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老家,老家……

老家,老家,老家……

昨天是清明節,回家祭祖。

大爺特地交待,要給老爺爺,爺爺,大爺爺,二爺爺墳上全部都要燒一點紙錢。想起往年的中元節,下過雨之後,樹林裡全是水,我和大娘趟著水去燒墳上燒紙,大娘前邊走,我在後邊挎著竹籃子,竹籃子裡放一把幹麥秸,地上溼,不好點火,要用麥秸來引火。大娘每一個墳頭都要燒到,一邊燒一邊唸叨,讓老祖宗都來領錢花。其實農村很少有人在中元節燒紙,我們家裡能夠記得在這一天上墳的也只有大娘一個人。

老家,老家,老家……

村子邊上蓋滿了房子,很多墳頭都平了,已經分不起誰是誰了。只有我們老爺爺,大爺爺,二爺爺與爺爺的墳上修了碑,那是奶奶去年時,一起修的,算起來也有十年了。

大娘的墳前長了一地的米麵蒿(我用識花君查了一個,學名叫作播娘蒿,這個名字我很喜歡),大娘走三年了,每一次做夢,總是夢到姐姐們回家燒紙,我總是趕不上趟,是被丟棄的那一個。

這次一起回家,沒有被丟掉。

老家,老家,老家……

我很想對大娘說:雙眼皮回來了。記得大娘病重住院時,我割了雙眼皮不久,去醫院看她,哭得眼睛像鈴鐺似的,怕她看到難過,就對她撒謊:割雙眼皮割的,還沒有消腫。大娘對我的話信以為真。所以每次去看大娘,隔著老遠,我都好誇張地對她說:雙眼皮來了。大娘身體疼痛著,臉上卻樂開了花,我湊上去,趴在她身邊,問她:大娘,雙眼皮好看嗎?大娘認真地看著我說:好看。俊。這是我最喜歡聽的話。我們娘倆都樂不可支的笑。從小到大,大娘給予我的是母親一般的肯定。大娘喜歡我,我也喜歡大娘。

三年了,在每一個想念大娘的日子裡,我都悄悄忍著。

今天,終於可以放聲大哭一場了。

老家,老家,老家……

父親墳上就不去了,不興燒二回紙的。給父親種的松柏在風中飄搖著,想來父親並不孤單吧。

哭一場,心裡的委屈就會減掉幾分。

堂姐堂哥堂嫂子們都老了。老一輩的人裡,豁牙大娘已九十四歲高齡了,她住在閨女家裡,沒有回來;還有英哥的母親——那個大娘也九十四歲高齡,我和哥哥去看她,她在三兒子家裡住著。已經不認得我們。看到我們一個勁兒哭:就剩下我一個人了。就剩我一個人了。

有點迂了,說起年輕時候,大爺在外邊打仗,她一個人在家,那時候也是她一個人。說了半天,又兜回去了,大約在她的記憶裡,永遠是年青時候的自己和大爺吧。告別的時候拉著我的手,不肯撒手,哭得我心酸不已。年紀大了,大爺走了,只剩下她一個,總是孤單的。然而我們哪一個人不是孤單的呢。到最後,可能全世界就只剩下我們“一個人”了。

老家,老家,老家……

祥嫂子身體還不錯,在院子裡和我叨叨了半天兒媳婦們的事;元嫂子說是腦子有些供血不足,看著焉焉的,想當年,她是多嘹亮的一個人,是我們門裡最會說話的媳婦兒。個子又高,嗓門又大,每次與元哥生氣,氣性也大,不是上吊,就是喝藥,還曾經離家出走過。我喜歡她,直爽,可愛,會說話,六十八,也快七十歲的人了。

三姐以前在老家種地,沒少麻煩了她,特意給她買了一箱奶,她客氣得不行,非讓二哥拿回來,提自己家去不可。年輕時她和二哥二嫂沒少鬧家窩子,老了老了,反而親近了。真好。新二嫂嫁給二哥也有十幾年了,在縣城裡買了一套七八十平方的房子,與二哥單獨住,二哥的兒子,新二嫂的兒子都在城裡有了自己的房子,二嫂自豪地說,我們一家在城裡有四套房子呢。忙時就回家來種地,不忙時,二哥就在城裡賣烤地瓜,兩個人過得還不錯。這個二嫂人不錯,挺實在,我喜歡她,也喜歡原來的二嫂。

原來的二嫂仗義熱情。我記得那一年父親病重時,冬天裡想吃西瓜,二嫂從城裡特地買了兩隻小西瓜給送到家裡來。可惜二嫂命薄,如果不走,也六十多歲,老了吧。可是在我心裡,二嫂風風火火的勁頭,是不會老的。我們總是記著那些對我們好的人,無論走了多久,走了多遠,也忘不掉。

老家,老家,老家……

我們是一家人,一大家子。我爺爺兄弟三個,我父親叔兄弟五個,叔兄弟裡,我父親最小,走得最早。我們這一輩,閨女多,花枝旺,元哥,二哥加上我哥哥弟弟,祥哥,林弟,也不過兄弟六個,我和弟弟仍是兄弟姊妹中最小的。今天元哥說:你是我們最小的妹妹,我們都很心疼你。元哥如今是我們村子裡管事的,特別地會說話,讓人覺得親。

