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已深,我站在门口的石榴树旁四周张望,嘴里正嚼着从镇上买回来的鸡爪子。在羊肠小道的尽头,有一个身影慢慢靠近,路灯微暗,我紧盯着那人,怕两人照面时,脑子反应不过来,该怎么称呼他。
久未归乡,乡里间辈分的称谓,总让人伤透脑筋。犹记去年撞见一眼熟的人,张口喊了声“阿姨”,结果对方立马纠正我,“你该叫我伯母。”确是尴尬。大年初一观看村里举办的联欢晚会,观众席落座的叔公、伯公、阿婆、叔婆等一众长辈,唯恐弄错。
看清楚了。是昌富舅舅,他的手里正叼着一支烟,夜间的山风很大,吐出的烟圈很快散出去。我们两家距离不过半米,但他似乎没有回家的打算,朝着我家的方向走了过来。
“阿舅。”我朝他打了声招呼,脸上露出遇见长辈时,该有的程式化笑容。
“琪妹,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没多久。”
“你爸呢?”
“在里头。”
我想我妈是不太欢迎昌富舅舅的。
我跟着进去,踏入门槛那刻,我看到了昌富舅穿着的那双包头凉鞋,起茧的脚后跟、皲裂的皮肤,都昭示着昌富舅农民的身份。
阿爸正在熬着羊肉,香味四溢。他停下手里的活,招待昌富舅去正厅喝茶,在旁打下手的阿妈头也不抬,顺手将摆弄好的辣鸭塞进冰箱。
“不是今晚吃吗?”
“菜够了。”
其实彼此心知肚明,她是不想让阿舅尝了这美味。
2
我们这个村子原本不大,加上我们家地处偏僻,所以周围交往的也就十几户人家。阿妈待村里的人都友善,唯独阿舅。
“他永远把别人的家当成自己家”。这是阿妈不喜欢阿舅的原因之一。
邻里们,如果上门拜访恰巧撞见你在吃饭,会识趣地找个理由避开。但阿舅却像是守着饭点,准能在我们动筷时出现,阿妈说,“你阿舅估计是在我们家装了摄像头。”
作为一个农民,阿舅的食量惊人,且专挑好的吃。小时候,吃大肉是逢年过节才有的事情,家里好不容易宰个鸡鸭,我们还没有尝上几块,盘里的肉已被阿舅吃的所剩无几。
“小时你贪玩,回家吃饭晚,有一次你阿爸打麻将赚了钱,买了一支排骨,还没有等到你上桌,已被你昌富舅吃了个精光。你当时坐在地上一阵乱蹭,呼天抢地的。好像我和你阿爸去了似的。”平素聊天的时候,阿妈偶尔提起。
这事我是真想不起来了,我只记得有段时间,阿爸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瓶辣椒酱,我们一家人都像吃山珍一样,每次吃饭弄一小勺,三个人分食。有一次阿舅串门,赖在我们家吃晚饭,无意间发现了这瓶藏在电视柜下的辣椒酱,当时的阿舅顿时两眼放光,先是将辣椒酱取出,然后用喝汤的勺子伸进瓶口,舀了三大勺,差不多是整个瓶子三分之一的量。
阿妈问他,“你不怕辣吗?”
阿舅回了句:“你不知道,你舅妈是湖南妹子,我早就习惯了。”
末了再补充:“无辣不欢,大哥,你说是不是?”
然后拿起酒杯,又和阿爸敬起酒来。
那餐过后,辣椒酱也仅剩粘底一层。
3
羊肉熬得差不多火候,阿妈炒了两个小菜,准备开餐。
阿妈盛了一大碗羊肉放到餐桌上,上面正冒着热气。阿舅看了看,说他没有感觉到饿,言外之意,白米饭暂时不需要,阿妈给了他一个空碗,随后阿舅自己装了满满的一碗羊肉。我和阿妈都没有说话,自顾吃着饭。
“琪妹,现在在做什么?”
“就是写文字的工作。”
“哦,大作家。”阿舅的回答,让我十分尴尬。
千万不要问我感情问题。
“男朋友找了没有?哪里的?”
