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推送之《張君秋的琴、棋、畫》錄自《戲曲演員印象錄》,作者孫以森。張君秋為著名京劇表演藝術家,旦角張派創始人,字玉隱,祖籍江蘇丹徒。 張君秋扮戲有雍容華貴之氣,嗓音清脆嘹亮,飽滿圓潤。在演唱上形成了剛健委婉、俏麗清新的演唱風格。是“四小名旦”中藝術生涯最長,成就最顯著者。
因為工作關係,我和張君秋同志有過多年的交往。他留給我的印象是很深的。
張君秋同志是梅、程、荀、尚之後獨樹一幟的京劇藝術家。寫他,自然要涉及張派的聲腔和表演,而在這方面,許多專家早已有過深入研究。近幾年,精闢的論述更是屢見報端。我對張派藝術雖酷愛,但畢竟是一知半解,不敢冒昧續貂。思之再三,才選定了“張君秋的琴、棋、畫”這樣一個小題目,作為軼聞趣事,奉獻給讀者吧。
《趙氏孤兒》張君秋飾莊姬
在“琴”、“棋”、“畫”這三雅當中,張君秋對畫最入迷,造詣也最高。他常說 “繪畫是我不可缺少的精神食糧”。他愛看畫,北京每有書畫展覽或是書畫界的聚會,他是必去的,他自己也常常作畫,最愛畫的是蘭、菊、蝦、雞。辛酉歲末,有一天,他約我和另外兩位同志到他家裡小聚。幾個人圍爐小飲,閒話藝苑趣事,興致極好。張君秋的談興頗濃,說到高興處,甚至放聲大笑起來。這對於長年扮演大家閨秀的他來說,是不多見的。不過,不知為了什麼,尚未終席,他卻悄悄離去,把自己關進了畫室。我以為他過於勞累,需要休息,所以飯罷便想告辭。哪知道就在這時候,他又把我們讓進了畫室,興沖沖地指著剛剛完成的三幅畫說: “雞年歲尾,塗抹了九隻雛雞,每位三隻,如何?”我們自然是大喜過望,連連稱謝。於是,他又乘興題字、用印。送給我的一幅題的是“三吉圖”。
張君秋作畫
癸亥年初,我搬進了新居,和張君秋同志的家離得更近了。他知道這個消息以後,便乘傍晚散步的機會來看我。我將已經裱好了的“三吉圖”展開,請他審視。他端詳了好大一會兒才說: “如能加畫一條蚯蚓,讓下方的兩隻雛雞爭食,也許就是另外一番情趣了。”當時,我想說:“既如此,那就煩再賜一幅罷!”但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因為我知道他很忙,畫債尤多,不能再給他增加負擔了。
想不到,幾天以後,他竟又一次不期而至。這次,是由他的長子學津陪伺。進門後尚未落座,他就讓學津展開了一幅墨蝦,問我:“你看這幅蝦如何?”還沒等我回答,便又說:“畫得雖不好,但有‘雞’有‘蝦’,聊以解饞吧!”我問他: “您的蝦,師法哪位呢?”他說:“談不上師法哪位。畫蝦,自然是摹擬白石老。但白石老師的蝦,從沒有這樣翹尾巴的。”他指著畫中的一隻蝦說:“你看,這隻翹尾巴蝦,就是憑自己的觀察,信手畫來的。我畫畫也和演戲一樣,喜歡廣徵博採,常常不守師訓。”說著,他又指著左上角一方橢圓形的印章說:“有人特意刻了‘大膽落墨’四字送我,以示鼓勵和支持。這一回我也把它用上了。如果有人說我不守規範,你就用這四個字替我抵擋一陣吧。在繪畫這一行裡,我是‘票友’,信筆塗抹。說得文雅點,就算是‘大膽落墨’、‘妙在似與不似之間’吧!”
張君秋畫蝦
幾天後,我去回訪。只見他正全神貫注地揣摩白石老人的一幅“老來紅”,反覆端詳,不忍釋手。我問道: “是不是又在開拓新的疆域了?新作何時問世?”他沒有回答我的問話,便把我領進了客廳,然後,把一幅已經畫就的“老來紅”展開,鋪在地板上給我看。直到這時,他才回答我方才的問題: “已經畫過幾幅,都歸了別人。手頭僅有的這一幅也已有主人。只是感到不太滿意,所以想再琢磨琢磨,看看能不能再有些微的進步。”
接著,他又很有興味地談起他畫那幾張“老來紅”的經過。原來,張君秋的學畫,主要靠兩條。一是靠多看,看人家怎樣用筆、構圖、出神韻。許多名畫家,如已故的李苦禪,健在的李可染、黃胄、許菱廬、婁師白、黃永玉等,都是他的好友。張君秋有時去他們家看他們作畫,盡日不歸。二是靠臨摹,不論是原作還是複製品,只要是喜愛的,就反覆看,反覆揣摩。待到心裡有譜了,才揮毫潑墨,一口氣畫上若干張。他學畫“老來紅”,就是用這種方法。自己感到畫得有點意思了,又特意約請許菱廬先生指點。那天,他先後畫了三張“老來紅”。第一張畫出後,許老說: “兄弟,這張歸哥哥我了。”張君秋欣然題字落款,第二張畫好後,許老竟又說:“兄弟,這張歸你嫂子(指許菱廬夫人)!”第三張完筆後,許老仍是愛不釋手,但張君秋沒待他開口便搶先說道: “這張可不能再歸老兄了。我的畫債累累,總得還一點兒呀!”許老知道這確是實情,自然不便再開口了。
張君秋講完這段趣話以後對我說:“至於你的,也只好等待來日了。請放心,一定為你畫一張‘老來紅’就是了!”
