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過·週末版」掉進泥淖的37個家庭——蘇州親子營紀實|渡過

「渡过·周末版」掉进泥淖的37个家庭——苏州亲子营纪实|渡过

(本文首發《健康報》新聞頻道)

2018年的最後一天,江蘇蘇州,37個家庭集體度過了一個熱鬧的跨年夜。

這37個家庭有個類似境遇:孩子因抑鬱症休學。他們從全國各地趕到蘇州,參加由媒體人張進和他的團隊舉辦的第二期“陪伴者計劃·親子共同成長訓練營”。

2016年,張進創辦了以精神健康為主題的公眾號。2018年,該公號推出“陪伴者計劃”,試圖從社會支持層面入手,探尋精神疾病診療之路。這次,第二期消息發佈,原計劃的20個名額最終擴充到37個名額。

記者歷時5天,全程跟隨親子營,走近37個掉進泥淖裡的家庭,傾聽他們的心聲。

病因:自我攻擊,直到崩潰

染著綠色短髮的韓數看起來像極了叛逆少女,但熟絡起來後記者才知道,她擅長彈鋼琴、演歌劇,有上千本的圖書閱讀量,就讀於北京最好的中學之一,成績保持在年級前20名,在同學眼裡是“完美人設”。

“我女兒什麼都擅長。”母親韓英掩藏不住自豪。可就在某一天的早晨,女兒突然起不來床,上不了學。隨後,伴隨著嚴重失眠、情緒低落、學習能力喪失……韓數被診斷為重度抑鬱。

韓數討厭數學,曾認為自己偏科而鬧情緒,但這一說法被母親韓英否認,“其實學得挺好的,不得滿分的時候很少”。

這種自我認知偏差並非只折磨著韓數一人。這次來到親子營的孩子有個驚人共同點:他們成績優秀,大多就讀於當地最好的學校,成績位於班級前列,卻對自己不滿意,最終被抑鬱情緒吞噬。

“這些孩子不少有完美主義傾向,自我要求高,家長若不能及時疏解,很容易出現問題。”解放軍第四醫學中心精神科主治醫師唐志雄參加了這期親子營,為家庭做義務諮詢,他將孩子們的這種特點稱為“自我攻擊”。

來自深圳的夢歡是位恬靜的高中女孩。去年此時,剛剛過完成人禮的她自己去了醫院,被診斷出患有雙相情感障礙(抑鬱症的一種,躁狂與抑鬱間歇發作)。“抑鬱症奪走了我本來平靜的生活,讓我休學在家,整天無所事事,但如今我釋然了,接受治療,按時吃藥。”夢歡寫過一首題為《療愈》的詩歌,心緒表達得細膩真摯:“永夜已過,四肢開始甦醒,春鳥試探地發出第一聲顫鳴……光,終於照入極北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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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高183釐米的19歲大男孩劉峰家住四川攀枝花。上高中之前,他是家長眼中“不知愁”的傻小子。突如其來的家庭變故讓他發憤圖強,考入當地最好的一所高中。“當時爸爸進了監獄,我覺得不能再不懂事了,其實突擊考上重點高中的第一年就有點跟不上,一直在逼自己往前趕……”

高二上學期,劉峰被診斷出抑鬱症。休學在家後,他仍然不允許自己遊手好閒,想通過在網上倒賣手機補貼家用,媽媽也就不用那麼辛苦。可惜社會經驗缺乏的他被騙了七八次,在最後一次媽媽因不理解對他發怒時,他情緒不受控制地拿著刀架在媽媽脖子上。“我當時就是不甘心,為什麼別人能賺錢,我卻次次受騙。”

“媽媽,我覺得我可能生病了。”今年14歲的京京有一天正寫著作業,突然感到一陣胸悶氣短,莫名的委屈湧上心頭,趴在書桌上哭了起來。如今的京京因為吃藥的副作用,身體發胖,臉上長滿痘痘。她翻出生病前的照片對記者說:“躁狂發作時,我會瘋狂買衣服,但我不想穿,我覺得現在穿再好看的衣服也不美了。”

梁雯從小到大就是“別人家的孩子”,高考分數足以報考北大的她選擇了去香港大學就讀本科,邁過千軍萬馬的高考獨木橋,卻最終沒能適應環境的變換。學業上的慘烈競爭,加之內向的性格最終壓倒了她。被確診為雙向情感障礙的梁雯選擇畢業後離開香港,回到家鄉的一家外貿公司工作。

