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悼亡诗,可能很多人会想起元稹的「曾经沧海难为水」,但据说元稹悼念完没多久就去找情人去了,所以还是苏轼的「十年生死两茫茫」更感人一些。今天要介绍的,则是民国学者许地山的悼亡诗——《七宝池上底乡思》。
许地山,也就是那个自号为「落华生」的那个人。他的《落华生》曾经被选入课本,从中不难看出其人之恬淡,其家之和谐。
当年,许地山曾以书信的形式,与他的爱妻周俟松订立「爱情公约」,一时间传为佳话。摘录一段如下——
夫妇间,凡事互相忍耐;如意见不合,在大声争执以前,各自离开一会儿;双方以诚相待……一方不快时,另一方当使之忘却。
许地山是散文家,行文以淡雅见长。他还是学者,对道教史、佛教因明学等,都有涉猎。他这首《七宝池上底乡思》,是借用佛教净土宗的外壳,写他的哀思。
七宝池是西方极乐净土里的池水,以金沙布地,并饰以金、银、琉璃、玻璃、砗磲、赤珠、玛瑙七宝。七宝池中,有大如车轮的莲花,莲花有青黄赤白始终颜色。修行净土法门之人,在命终之后,乘阿弥陀佛之愿力,通过七宝池的莲花,化生为西方极乐世界的众生。
按照净土宗的教义,往生净土之人,得不退转。也就是只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不会留级、降级,更不会被勒令退学。
但是在《七宝池上底乡思》中,却出现了意外——化生西方极乐的少妇并没有闻法欢喜,而是一直哭泣。弥陀非常诧异,于是派遣迦陵频迦前往探问。然后,少妇就向迦陵频迦哭诉,在她去世之时,她的丈夫表现出来的种种不舍。
在听完少妇的哭诉后,迦陵频迦向少妇呈现净土之乐,娑婆之苦,但少妇还是坚持回去,与他的丈夫相守。迦陵频迦无奈,只得答应了少妇的请求,并告诫她——「这是轮回因」。
弥陀赞叹迦陵频迦——「善哉,善哉,你乃能为她说这大因缘」。然后是一段与佛经文字神似的诗句。
古往今来,不知道有多少人为希求成仙成佛,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反其意而用之」,比如李商隐的「嫦娥应悔偷仙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就是一例,而许地山的《七宝池上底乡思》又是一例。
值得一提的是,《七宝池上底乡思》中,弥陀及其信使迦陵频迦在慈悲之外,还多了一分救世者的傲慢。
当听到少妇的哭泣,弥陀不耐烦地说:「极乐世界底池上,何来凄切的泣声?迦陵频迦,你下去看看,是谁这样猖狂。」如果说不解少妇的哭泣还只是「何不食肉糜」的迷惘,那么「是谁这样猖狂」就只存下霸道了。
而迦陵频迦在送回少妇之后——「好象记不得这事,在那花花相对、叶叶相当底林中,向着别的有情歌唱去了」——则暗合了陶渊明挽歌的宗旨——「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话不多说,看原诗吧。
附:
《七宝池上底乡思》
许地山
弥陀说:「极乐世界底池上,
何来凄切的泣声?
迦陵频迦,你下去看看
是谁这样猖狂。」
于是迦陵频迦鼓着翅膀,
飞到池边一棵宝树上,
还歇在那里,引颈下望:
「咦,佛子,你岂忘了这里是天堂?
你岂不爱这里底宝林成行?
树上底花花相对,
叶叶相当?
你岂不闻这里有等等妙音充耳;
岂不见这里有等等庄严宝相?
住这样具足的乐土,
为何尽自悲伤?」
坐在宝莲上底少妇还自啜泣,合掌回答说:
「大士,这里是你底家乡,
在你,当然不觉得有何等苦况。
我底故乡是在人间,
怎能教我不哭着想?
「我要来底时候,
我全身都冷却了;
但我底夫君,还用他温暖的手将我搂抱;
用他融溶的泪滴在我的额头。
「我要来底时候,
我全身都挺直了;
但我底夫君,还把我底四肢来回曲挠。
「我要来底时候,
我全身底颜色,已变得直如死灰;
但我底夫君哈用指头压我底两颊,
看看从前的粉红色能否复回。
「现在我整天坐在这里,
不时听见他底悲啼。
唉,我额上底泪痕,
我臂上底暖气,
我脸上底颜色,
我全身底关节,
都因为我夫君底声音,
烧起来,溶起来了!
我指望来这里享受快乐,
现在反憔悴了!
「呀,我要回去,
我要回去,
我要回去止住他底悲啼。
我巴不得现在就回去止住他底悲啼。」
迦陵频迦说:
「你且等一等,
我为你吹起天笙,
把你心中愁闷的垒块平一平;
且化你耳边底悲啼为欢声。
你且静一静,
我为你吹这天笙。」
「你底声不能变为爱底喷泉,
不能灭我身上一切爱痕底烈焰;
也不能变为忘底深渊,
使他将一切情愫投入里头,
不再将人惦念。
我还得回去和他相见,
去解他底眷恋。」
「呵,你这样有情,
谁还能对你劝说
向你拦禁?
回去吧,须记得这就是轮回因。」
弥陀说:「善哉,迦陵!
你乃能为她说这大因缘!
纵然碎世界为微尘,
这微尘中也住着无量有情。
所以世界不劲,有情不尽;
有情不尽,轮回不尽;
轮回不尽,济度不尽;
济度不尽,乐土乃能显现不尽。」
话说完,莲瓣渐把少妇裹起来,再合成一朵菡低垂着。微风一吹,他荏弱得支持不住,便堕入池里。
迦陵频迦好象记不得这事,在那花花相对、叶叶相当底林中,向着别的有情歌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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