張君秋學棋,是在少年時代。那時候,他們家住在崇文門外鞭子巷頭條。衚衕口有一家茶館,裡面有說書的,唱戲的,下棋的。他常到那裡聽評書,有時也唱上幾段京劇。不過,那時他唱的都是老生戲。他的嗓子好,愛走高腔,所以最擅長的是劉鴻升(劉派)的“三斬一碰”(即《斬馬謖》《斬黃袍》《轅門斬子》《碰碑》…再有,就是趴在桌子邊看人家下棋。他的中國象棋、圍棋都是在那兒學會的。大約是因為後來沒有工夫鑽研吧,他的棋術並不高明。
他住在白紙坊時,我去他家,有時和他下幾盤象棋。如果連輸幾盤,他也會孩子似地不服氣,說:“再來,再來!我們下暗棋。”說著,便把棋子兒翻轉來。也許是他的運氣特別好,下暗棋時,我的老將總是撞在他的車口裡。這樣,連明帶暗,常常不分勝負,皆大歡喜。近幾年,住處雖離得近了,但因大家都忙,竟連一次棋也沒有下過,實在是件憾事!
張君秋學琴,是為生活所迫。他十三歲那年,母親曾經考慮過送他進“富連成"科班,葉春善先生也熱情地接待了他。但後來他母親想到他的身體底子太差,還是決定不讓他進科班,再重的生活擔子,由自己來挑。但這件事卻成了張君秋很大的精神負擔。他想到,媽媽一個人要負擔七口之家的生活,要是自己能夠分擔一點兒,那該有多好呀!學戲學不成,總得找一條出路。於是,他就摸索著拉胡琴。由於他聰明而又勤奮,所以,雖沒有老師教習,卻學得很快。幾個月後,只要腦子裡有個腔調,就能比較自如地拉出來。
我早在六十年代就知道張君秋會拉京胡,但始終無緣聆聽。1980年春節前夕,電臺組織“春節串門聯歡會”,有人提議請著名琴師李慕良唱馬派名劇《四進士》選段,由張君秋操琴,來個演唱、演奏大反串,並且要我去商請。開始,我還有點兒擔心,覺得兩位都是極有名望的藝術家,出這樣的題目,會不會讓他們感到為難。哪知道,兩位都非常痛快地答應了下來。記得那天“串門”到張君秋家裡已是夜裡十點多了。兩位老藝術家早已作好了準備。李慕良唱的是“三杯酒下嚥喉把大事誤了,乘興來敗興歸空走一場”兩句二黃散板,調門雖不算高,但瀟灑飄逸,韻味十足,張君秋的琴,時而急促激越,時而搖曳迂迴,託墊嚴實,實屬難得。
李慕良操琴照片
一曲歌罷,在場的節目主持人謝添、杜澎、馬泰以及電臺的幾位同志都情不自禁地叫起好來。節目廣播以後,聽眾反應也很好。直到很久以後,一些藝術界的朋友還把他們二位的這次合作,作為戲曲界的一段佳話談論。
中國戲曲界的名流,有不少人是能唱善拉的。張君秋的老師李凌楓會拉胡琴。他教學生就不用另請琴師。此外,裘盛戎、李多奎也都經常親自操琴授徒。張君秋雖然沒有以自己的琴藝為母親分擔家庭生活的重擔,但學會了拉胡琴,這對他的藝術實踐還是大有好處的。他自己就說過,由於會拉胡琴, “熟悉了音律,便時刻考慮到自己的演唱如何能夠同胡琴的伴奏結合得更好一些,同時也能想出一些點子來對伴奏提出適當的要求。”
我國戲曲界的老一輩藝術家們,常常用“藝多不壓身”這句話來勉勵後進。張君秋就曾說過“不能唱戲,不是戲曲藝術家,只能唱戲,也不是戲曲藝術家。”他主張每個人都多學幾手,“當演員的要學琴,搞伴奏的要學唱"。他認為,藝術門類之間沒有鴻溝。所以,他總是把自己的業餘愛好和專業工作聯繫起來。
(《戲曲演員印象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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