來自重慶的羅梅熱情地給記者看兒子上初中時的照片,照片上的男生眉清目秀,留著精神的寸頭。而這次,用羅梅的話說,是軟磨硬泡才說服兒子、丈夫一起和她來看一眼這個親子營。

“你們甚至都不知道抑鬱症是什麼,怎麼能來診治我呢?”羅梅的兒子羅磊從小成績優異,同時也有著強烈的自我意識。他很少出現在親子營的活動中,而是用自己探索的一套方法進行“自我療愈”,更多時候他選擇自己待著,靜坐、正念、練功……當記者想嘗試主動和他聊天時,他卻只是遞上一張紙條,寫道:“我的身體太弱了,需要禁言來養氣。”

擁有獨立的思考能力,來自石家莊的趙瑾通過一次次的發言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高二時,她到加拿大留學,準備語言考試、申請最熱門的大學金融專業。在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時,趙瑾感覺自己出問題了:失眠、焦慮,再難以集中精力準備考試。

“只要過程是努力而無悔的,也許我們可以不必那麼執著於結果。”幾天下來,趙瑾成為孩子們的知心姐姐,經常開導其他孩子。目前,她正在等待香港中文大學傳媒專業的申請結果,相比於母親青睞的金融專業,這才是她一直以來想報考的專業。

而張磊此行則是和妻子一起來到蘇州的,他們的兒子原先就讀於深圳最好高中的“清北奧賽班”,如果不出意外,兒子應該能夠順利獲得高考加分,考入清華大學或者北京大學。但就在一次決定性的競賽失利後,兒子拒絕上學,閉門不出。原先完美的規劃被打破了,他卻還沒有從頭再來的勇氣。

憧憬:“想去有大海的城市”

“有沒有自殺過?”一個面對正常孩子難以說出的話題,在這群患有抑鬱症的孩子中間卻沒那麼諱莫如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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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殺過,吞了幾十粒安眠藥之後自己撥了‘120’。”小欣在分享環節不好意思地說道,當時就覺得活著沒什麼意思,但吃藥之後又覺得“自己這輩子什麼都還沒經歷過,世界上還有那麼多美好的事物”。

在上期杭州親子營的第1天,19歲的小欣一家人打算到浙江大學學生食堂吃飯。距食堂門不到100米時,她扭頭逃走。“我沒辦法走進去……”原本成績優秀的她現已休學3年,但始終放不下考個好大學的念頭。

今年,小欣獨自去成都參加一個實驗性的“復學計劃”。復學,難以堅持,調整再復學……她勇敢地在這個困頓的循環中不斷嘗試恢復社會功能。“我特別喜歡大海,想去一個有大海的城市上大學。”

韓數卻從未動過自殺念頭。只有15歲的她對自己有過認真的剖析,她首先給自己制定了第一個小目標——先把睡眠調整好。“我不甘於平庸,但我又並非是為了虛榮而特立獨行,找到‘自己’對我來說是個哲學命題,我需要慢慢去尋找答案。”聽到這句話,記者並未感到驚訝,因為韓數小學就看了不少歷史、哲學類英文原版書籍。

“爸爸,你們大人想自殺可以去買安眠藥,小孩子太可憐了,連想自殺都做不到。”患者小磊說。小磊爸爸曾經被小磊央求為他去藥店買安眠藥自殺,說到這裡,這位已過不惑之年的男人眼眶有些泛紅。

小磊曾經站在陽臺上想跳下去,卻因怕“死相太難看”而放棄,想割腕自殺,卻又怕疼。焦慮萬分時,他就整天泡在籃球場,用汗水和勞累麻痺自己。而當記者問他“現在有什麼心願嗎?”小磊沉默了好一會兒說,“沒有。”

因賣手機而被騙多次的劉峰也有過自殺經歷,“我吃了一瓶安眠藥,不一會兒就覺得胃裡翻江倒海,太難受了,以後再也不自殺了。”劉峰的一番話引起在場所有的孩子鬨堂大笑,一旁的媽媽卻心酸不已。

只看到兒子黑色幽默的她不知道,在只有孩子們在場的分享環節,劉峰絲毫不掩飾對考上大學的病友們的羨慕。“我現在都已經19歲了,還要至少兩年才能考大學。”劉峰心心念唸的就是“考一所好的大學,等爸爸出獄就帶爸媽去參觀大學校園。”

