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话巨匠丨李兆忠:从张仃的齐白石藏画看齐、张之缘

名家话巨匠丨李兆忠:从张仃的齐白石藏画看齐、张之缘

张仃结识齐白石并拜为师,是1949年进北京以后的事。其时齐白石年近九旬,张仃三十出头。白石老人于1957年归道山,最后两年神智混沌,张仃因建国初年千头万绪的工作,与老人接触的机会并不多。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缘。张仃与齐白石,正好有很深的艺缘。

张、齐年纪相差五十多岁,生于不同的时代,人生经历、知识背景大不相同。然而,冥冥之中似有一种力量,将张仃与齐白石牵在一起。

张仃珍藏的齐白石作品,足以证明这一点。

已知张仃生前藏有齐白石绘画五件:《樱桃》、《红荷》、《竹篱葫芦》、《葫芦》、《柳下牯牛》,件件皆精品,且有耐人寻味的故事。

名家话巨匠丨李兆忠:从张仃的齐白石藏画看齐、张之缘

《樱桃》 齐白石作品

《樱桃》人们较熟悉,它常年挂在张仃的寓所里,与主人朝夕相处。画为小品,只有两平尺,题材也平常:一只灰色的民间青花大瓷碗,盛满樱桃。画人知道,樱桃缺少形色变化,不容易画。到了齐白石笔下,大小相似的樱桃,因随意而精心的布局,加上灵动顾盼的焦墨短线——果柄之后,顿时生动起来,散落碗外的樱桃,与碗内的形成微妙呼应,在装饰味十足的瓷碗衬托下,显得光彩夺人。力透纸背、笔雄墨壮的题跋:若叫点上佳人口,言情言事总断魂,占据画面将半,使画的意境深邃奇化,回味无穷。款识“张仃先生正旧句,庚寅九十老人白石”。

庚寅即1950年,那年齐白石实际年龄八十八岁,如此的高龄,笔力依然如此矫健,而且春心不泯,真是令人诧异。那么,张仃是如何得到这幅画的?

在笔者印象中,张仃生前从未披露过这幅画的来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等后生经常聚集在红庙北里张先生的客厅里,赏画谈艺,这幅《樱桃》曾让大家饱尽眼福,却不曾向老先生打听一下它的来历。直到张仃去世后,有一次访谈张仃的学生、中央工艺美院退休教授罗真如先生,笔者才解开这个悬念。那是1959年夏在颐和园北宫门附近的松林里,张仃给工艺美院装潢系学生上国画写生课时捎带出来的故事。罗真如记得很清楚,当时张仃身穿带破洞的背心,侃侃而谈,兴致勃勃。以下是根据罗真如所讲述的场景还原——

1950年一个夏天,张仃提一筐樱桃去见白石老人,因为不久前,齐白石曾答应过为他作画,一直没动静,张仃等不及了。到了西城跨车胡同的“铁栅书屋”,老尹为他开门。见了张仃,老人也不客套,收下樱桃,让了座,就径自往画室走去,张仃紧随其后,想亲眼观摩白石老人怎样运笔挥毫,却被拦在画室门外。张仃只好在客厅坐下,耐心等候。一小时过去了,不见老人出来,两小时过去了,还不见老人出来,张仃觉得纳闷,原以为齐大师作画手快,看来并非如此。又过一会儿,白石老人略显疲惫地从画室里出来,把刚画完的《樱桃》交给他。看了画,张仃眼睛一亮,心中涌起敬意,恍然大悟:“齐白石作画原来那样认真,一丝不苟!难怪要花那么长时间,也许画了不止一幅,不满意的,扔进废纸篓。”转而又想:“也许因为我也是画家,又是中央美院的教授,老人格外用心……”心里不无几分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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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荷》齐白石作品

与《樱桃》是张仃依承诺上门求索,隔室长时间等待的结果不同,《红荷》是白石老人对张仃的主动馈赠。众所周知,齐白石喜欢画荷花,擅长画荷花,同类题材的作品不计其数,论笔墨之老辣,构图之饱满,视觉冲击力之强烈,要数这幅《红荷》为最。关于这幅作品的诞生过程,四十年后张仃记忆犹新——