小一輩的孩子們都出去了,家裡只剩下這些老哥哥老嫂子們了。聚一次不容易。打斷骨頭連著筋,我們還是最親的。每一次回家上墳,也是家庭小聚會,中午吃飯,坐了滿滿三大桌。

吃過飯,與姐姐們一起去村西白衣寺上香。這裡曾經是我們的小學校。我們父親在這裡教了二十多年學,也當了二十多年的小學校長。這裡就像我父親的第二個家。如今,老的校舍都扒了掉,沒有了,只剩下了這座廟。重建廟時,我哥哥弟弟英哥都捐了錢的,公德碑上寫著我們家裡人的名字,我們知道他們不是圖名,主要還是想為老家做點事。

老家,老家,老家……

還記得小學時上夜自習,晚上去廁所要穿過廟門前的空地,夜裡常來燒香的,一點點亮光,一閃一閃的,好嚇人。廟用來作四年級的教室,黑板的上方有一處瓦片壞了,露了天,據說因為白玉奶奶保佑,下雨不漏的,有一回下雨,我特意地跑到四年級的教室裡,等著看雨落下來,潲溼了黑板前的地皮。

我大姐在廟裡教過學,我四姐還有二大娘家的二堂姐都跟我大姐上過學,是我大姐的學生。只有我沒在廟裡上過學。我不喜歡廟堂高高的屋脊,木格的窗子太小,有點空曠,有點陰冷,還有點暗。

我有個小學同學特別愛拉大雲(說大話,吹牛皮),他說白玉奶奶的廟裡藏著一隻繡花鞋,比三寸還要小一點,他親眼見過,我們都不信。他膽子特別大,還去固墩廟(固墩廟離我們村子不過三里地,那個廟特別高,據說裡面有個大蛇洞,特別地深。)裡看過蛇洞,每天上夜自習,他都講鬼故事給我們聽,故意嚇我們,小時候我不喜歡他,長大了也不喜歡。

老家,老家,老家……

其實小時候也挺好的。雖然沒有朋友,沒有玩伴,可是我跟著哥哥長大,也長了不少的見識,有了與別人不一樣的生活與對人生的認識。

二大娘家的三堂姐,吃飯的時候也用方巾包著頭,四姐幫她拿下來,已是滿頭的白髮,天天長在地裡幹活,臉曬得黑黑的,鼻子上一個印痕,說是趴在薄膜上扒辣椒秧磨的,兩個兒子因為個子太矮,一個都還沒有結婚,真是愁死人啊。想起她和三姐夫第一次見面時,兩個人在村前的蘆葦稞里拉呱拉了一個多小時,那時候我們一幫小孩子都等在外邊,象看西洋景一樣,不明白他們怎麼有那麼多的話要說,這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多少歲月都流逝了,三堂姐是多利索多會說話的一個人,現在硬生生被生活壓彎了腰。

二大娘家的大堂姐夫是最好玩的,一說話就愛笑,人長得好,脾氣也好,記得小時候,他每次來二大娘家,我們都圍在他身邊,和他開玩笑。二堂姐定親時,去集上扯布料衣服,二大娘說:不管黑的,藍的,都多扯一點,擱著,老了好穿。媒是我母親說的,母親說二大娘有點小財迷。哪裡想到社會變化這麼快呢,越老穿得越鮮豔了,反而是年輕的女孩,經得起折騰,穿什麼都好看。

我喜歡那個有點迂,又有點小財迷的二大娘,也喜歡二大爺。如今他們都走了。老家的院子空了很多年,每次回家,看到院子長滿的荒草,都心裡酸酸的。

老家,老家,老家……

我家的房子也不行了,塌了一間。前幾年鄰居三嬸還住著,三嬸走了,房子就空了,越是沒人住,壞得越快。現在也沒有心思回家去修整,也不回家住,就算修了,也不住。大娘家的房子,二哥二嫂農忙時就回來住著,雖然房子也有些裂紋,好在有人住著,還算乾淨。

二大娘家的房子現在被遠門的一個二奶奶住著,她一個人,東西放得挺亂的。房子也不行了,多年不住人,牆裂了縫,漏著亮,院子裡養了幾隻雞,還算有點生氣。我父親活著時,那個二奶奶家蓋新房子,沒地方住,還住過我們家的跨房好幾年,那個二爺爺挺好的一個人,後來得癌症去世了,他比我父親大不了幾歲,他家房子就蓋我們家後邊。那個二奶奶有點小性子,不大擱人,可是她就喜歡和我們家住一塊。

當初我們家蓋房子時,原定在村南頭,他們早早在村南頭蓋了一套房子,結果我們蓋在村北頭了,挨著公路,他們家蓋第二套房子,就選在了我家屋後,為此還和別家爭地基,打了一架。我們家的平房,沒有梯子,他們家在房後架一木梯,在我們家房頂上曬各種農作物,我母親是個好脾氣的,不好意思說,四姨為此和他們鬧了一場(大約這也是他們願意與我們家住一起的原因吧,可沾便宜,又太省事。)現在也只剩下這個二奶奶一個人了。

老家,老家,老家……

女人長壽,最後留下的總是女人。這一輩子,無論經歷怎麼樣的情感,總要一個人去面對最後的孤寂。我特別羨慕那些父母同在的人,有父母在,我們就永遠都是孩子。至少他們可以相互依賴著走完最後的歲月。

老家,老家,老家……

母親去姥姥家上墳,二姨摘了榆錢,問我要不要,我說不要,母親說,等她蒸了榆錢窩窩再打電話給我。到底是親孃。

如果父親還活著,該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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