談到“未來”這個話題,孩子們有些拘謹,卻也難掩興奮。

“希望能如願申請到港中文,學傳媒專業,以後當個記者。”“我想通過吃藥恢復正常,還想談一場甜蜜的戀愛。”18歲的貝兒有著少女的小心思,因此,她也在積極配合治療。

小力如今在上海的一家心理診所打工,這是他在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住院時主動向其中的一名醫生爭取的機會。在賺取零花錢的同時,他積極地嘗試自我調整法來療愈自己。“我現在看到女生會感到自卑,這也許是我接下來要去克服的吧。”

反思:有疑惑,也有和解

在親子營的講座上,家長們試圖尋找讓他們的孩子抑鬱的原因。“家庭原罪”是家長們聊天時說得最多的話題之一。有的家長悔不當初,有的家長不置可否,也有些家長感到委屈與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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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年夜其樂融融的場景,似乎暫時讓大多數人忘記了煩惱,只有韓數的媽媽韓英坐立不安。她悄悄地走近記者說:“姑娘,你能不能幫我個忙?到房間把韓數喊出來和大家一起參加跨年活動,她不理我。”

韓英是國內頂尖高校的博士後,剪著幹練的短髮,從事金融相關工作。而此刻,這位精英母親卻被她13歲的女兒難為壞了。來參加親子營這幾天,韓數除了戴著耳機出現在課堂上,就是窩在房間裡看視頻。幾天下來,門沒出幾趟,飯更是沒吃幾頓。

“你能回到座位上來自我介紹嗎?”韓數不滿地走到在講臺前發言的媽媽身旁,幾乎用命令的語氣說道。看得出韓數對媽媽充滿敵意。她說,母親什麼都不懂,而且改變是不可能的。韓數喜歡日本的一檔綜藝節目《紅白歌會》,想和媽媽分享時卻被一口回絕,“不要給我看,我不感興趣”。

然而,為了女兒,韓英並非沒有改變。每天的親子營活動結束後,她總會雷打不動地在微信社群裡分享自己的所思所感。“我們每個人內心其實都有很多創傷,只是我們的孩子比我們幸運,有專業人士去疏導,而我們大人也會在陪伴他們的過程中療愈自己,這是好事。” 看得出,韓英在努力克服女兒生病後自己的焦慮。

“克服自己的焦慮”是擺在每個父母面前的必選題,而這道題答得好與否,則關係到他們孩子的療愈效果。

“兒子不肯跟我來蘇州,但我實在是太著急了,只能自己來。”來自浙江的周霞是一名醫務工作者,在工作領域被稱為專家的她卻難以處理好和兒子的關係。兒子在她的安排下去國外讀書,半年後患上抑鬱症,幾經波折只好回國,來到廈門大學就讀,卻因壓力太大抑鬱復發,甚至一夜白了頭。

“這一切都怪你,媽媽我恨你。”面對兒子的指責,周霞手足無措,萬般無奈之下,她在網上搜索相關信息找到這個親子營活動。她說,下次爭取說服兒子參加,“不管怎樣,都要給媽媽一個機會”。

來自內蒙古的母親田靜卻已經在這場博弈中找到了與自己女兒小爽友好相處的方法,並很快收到了女兒的正向反饋。“現在想想,以前我對女兒有很強的控制慾,給她的壓力不小。”據陪伴者鄒峰說,在上期杭州親子營時,他就發現小爽思維活躍、表達精彩,但在母親介入聊天時,就迅速萎蔫,一言不發。

“之前女兒休學躲在房間不出門時,我就會焦慮地在客廳來回踱步,現在就出門跑一圈,回家給女兒做飯,和她討論一些有意思的事。”如今的田靜,學國學、練瑜伽,有了自己的生活節奏和愛好。

親子營最後一晚的攝影作品評獎環節,小爽的參賽作品是一張標有“安全套”的照片,她圍繞著生命起源、女權主義、社會秩序等話題侃侃而談,在場的所有人無不為她新穎的創意、流暢的演講打動。在一陣熱烈的掌聲後,小爽說,“最後,我想感謝我的母親給予了我生命,感謝她在我生病時一直陪伴我。”

“現在我體會到了,所謂母女連心,是隻有母親有了自己的生活後,女兒才會有她自己的生活。”田靜給了女兒一個緊緊的擁抱。

改變:陪伴孩子,一起面對

徐娟是軍人出身,轉業後因工作能力強在政府機關擔任著重要職務。如今,她辭去工作,成為陪讀的全職媽媽。兒子小力是上海一所大學的大二學生,在親子營是公認的好好先生,他待人彬彬有禮,就餐時會細心地為每個人擺好餐具。但在分享環節,小力卻因為觀點不合與人發生爭執,面紅耳赤的他情緒失控,大喊一聲:“你去死吧。”然後,奪門而去。

