曩於張君秋未嘗作過整個之評判,所以然者,君秋確為時上無二之美材,只以出身“手把徒弟”,並非科班,不無“隨陸不武”之感,而且火候未臻於純,不能充類。所謂充類者,即愚前談王又宸、奚嘯伯輩之演此劇則奇佳,演彼劇即平行甚或鬆懈,斯亦所謂“千招會,不若一招熟”焉。
君秋予不佞以印象最深者三劇,皆為不甚喜觀而卻為職務所關不容不坐觀者。因賤性好奇,對於普通習見之劇往往不耐久坐,是為對劇非對伶工也。所云君秋之三劇,一為在新新與譚富英演《探母回令》,一為在長安與馬溫如演《龍鳳呈祥》,一為上週在華樂演之《王寶釧》,三者比較,以《王寶釧》為最佳,《龍鳳呈祥》次之,《探母回令》又次之。是知君秋之藝事,確為日新又新,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矣,為之低迴者久之。
張君秋青年時期照片
是夕《雙沙河》下,即無觀劇之暇晷,然為君秋之《王寶釧》,流連未忍遽去,《銀空山》下仍意王寶釧再上,稍一觀其改妝後之扮相如何即去,終以戀戀候至尾聲。在近年來,吾敢自矢,聆《王寶釧》而能如此齊頭齊尾者,確乎無第二回。在昔吾對君秋之稱讚者,首為其扮相之從美麗中而富溫柔慘之氣度,此言雖已一再述之,而始終未得作詳盡之解釋。或嫌美麗即是美麗,溫柔即是溫柔,何必加入慘氣象?不知以青衣工之角色言之,任憑能美麗至如何程度,溫柔至如何程度,必須慘,而後始盡美麗溫柔之極則。蓋青衣角色無論是幼女,無論是主婦,在此一本劇中絕非“舒坦、舒泰、舒適、舒服”之環境,非死別即生離,非守貞即受苦。王寶釧之所以為人稱道者,豈非以其受苦十八年乎?既雲受苦十八年,則徒美麗徒溫柔而不慘,又烏能適合於王寶釧之個性與環境哉?且使美麗中無慘,未必遂為天下之至美。人言西子捧心始益增妍,愚意:唯其捧心所以為至美,懸擬西子捧心時,即其美麗溫柔與慘三者融會貫通之時也。
或者再以“打破沙鍋問到底”之態度曰:旦角扮相之美麗溫柔而又能慘者,究竟是何狀態?爰以正式告之曰:眉長而秀不可太淡,必要之條件即在凸眼泡而不太大,是則必能於美麗溫柔之中而又呈現慘之形矣。君秋之所謂美麗溫柔而又慘者厥在其眉長而秀卻非太淡,故能自然即有“慘綠雙蛾不自持”之豔。若其眼不太大而凸眼泡,是不唯君秋至美之點,實即其所以能肖梅浣華不知舍唱而僅言形,不妨取其紅、小,若以發音言之,則唇邊之厚薄,實較其口形之大小關係為巨,不可太厚,厚則於發音時紅吻翹然,普通取其如絳櫻,愚於不以唱工著者取其如含崖蜜赤瑛紅顆(今亦僅有其人耳),若夫以唱著者,不如似粉菱也。君秋之口,愈發音時愈形其美,但屬粉菱一派,不繫朱櫻。兩頰先時較瘦,近已轉豐,加之秀長眉凸眼泡,極似少年時代之蘭芳。至於身材則玉立頎頎,而通身骨象皆秀,自然楚楚堪憐,是亦足與其美麗溫柔慘而互相輝發者,昔人詩中所謂:“清到梅花香有骨,軟於楊柳弱當風”者,意境似之。是夕所拍之粉,白多紅少,使在他人,鮮有不似“屁滋”者,而君秋翻饒“淡白梨”者在焉。
張君秋、譚富英之《武家坡》
二者以外,君秋之唇最佳,普通以朱櫻絳顆形容小之可愛,“花面”之雅豔豈非可貴難能乎?君秋蝤蠐略長,以梳普通大頭及戴冠者為適,尤以梳普通之大頭,以其粉之長,更呈“雲髻高鬟別樣妝”之嫋娜娉婷。總之:以扮相言,確饒綴玉軒主之致,而身上則較以前更非吳下阿蒙矣。從前頗有大步量及隨便走之弊,而此夜則入窯身段居然如巫岫飛雲,下場之耍水袖黟然兩團,比及抖開,明於皓鶴騫翎迅如白鷺張翼,微聞君秋邇來頻請益於程御霜,此等白舞之遺意倘亦新受教於御霜者歟?抑為熟能生巧也。
見代戰公主與之行禮時,兩麾絳袖,先左後右,不在同時,而且略揚即止,此處不必問其為傳授與懶,皆稱可取,因寶釧以大家女而主昭陽,斷不能“放大沙雁”於君前也。最後陳氏下車,代荷龍頭柺杖於其削玉之肩,此雖平常作風,而居然亦有仙乎之致,一柺杖也,居然助美增嬌是則漢人所謂“乃天授非人與”矣。