辛卯(1951)年元旦,可染约我同去给老人拜年。当时老人客居在一位将军家中。我们到后老人早餐已毕,精神甚好。老人元旦试纸,可染帮助磨墨,我为理纸。我们想看齐老画长线,提议画残荷。因老人晚年画残荷很多,笔墨生辣,构图奇特,集老人平生艺术修养之大成。老人宁神片刻,提笔落墨如锥画沙,数尺长线缓缓而出,互相参差。老人以一生制印经验,计白当黑。不久,荷杆主要构架形成,又以赭石写出大面残叶,以胭脂画花,一大一小。随后又反复推敲,增添小荷杆,更加疏密有致,于是落款辛卯元旦九十一岁白石老人。

这段文字,不只录下了白石老人从容不迫、收放自如的作画过程,也记下了张仃的虔诚与专一。文末一句中“落款”两字后面,张仃略去“张仃先生法论”。此语可证明,齐白石作画时,感受到张仃在场的良好氛围,因此将此画赠送给他。《红荷》的收藏,与半年前的《樱桃》有所不同。那次张仃被婉拒于画室之外,这次与齐白石的得意门生李可染一起,为白石老人理纸研墨,亲眼观摩运笔之道,已然弟子的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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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篱葫芦》齐白石作品

相比之下,《竹篱葫芦》的收藏更具一波三折的戏剧性。1953年的某一天,张仃忙里偷闲,来到和平门琉璃厂,走进一家画店,感到气场有点异样。结果,文物字画丛中,一幅水墨小品令他眼睛一亮:这不是白石老人的手笔吗?画的是竹篱与葫芦,笔墨酣畅沉雄,举重若轻,精妙无比,附纸还有题跋:“手妙纸佳方有此画(三尺纸之竹篱葫芦也),百年后若不值百金,白石作鬼也应痛哭。壬申五月书此,附画自藏。”看到这里,张仃激动得心狂跳起来,原来是齐白石自藏的心爱之物,七十岁时创作的精品佳作,不知何故竟流落到此地。张仃不假思索,当场按价买下这幅画,送到齐宅。老人见了,惊喜交集,惊的是自藏的宝贝被盗流出市面而不知,喜的是完璧归赵,感慨之下,老人抽纸提笔,写下:“此葫芦是张仃弟所宝藏,他人不得窃夺去。九十三岁白石重看加记。”郑重将画交于张仃。张仃将画送到画店重新装裱,齐白石的两段跋并列于诗堂,给画增加无限兴味。这幅作品一直珍藏在张仃身边,直到1966年“文革”爆发,被红卫兵抄走。所幸的是,十年之后完整发还,真的应了白石老人那句话“他人不得窃夺去”。值得注意的是,这次补题的跋上对张仃的称呼是“弟”,而不是“先生”,这一改称很重要,表明张仃与齐白石的关系已发生质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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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下牯牛》齐白石作品

可与《竹篱葫芦》互证的,是《柳下牯牛》。画面柳枝环绕,一头健硕浑厚、写意味十足的牯牛,屁股朝观众,通体以淡墨染成,墨色变化微妙,唯独尾巴以浓墨重笔写出,生意盎然,颇有不可一世的劲头儿,成为画眼,幽默之情,溢于画表。题跋这样写道:“仃也吾弟也,此小幅记之其事,九十三白石。”齐白石再次称张仃为“弟”,而且是“吾弟”,比之《竹篱葫芦》,更具亲昵味,游戏味,宛如亲人。(有趣的是,九年后张仃之子张郞郞自作主张,将《柳下牯牛》转赠中学同学、“太阳纵队”的文友张新华;更有趣的是,十九岁的张郞郞模仿九十三岁齐白石的题跋,大胆涂鸦“华也吾弟也,转赠小幅以记其事 十九郞郞”。此画现由张新华先生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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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葫芦》齐白石作品

最令人拍案叫绝的,还是齐白石的绝笔《葫芦》,画面上一大一小两个葫芦,藤蔓纷繁,互相缠绕,落款是“九十八岁白石”,其中繁体的“岁”字笔划写错。这一年老人自署年龄应为九十七岁(实际年龄为九十五岁),可见,老人是在神志恍惚的状态下作此画的。关于这幅作品,文化学者王鲁湘有生动的描述——

