的瓜蔓地上栽有扁豆,春天时,母亲砍来很多树枝搭架子,扁豆的藤叶攀缘而上,渐渐长满一地。架子太矮,扁豆藤或垂延至地,或顺势爬到桃树上缠着桃枝。三四月间,扁豆开花,有白色的有紫色的,小巧可爱。花谢之后,长出小小的一片片豆荚。这些豆荚,一律嫩绿,颜色有深有浅,上端是浓绿,往下则变为淡青,有些甚至抹有一层淡紫。

“多少时候,没有到菜圃里去了,我们种的扁豆,应当成熟了罢?”康立在凉台的栏边,眼望那络满了荒青老翠的菜畦,有意无意地说着。谁也不曾想到暑假前随意种的扁豆了,经康一提,我恍然记起,“我们去看看,如果熟了,便采撷些来煮吃,好吗?”康点头,我便到厨房里拿了一只小竹篮,和康走下石阶,一直到园的北头。

——苏雪林《扁豆》

苏雪林是对的,扁豆难熟,制不得法,容易食物中毒。我每次烧扁豆总要放水煮透后才装盘上桌。再来抄老车的一句话:“我不论清炒扁豆还是红烧扁豆,都要放姜,一放放不少,否则我会觉得有腥气,这是我吃扁豆时候的习惯。”(录自《茶饭思·吃扁豆时候的习惯》)

扁豆煮食虽好,但也不过得法而已,及格吧。我觉得还是干煸手段高强。有一次在郑州街头吃饭,点了盘干煸扁豆。端上桌来,眼前一亮:扁豆去了两边茎丝,油不多,熟得透,软软的,配上焦脆的花生米,软硬兼施,厨师勺下功夫非同小可。难得还别具匠心配有干辣椒,恰好去净扁豆的腥气,入嘴多了一股淡淡的辣香。我们吃光一盘,又上了一盘,结果连吃三盘,大家还意犹未尽。

扁豆斜切细丝,放姜、葱花、辣椒末,加盐拌匀腌一会,下锅滚几滚就起盘。滋味甚妙。

胡竹峰|雪天的书
胡竹峰|雪天的书

胡竹峰, 1984年生于安徽岳西。出版有《中国文章》《空杯集》《墨团花册》《衣饭书》《豆绿与美人霁》《旧味》《不知味集》《民国的腔调》《闲饮茶》等作品集。获第三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奖等多种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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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竹峰|雪天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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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 制:王雁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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