以上乃述君秋之扮相與身段較前俱有長足之進步,最大者請再言其唱唸與咬字等基本問題。君秋嗓佳此為盡人皆知之事,毋庸再三瀆喋。然亦唯其嗓佳,所以過猶不及。昔人笑蘇東坡為文,往往恃其驥足奔流遄放而不能自止,君秋過去之唱實有此弊,練詞研句酌定斟腔之功夫蓋有缺焉。
一、字音團多於尖。團多於尖固非大病,然在名伶口中如此實減玲瓏剔透之致,再有較長之白口,非寬皮大肉亦覺囫圇欠清。他如上口字等更不可以隨便一念。君秋此夕之字眼,頗有念得好聽者,如“做夢”之“夢”字上口極為掛味。但仍未至充類,此“夢”字乃“莫非在做夢”之“夢”字,及“猶恐相逢在夢間”之“夢”字,則無此濃郁動聽矣。此外亦有用力稍過者,如“慢說是吃”之“吃”字特別音重,然皆可證邇來對於字音確較以前所念為進步,是可喜耳。
二、皮黃之唱有與其他戲劇不同者,初學或以上板者為難唱,慮有板眼不夠,而名伶之唱則有時無板之散板、搖板難於反調三眼,非難於唱而難於好,非難於音而難於韻,起結尺寸尤須自作,若按一般唱法則定成底包味矣。君秋之唱,過去散板有時苦不掛味,“拖”勝於“擺”,“數”勝於“疊”,例如《龍鳳呈祥》之《別宮》,與李多奎合演,笙簧協奏金湧銀鳴,娛耳之至。而《牧羊卷》之蘆棚討飯,摔碗以後之垛板為旦角最為討好之處也,乃垛之結果韻味全無抑且透出七擰八歪格不入,因《別宮》之唱法是“拖”,《牧羊卷》之唱是“疊”,《紅鬃烈馬》中“這錠銀子三兩三”之唱法是“數”,“拖”、“擺”、“疊”、“數”,其間固有絕大之不同焉。《紅鬃烈馬》中之散板尤少,是為君秋此劇最好之原因之一,其快板有如牟珠一串金絡索玉琮,尤以《登殿》之“王寶釧舉目抬頭看”一段,高音低音所謂大珠小珠並落一盤也。其放音之最響最清最脆者以赦王允後之二六叫散一句,真如緱嶺笙鶴音唳瑤天矣。
三、韓昌黎雲:“言浮物也,氣猶水也,水之盛者則與物之大小者俱浮。”昌黎以之論文,吾則以之評劇,但鄙意卻主張旦角之氣不可過盛,盛則浮溢昂騰,而乏委婉紓徐淡遠溫柔之意。梅之氣非不盛,而有“百鍊鋼化為繞指柔”之妙用,故如書家之玉鉞角,聆之心氣和平,絕少“客氣”。君秋之嗓絕佳,過去由於氣之太盛以致亦不免太浮,甚至音非中音,聆之初甚悅耳,實則一遍熱鬧,適如大年底放花盒,非不魚龍曼衍照耀金銀臺,亦似真熱,比經過去,則了無餘味。邇來此弊蠲除,嗓音雖似無前之大,而柔貌圓靈較前有加,是為真正之好嗓,必須具此嗓音方有“指揮如意落天花”之希望,較之以前“拐硬彎”與“一叵羅話拿起就說”之唱法迥不相侔矣。大抵旦角之嗓貴在如“套筒”,“小圈圈之中還有一個黃圈圈”,從其“黃圈圈”之中向外發音,自然如五色雲中之九苞鳳凰也。鬚生有以“一摞”名者,旦角寧可以“一摞”為師乎?是夕君秋之嗓較前大好,不知者反以為是遠不如前,是則解人難得耳。唯其念法尚有些“一叵羅話拿起就說”之感,幸嗓轉柔故能掩其生硬。其實欲祛此弊,仍當以“擺”字訣補救之。
張君秋之《十三妹》
疇昔吾觀票友寧君演《武家坡》,專學君秋之身段,所謂“大踏步,歪脖梗”者,兼收幷蓄,又在勸業場聆一女票金雪竹歌某劇,而道白專學君秋,此二人者,當時觀聆鹹以為肖。迄今再觀君秋,則知斯二公者所學適為當日之張君秋耳。
又君秋在問魏虎時之表情亦好,端帶而坐,微現怒容秀靨愈如菊花之號為“香白梨”者,妙在絕非過火,使稍過火,則不配儀範長秋矣。唯有一點願為提醒,即開窯門時瞥見平貴有髯,急將窯門復閉,唱“兒夫哪有五綹髯”句太慢,既無表情亦不緊湊,必須將椅一移略加仰視頓現驚容,急忙抖袖起唱,其快間不容髮。吾觀《王寶釧》多矣,此處卻以梁小鸞為最佳,是日亦在前排觀劇,君秋不可使紅粉笑人也。此文信筆所之,直抒胸臆,自問尚無阿好。其有黨同伐異者,“左丘明恥之,其亦某之!”
(《立言畫刊》1944年323、32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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