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建业译作:谈重返……

谈重返……

(英)杰拉尔德·古尔德

戴建业译

戴建业译作:谈重返……

“总有一天我将重返牛津——”

我认为这是一行诗句——一行新诗的诗句。由于它似乎不合任何格律的要求,也不能指望能像其他诗那样叶韵,又好像只表达了一种十分简单而平凡的情思,批评家——假如他自己不是牛津人——会对它轻蔑地皱眉,宣称它根本就不能叫诗。只有我认为它是诗,至少对我是如此。

“总有一天我将重返牛津——”

只要有一个人称它为诗就行!

当然,我是在比喻的意义上使用“牛津”一词。你的“牛津”也许是剑桥,也许是巴黎,也许是伦敦,也许是罗马,也许是绍森德,也许是斯让思。任何一个你曾在那儿感到幸福的地方,一个你在那儿还很年轻的地方,一个与你相处的人也很年轻的地方(后一点最要紧),任何一个十分友善的地方,一个充满希望的地方,任何一个你再也无法重返的地方,就是你灵魂中的“牛津”。

戴建业译作:谈重返……

人们常用这样的问题戏弄自己:是否愿意再原汁原味地重活一生?其实,这是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因为人类的想象力不可能原样地重复任何东西。不信你画一幅自己过去的肖像——一个二十多年前的自己,你马上就会发现眼前这幅画中的你,正是此时此地的你自己,只不过穿上了昔日衣服罢了。然而,人并不是一种理性的动物,偏要苦苦强求自己难以实现的东西,甚至强求自己的难以想象的东西。

本文开头那句诗的作者是H·沃尔夫先生。他的诗作中不乏奇思妙想:称他亲见往昔的自己,想象往昔自己如此这般模样:

当我昔日的容光已经消逝,

门房嘲笑我的衣着和举止。

他想象时光倒流的“重返”旅程:阿克顿、伊灵、雷丁、狄德科特,最后一站是拉德利……还说自己魂游故地时“心如小鹿”,离开时连坐的什么车子也记不起来:

我将默默地租车离开,

车儿在路上颠簸,像一只受伤的螃蟹,

对车夫说了声“去沃德汉”,

然后又非常平静地坐了下来,

可我全身急得快要着火,

好像烈焰舔着干柴。

他又以开头的诗句结尾——“总有一天我将重返牛津”。

这首诗的优美哀婉,全在于他不能重返“牛津”。无论如何不会像他诗中抒写的那样。当一个人真的亲回原来的“牛津”,他就会成为楼梯上的一个幽灵,眼见满街都是些陌生、怪异、快活的家伙,身着不堪入目的衣服。这让我想起另一个牛津诗人贝洛克先生的诗句——

我不会独自扬帆远航,

我不想故地重游;

在不起眼的石砌船坞,

泊下已丧亲人的小舟。

人们不可能重返过去,但无妨去回想它。沃尔夫先生的另一首《丹麦》,把我的追忆拉向更遥远的地方——

呵,丹麦的小枞树,

打从你身旁走过,

我就猜想以后圣诞节,

何种星星偎在你的胸怀,

玻璃球挂在你哪根枝条,

树枝上的蜡烛火光闪烁,

何处来的小孩正在放歌。

听呵!

你的童年可能就像沃尔夫和我的一样,与安徒生的枞树结了不解之缘。读过安徒生这篇童话以后,大家可能早就明白它的含义。小枞树生长的过程中,温暖的阳光和清新的空气,使它小时候的环境温馨甜蜜,可它并不觉得幸福,“它多么盼望能像那些身高的同伴”,它喊叫着说,“呵,要是能不断长高变老该多好!除此之外,这个世界什么也不值得关心”。

它那些身高的同伴被砍倒后,都被运到遥远的外地,枞树也盼望着能够这样。

“为你的青春而庆幸吧”,阳光劝它说,“你应为拥有属于自己的年青生命而高兴才是”。

风儿轻吻着小枞树,露珠为小枞树流泪,可小枞树仍无动于衷。

更多同伴砍倒、运走,那些在城里用来建房的同伴,据麻雀说,“被打扮得光彩照人”。最后轮到不知足的枞树自己了。经受许多痛苦悲伤之后(不知怎的,这一点不曾料到),枞树发现自己身上装饰着纸剪的彩球、镀金的苹果、核桃和几百支红、蓝、白色蜡烛。

大家应该记得它每下愈况的结局:它如何拖到堆杂物黑房里,向老鼠述说自己的青年时光;它如何反省说,“那时候真的很幸福呵”;它最后如何被劈碎当作木柴烧掉。“现在枞树的生命已成过去,一切都已成过去,故事自然也就过去了——所有故事必定都要过去。

如今再来重温这篇童话,它对我们来说似乎是世上最美的童话,从某种意义上说,它甚至是世上唯一的童话。它深刻寓意就在于:虽然一个人不能重返过去,无法重获昔日的青春,但应该永葆“重返”的童心。

注释:

译自Today English Essays

杰拉尔德·古尔德(Gerald Gould ,1885–1936 ),英国作家,以小品文、诗歌和评论知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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