这张绝笔《葫芦》一直秘藏于张宅,从未发表,但它却是京城美术界一个少数精英圈子里的赫赫明星。张仃先生对我说,当年隔一段时间,李可染、邹佩珠夫妇,黄苗子、郁风夫妇,光宇、正宇昆仲及少数张仃密友,就要相约结伴来到张宅。张仃知道他们为何而来,总是沏上清茶后,恭恭敬敬从画室取出这张《葫芦》挂于墙上,于是大伙儿就开始唉声叹气,啧啧连称,继而有大呼击案的,也有拍腿拍到别人腿上的,如此这般,如醉酒似的疯狂一阵,于是散去。过些日子,再如此这般来一遍。邹佩珠先生回忆说,隔日子长了没看这幅画,就像得了病似的,看完这幅画就像过足了鸦片瘾似的,精神头也足,人也兴高采烈了。我问这幅画妙在哪里?她说她也问过李可染同样的问题。李可染就回答两个字:“绝了”。又问为什么绝了?可染回答说:老人家画到这个岁数,糊涂了,连字都不会写了。当时写这个“九”字,就问可染:“这个九字是往这边拐还是往哪边拐啊?”等到写“岁”字,怎么也记不起来,就写成现在这个样子。人糊涂了,只能画自己最熟悉的物件,当然也就是最简单的物件,那只能是葫芦,而不可能是别的如牡丹之类。即使是画了一辈子的东西,信手画来,还是因为神志恍惚而出错。点了黄颜色画葫芦,这没有错,一大一小,一前一后,一上一下,但用淡墨画叶子时恍惚了,画成葫芦了样子,而且居然从大葫芦留白的地方冒出两笔淡墨,好像这葫芦穿了个洞。等到用浓墨画藤时,又恍惚了,画着画着就勾成葫芦的样子了。但这都不要紧,老人完全是在糊涂状态下用本能在作画。这幅画最绝的是藤蔓,用笔用墨已经是天籁,是神在走,而不是手在走,笔墨中包孕的精气神完全超越了白石老人的身体健康的状态,是一种修养在完全自由自在自为的状态下释放,一个中国画家只有到了这个境界才谈得上是“天爵”,与此相比,包括白石老人以前的作品,所有人的画都只能算是“人爵”。

张仃如何成为这幅绝笔《葫芦》的收藏者?这肯定是很多人关心的,其中必有曲折的故事。遗憾的是,包括王鲁湘在内,已经没人能够解开这个悬念。由于张仃的低调、沉默,加上当事人均已离世,这件事将成为永远的秘密。有一点则是毫无疑问的:作为齐白石的真知音、真弟子,张仃成为绝笔之作《葫芦》的收藏者,是顺理成章的,也是令人欣慰的。

2019年2月17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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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兆忠小传

1957年1月生于上海。1977年考入华东师大中文系;1982年分配到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1986年结识张仃先生,有幸成为先生的忘年交;1989至1992年游学日本。作为50后一代,先天不足,后天失调,入大学后,始睁眼看世界,结识张仃先生后,方懂什么是艺术。在日本研究,中国现代留学生研究领域,均留下足迹,唯张仃艺术的研究,三十年一贯,方兴未艾。著作及编著有《暧昧的日本人》《喧闹的骡子——留学与中国现代文化》《大家谈张仃》《它山画语》等。

文章、图片来源 / 网络

监制 / 渊默、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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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中央广播电视总台、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集团)、百年艺尊(北京)文化传播有限公司、银谷艺术馆等联合摄制的《百年巨匠》,是我国第一部聚焦20世纪人文、科技领域大师巨匠的大型人物传记纪录片。《百年巨匠》第一季分为美术篇、书法篇、京剧篇、话剧篇、音乐篇、文学篇,共110集。《百年巨匠》第二季由建筑篇拉开帷幕。

《百年巨匠》已在中央电视台(一套、三套、四套、九套、十套、发现频道、国际频道)、中国教育电视台、北京电视台(光阴、博览栏目)、重庆卫视、浙江卫视、黑龙江卫视、山东卫视、河南卫视、甘肃卫视、新疆卫视、青海卫视、宁夏卫视、西藏卫视、广东卫视、广西卫视、北京纪实高清频道、上海纪实频道等国内80余家省级卫视、地方电视台,以及马来西亚电视台等海外电视台播出,受到广泛好评。《百年巨匠》已获8项纪录片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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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巨匠》系列丛书连续三年被教育部、文化和旅游部、财政部列为高雅艺术进校园教材。中共中央组织部“中国共产党员网”将《百年巨匠》美术篇纪录片、书籍作为视频教材和知识讲座内容。2017年,《百年巨匠》影像制品入选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全国老龄工作委员会办公室向全国老年人推荐的优秀出版物。2018年,《百年巨匠》系列丛书(10卷)被评为2017年度全国文化遗产优秀图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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