“差不多了。”
“不小了,你隆哥的孩子都已经上小学了。”
说到隆哥,我知道他又要开始讲小时候的事情了,刹不了车,年年见面,年年唠叨。
“当时琪妹过来送猪肉,我问她,长大了嫁给你隆哥可好?”阿舅对着阿爸聊了起来,敬了杯酒。
“琪妹使劲地点头。我接着问她‘喜欢哪个房间’,她指了指里屋,当时最宽敞的一间。说着,自己跑进房间,摸摸床沿、摸摸衣柜。”阿舅说得是眉飞色舞,全程都没有看我一眼,仿佛在和阿爸讲一个和我漠不相关的笑话。
说完,阿舅又敬了杯酒。
这时我见阿妈的脸色不太好,准是想起隆哥在阿爸店里干活偷懒的事情。
隆哥当年上初中的时候,也算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先是因为打架斗殴差点被学校开除,后来又把一个小学妹的肚子搞大,引得对方家长上门讨要说法。阿舅不但没有责骂隆哥,还表现出一副即将晋升为爷爷的喜悦。
两方家长会谈甚是顺利,两家达成统一协议,先让小学妹把孩子生下来,等到法定结婚年龄,两人登记领证。我永远都记得,准备高考的那年春节,我在题海中煎熬的时候,他们俩带着四岁的小孩在麻将桌上奋战。
没有等到结婚的那天,小学妹就跟着一个外地人跑了,据说对方是做美容美发的,当时在深圳打工的小学妹,经常去他店里烫染头发,两人慢慢熟络起来,孩子留给了隆哥。
辍学之后的几年,隆哥一直辗转于深圳、广州两地, 初中都没有毕业的隆哥,自然只能在工厂里发挥自己的用武之地。
这个事情一直持续到去年,去年春节,阿爸和阿舅喝到尽兴之时,迷迷糊糊答应了阿舅,让隆哥去阿爸店里帮忙,隆哥上班时间频繁地躲起来抽烟,而且来了几个月,没有任何业绩。
好吃懒做的隆哥, 让阿爸多次产生辞退他的冲动,但念及与阿舅的情分,便只是开导教育。阿妈可就不乐意了,说是无论如此,这一次回家都要和阿舅摊牌,让隆哥另谋他处。
阿爸这一次又喝多了。
“你大哥身体不好,你就不要和他喝那么多酒了。”
“喝了那么多年都没事,而且难得过年才见面。对吧,大哥。”说着又拿起了酒杯。
阿妈自知劝不动,出门透气去了,我跟在身后。
“提起你小时候送猪肉去你阿舅家,我气就上来了,你说他那小气吧啦的样子。每次我和你阿爸宰了猪,送过去都是好料,你阿舅每次送回来的是什么?一大碗的酸菜焖猪,只见酸菜,不见猪肉。”
4
其实小时候,我对阿舅是没有厌的。
因为阿舅待我不同于其他小孩。我记得当时每次去阿舅家,他都会领我到他的房间,拉开暗黄的抽屉,然后掏出各种好吃的东西给我, 白兔糖、济公丸、花生、香蕉……
每次一去他家,我就知道有好吃的。
可等到渐渐长大,才感觉到周围的人对阿舅的不喜欢。
抽屉里躺着的花生,如果聊起,也是让阿妈不高兴的。
我还没有上完初中,阿爸和阿妈就出去闯荡了,留下了不少的田地,阿妈本打算将它交给村里自己要好的几个姐妹打理,阿爸却和阿舅喝酒之时,承诺把地交给阿舅,阿舅在上面种稻谷、花生、番薯,一寸都没有浪费。可收成之时,全数收入自己的囊中。阿妈说,你阿舅是连半粒米都舍不得给的人。
时隔多年,阿妈也会偶尔抱怨阿舅当初和阿爸借的几百块钱,到现在都没有还。在十几年前,这可不是小钱。
我去阿舅的家的次数变少,源于一件事情。
在某一个放学后的下午,我像往常一样经过阿舅的家, 当时他捧着一个大西瓜,让我做完作业后去找他。 就当我兴高采烈地一脚踏进房门的时候,正见舅妈揪着阿舅的耳朵,阿舅挣扎求饶,旁边的砧板上,放着一个已经被劈开的鲜红的西瓜,和一把菜刀。当时的我,吓得撒腿就跑,而后的日子里,每次见到舅妈,就会想起这个画面,和画面里的菜刀。
村里人都说,身材魁梧的舅妈,能空手搏斗野猪。
这个故事里,夹带着多少真实,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舅妈是阿舅头里的紧箍咒,只有舅妈能制服得了阿舅。
5
十几年的光阴,卷走了年少,卷走了热闹。
夜晚站在门口,突然感觉儿时生活的这片土地,也已经完全没有了朝气。村里的老人陆续离开,小孩长成了大人,在大城里奋斗打拼,结婚生子,每次过年回家像走访亲戚一样,回来一次,匆匆几天,又回到自己工作岗位,规律地打卡上班,过得如蝼蚁般。
村里入学的人越来越少,三个年级合并为一个教室。
夜已越来越深,阿舅酒喝完了,准备回家,我在门口目送,望着他有点佝偻的身躯,突然觉得,多么不待见的人,也终究老去。
不到十一点钟,村子里安静得出奇,没有了过去此起彼落的狗吠声,没有现代都市汽车的轰鸣声,这个村里也已经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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