用小力的話說就是“我不太能控制自己的情緒”,他被診斷為重抑鬱型雙向情感障礙,有時情緒失控會暴怒,但發病時大多數情況則會抑鬱到幾乎喪失表達能力。

“我媽媽從小就是家裡的‘長官’,她說什麼就是什麼。”如今的徐娟卻細聲細語、非常耐心。陪伴兒子的空閒時間,她則到上海的寺廟裡當義工,“兒子生病這件事情是在提醒我,之前犯了很多錯誤,現在我決定陪伴他一起成長,慢慢走路”。

從甘肅趕往蘇州的火車上,患有雙向情感障礙的小欣將一杯水潑向媽媽李莉,而這種衝突在這對母女之間並不少見。在親子營的第2天,劇烈的爭執在早晨就爆發了,起因僅僅是因為“媽媽非要我穿那雙運動鞋,但我不喜歡,她總是這樣強迫我。”小欣說,她曾經一度想讓爸爸和媽媽離婚,但爸爸很為難,媽媽很痛苦。

“女兒病後,我常常對她冷暴力,或者以出差工作忙的名義當逃兵,其實是我不敢面對她,即使知道她需要我……”小欣目前正在調整藥物,李莉一直陪伴在側。在親子營的幾天裡,母女倆很少交談,但都在很認真地聽講,小欣嘗試著認知行為療法等自我解救的道路,而李莉則變得逐漸柔軟。

17歲的小淼膚白貌美、身材纖細,卻總覺得自己很醜很胖,這來源於小時候母親總說她是個胖姑娘的童年陰影。如今的她正在經歷一場青春期的戀愛,母親梁穎並不反對這場早戀。

但對此,唐志雄醫生給了她善意的提醒:“要防止哪一天,萬一你女兒失戀了,再次陷入自我否定的漩渦。”梁穎說:“我能做的就是在身邊陪著她,分享她的快樂和煩惱,這就足夠了。”

家庭所給予的最好幫助,或許正是“陪伴者”的真正含義。

如今,美聲專業的大三女生小飄一直與自己的抑鬱抗爭著,高考前她曾因抑鬱休學過一段時間,是母親的陪伴讓她重拾了信心。“高考前一天晚上,我媽媽特意拉著我去商場逛了一晚上,買了好多漂亮衣服。”

小飄常因為考研的壓力,抑鬱症復發並伴有神經性厭食和暴食症,但她“覺得自己堅持不下去了就請假回家一趟”。在親子營的5天,小飄仍然堅持每天練嗓子,複習大學語文,努力不讓自己掛科。“我曾經走在大街上看見飛馳的貨車想撞上去,但那一刻想到了我媽媽,理智又把我拉了回來。”

但陪伴過程的漫長與煎熬,仍然考驗著這群為人父母的成年人。

“我兒子在成長過程中不小心掉進了坑裡,但似乎他發現在坑裡玩泥巴也不錯,索性就不上來了。”做了幾十年高中老師的小磊爸爸這樣形容兒子,臉上愁雲滿布。

15歲的陽光大男孩小磊不僅成績名列前茅,還是班裡的“人氣王”。但在一次與母親的鬥嘴中,母親的一句評價“你看看你自己,活像一個小丑”,成為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小磊宣佈不再上學,也在那之後由於不自信變得有些駝背,並出現自殺行為。

“我沒有什麼想做的,現在這樣也挺好的。”小磊似乎百無聊賴地說著,但眼神有些躲閃。用小磊爸爸的話來說,兒子並不是目標感喪失,而是在做把頭埋在土裡的鴕鳥,“他想回到以前佼佼者的狀態,但又不可能,所以他逃避了”。

“我嘗試和他一起找回勇氣,但不知道這個過程會多久,唯一覺得有虧欠的是我的學生,自從兒子生病,教學上實在拿不出百分百的精力。”提起自己的學生,小磊爸爸感到愧疚,但作為父親,他明白陪伴有多重要。

來自長沙的鄒帥看著兒子一根根地抽菸,他知道兒子因為考試壓力大而抑鬱。“他和他媽媽關係並不好,學鋼琴、畫畫……他媽媽從小就按照自己的意願在安排他。”鄒帥不吸菸,卻一直陪在兒子身邊,和兒子一起沉默。

注:本版報道中,除醫生唐志雄、媒體人張進外,其餘人名均為化名。

本文配圖均為此次親子營上學員的攝影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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