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東:佳木依然

佳木依然

李曉東

和古巷相鄰的,是古樹。“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天水西關舊宅高門裡的名人大族,俱已煙塵仙去,後人也多流散,唯有垂花青瓦,留駐昔日繁華。古樹年年新芽,風過細葉有聲,似在低語獨吟,述說歲月深處的名城往事。

天水多古樹,古樹550株左右,千年以上230餘株,數量居全國第二。古樹不居深山,而在市井,非名貴樹種,以槐樹為多。街邊巷口,綠蔭如蓋,大木數抱,抬頭一看釘著的古樹保護牌,“樹齡500年”“樹齡700年”。樹身櫛風沐雨、蒼老深沉,葉子卻歲歲春芽、年年新綠。新與舊,枯與榮,代與謝,和諧地融匯在一起。正如這古城,城古,人不古,日新月異而氣韻依舊,傳承著中華文化長房長孫的興象風神。

古樹和古城,相依相伴,相輔相成,樹在城的懷抱裡,城在樹的記憶裡。古巷舊宅,雖滄桑滿眼,其實代有興建,最多三四百年。樹則更長久,700載朝夕變換、陰晴圓缺,不言不動,又盡在眼底。遙想一下,元朝初創之時,一棵細細的小槐樹苗,被不知什麼名字的人隨意種下,一同栽種的,一定還有許多同伴。有的,不久便被路過的牛馬騾驢啃光,有的成了羊的美餐。稍大成材時,不少被砍了做成檁、椽、梁、柱。一棵樹從小到大,逃過砍伐的幾率,委實極小。以至於《莊子》首篇《逍遙遊》專門討論樹因無用而長生,“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20多萬個日日夜夜,一棵毫無抵抗能力的、普普通通的槐樹,要躲過多少偶然和必然的戕害風險,才能屹立至今,何況並非無用之材。

不過,天水古樹尤多,與其人文傳承的確不無關係。每年夏至日公祭伏羲,主題都相同,“傳承伏羲文化,弘揚中華文明”。伏羲開天明道,其道,一言以蔽之,道法自然也。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人與自然之間,隔了三重,不是“人定勝天”,甚至“人與自然和諧相處”,都難以表達人對自然的尊重和自覺順應。中華民族,從人文始祖起,就人與自然為一,不是對立統一,而是唯精唯一。這種精神,和著樹木一起,從古傳到今。

有人說,槐樹,因字中含“鬼”,不吉利,蓋房子不能用。字形雖不佳,讀音卻如意。“槐”音同“懷”,有懷念之意。2012年,高中畢業20年,我們想在母校校園栽一棵感恩樹,眾說紛紜之後,最終確定為槐樹,樹下置一小石碑,書“母校是心中永遠的綠蔭”。天水,以及全國許多地方的人,都說從山西洪洞大槐樹下遷來。我雖生長在山西,可著名的臨汾洪洞大槐樹,卻至今沒去過。不過,在北方許多山村,都有大槐樹。我很小的時候,“大槐樹底下”,就是全村的“公共空間”。大槐樹立在村子最高處。回想起來,樹齡比天水老樹肯定差了許多,但如蓋的樹蔭下,老老少少依著粗壯的樹幹,坐在凸出地面的樹根上,端起碗吃飯,放下筷子聊天。一茬茬人出生、成長、老了、走了,老槐樹依然在哪裡,無言有志,把一天天、一幕幕,默默刻進年輪,周而不復始。

離鄉多年,老屋都頹圮了,村子也新顏舊貌地變了多次,唯一如故的,是大槐樹。由此,我以為,山西大槐樹,並非特指洪洞縣的那棵,雖然明代人口大遷徙時,官府在那裡設了登記分配站,殊途同歸之後,又各自離去。而是各自村子裡的大槐樹,正如走進清水縣梅江村,迎接歸來遊子或遠方客人,都是村口的大槐樹。一看標誌著“樹齡700年”的古木銘牌,心裡就靜穆踏實了許多。天水古城,一樣靠這尋常樹木堅守和記憶。

不過,天水畢竟乃中華第一古城,庸常日用之外,聖賢風度、帝王氣象亦氤氳瀰漫。“山頭南郭寺,水號北流泉。老樹空庭得,清渠一邑傳。秋花危石底,晚景臥鍾邊,俯仰悲生世,溪風為颯然”,詩聖杜甫《秦州雜詩》裡吟詠的老樹,今天依然在,只是更老了。南郭寺古柏,植於春秋時期,與孔子同齡。杜甫公元759年流寓秦州,老樹1300歲,而今又過近1300年。斯人雖已歿,千載有餘情,是想象的感慨,在天水,卻用一棵又老了1300年的樹,把時光鮮活地流過來。

古柏生於南郭寺院子裡,未入寺,首先在眼前的,依然是大槐樹。拾百餘階而上,到寺門,綠廕庇地,光影婆娑,舉頭而望,綠葉依依。兩株大槐樹,如門神般挺立衛護在山門兩側。講解員會告訴你,這是“將軍樹”。莊重者,想到秦叔寶、尉遲恭,戲謔點,以為是哼哈二將。其實,不莊不謔,槐樹而已。無言而忠誠,守護著身後的佛祖詩聖、古柏虯龍,和山下街頭巷口的兄弟姐妹遙相呼應,一樣樸實,把站立,化作責任。

老樹,是歷史的哨兵。他一動不動,眼前風物卻斗轉星移,代有更替。兩千多年,任誰也站累了。於是,古柏斜斜地躺了下來。頎長的身子,搭在一棵槐樹上(又是槐樹,守門做架的槐樹)。過多的記憶,讓他不堪重負,於是,他脫了衣衫,想吹吹山風涼快涼快,好奇的頭臉,卻又探出寺牆,繼續興致勃勃地觀察著世事百態,煙火人間。或許心中的秘密太多了,需要一個“告密者”,把以前的事講給今天和後來的人聽,古柏傾斜的枯乾中,生出一棵朴樹。已兩百多年,直徑大約10釐米,黝黑的枝幹直直地伸向天空,努力要突破旁邊大樹的遮蔽,樹葉因風,述說著無窮的故事。樹中生樹,本不稀奇,樹下常有小樹生出,我們老家叫“抱”出來,大樹抱子而出。但樹種不同,全國唯此一例。

旁邊,是一株龍爪槐。樹齡雖只300年,和2500年的古柏,大門前1300年的國槐相比,年輕太多,在天水古樹叢中,根本排不上號,卻又與眾不同,別有千秋。樹冠枝幹不是如通常向旁邊伸出,而是扭曲向上,如一條條虯龍昂首問天。來到樹下,講解員會引導大家從特定角度觀察,龍頭龍身龍尾,當然不難看見,冬季葉落,更是一樹龍蛇,栩栩如生。枝繁葉茂間,彷彿可見一鹿銜草若驚。“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南郭寺供奉杜甫,則應有詩聖的偶像詩仙。“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時即騎訪名山”,這銜草的鹿,當是李白放在秦嶺之尾的青崖間的。樹上紅條密密麻麻,許願人繫上的。把心願和祝福,說給伏羲的龍,李白的鹿,還有承著深深懷念的樹。“傳道東柯谷,深藏數十家。對門藤蓋瓦,映竹水穿沙”,煙火天水,佳木依然。

作者:李曉東 男 文學博士,《小說選刊》雜誌社副主編,2016年3月-2018年3月,曾任天水市委常委、副市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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