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金华:来得及

端午小假,我们又去乡下二哥家陪婆婆。

上午九点,车稳稳地停在晒坪东头婆婆的卧房前。跳下车,我轻轻地推开窗往里望,婆婆枯瘪的脸朝外,白发遮盖额头,双眼凹成两个深深的黑窝,尖尖的嘴缩在两腮里,像一只干瘦的猫蜷缩在床上。瞬间,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双眼婆娑。轻揉眼,转身在车里把从山径掐的几株艾草插在婆婆的窗台两边,再提着大袋小袋的礼物正要叩门时,旁边的老公摆摆手:“别惊扰她,让她多睡会儿吧”。

住西屋的二哥二嫂热情地迎接我们。二嫂边砌茶边叹息:“婆婆生日前还时而地清醒一阵,说得清身边的人与事,现在已经不能清楚地表达了。”

3月19日那天是婆婆90周岁生日,子女们都回家祝寿。也是上午,车依然停在婆婆卧房前。我们依然坐在晒坪里。刚坐定,二哥就诉苦:“昨天下午我告诉妈,明天你们回家,她高兴得像个小孩,一会儿背起手在晒坪里走来走去,一会儿望几眼门前的公路。”二哥说,婆婆深夜里几次叩他们房门,还大声嚷嚷“一会儿他们来吃中饭你怎么不做饭”,弄得他和二嫂整晚没睡好。早上天不亮她又来叩门,问他们怎么还没把饭菜准备好,饿着大家怎么办。“帮不上忙,嘴还零碎,真拿她没办法。”二哥宠溺地说。

我扭头望过去,只见婆婆那一双小脚顶着干枯的身躯摇摇摆摆地从卧房移到车边后,努力睁大眼,惊奇地端详一会儿,然后经过我们身边,挪到西头厨房,疑惑地望着忙碌中的二哥二嫂:“谁的车,挡在我窗前!”二嫂捂着嘴笑:“老幺的车,也不能挡?”

“哦,哎哟,你看我这记性……”

老公将大大的蛋糕放在餐桌上,点亮几十根寿烛,我牵着婆婆干柴似的手来到桌边,“婆婆,您吹灭这些烛火,就可以吃蛋糕了。”她似乎听懂了,站在原地不弯腰也不俯头,嘴一伸一缩地吹呀吹呀,真像个天真的孩童。我们苦笑,把怜爱的叹息咽进肚里;孙辈们欢笑,将纯真的童趣写在脸上;婆婆盯着大家,傻傻地笑。

吃过蛋糕,我搀扶婆婆来到晒坪里坐,大家围拢来逐个给她送红包,口袋塞满了,就放在她手上。她挑选出一个大些的红包,左瞧右看一会儿,突然绷紧脸“老幺的符怎么在这里啊,我找了好久……”我侧过脸,看到老公背过身去,擦拭眼睛,双肩起伏。傍晚回家路上,我才问他,为什么婆婆说的话大部分与他有关。他望着前方,浅浅地笑:四五岁时生过一场大病,妈背我到处求医,不见好转。后来听人说东边某地方有位高手,不妨去看看。妈如获至宝,次日清晨背起我走了十多里路,终于找到高手……晚上九点,妈又背着我,揣着一张红纸高高兴兴地回到家。一周后,我的身体竟然奇迹般地康复了。你说这世上一些事怎么讲得清楚?

几个晚辈还在给婆婆塞红包时,二哥一声吆喝:“吃饭啰!”大家喜笑颜开地走进餐室。老公让婆婆坐在自己身边。刚坐定,婆婆又站起来,返身往晒坪里的方桌走去,我和老公跟随,只听见婆婆嘀咕“和那么多人一起吃饭,想丢我的丑?”我们百思不得其解。二嫂一边给婆婆喂饭一边告诉我们:我问过婆婆,每次家里来了客人,为什么不陪客人吃饭,人家以为你不喜欢。婆婆说,从她懂事起,家里就有规矩:任何时候,男丁围桌吃饭,女丁只准在灶屋吃。听完这话,大家面面相觑。

饭后,大家又坐在晒坪里拉家常,不知是哪个小孩站在方桌边哭喊着要吃瓜子。循声望去,先前摆在桌上的水果、糖果、瓜子全不见了。我给大家添茶时,看见婆婆从她卧房慢慢地挪到晒坪里,两边裤袋鼓朗朗的,双手提着上衣兜的一包东西。只见她慢慢地腾出手来,给老幺递个苹果,给老三抓把糖果,又给我抓几粒瓜子,待所有的东西发完后,转身又边走边嘀咕“我要去出工,你们听话,下回又给你们带好吃的……”望着她晃动的背影,使我想起去年腊月二十七上午:

老公去超市买年贷。楼下快递员打电话请我取包裹。出门前,我把削好的梨递给婆婆,告诉她出去一下即回。她“嗯”地点头。包裹多,快递员忙个不停,等半小时后,才听到快递员叫我的名字。当我搂着包裹推开房门,发现电视机开着,削好的梨搁在茶几上,两盘糖果一个不剩。我丢下包裹,推开每间房门,都不见人影,这可吓坏了我。我一阵风跑下楼,问租住一楼的小王,她说我婆婆刚从厨房门出去,以为她呆闷了,想下楼到院子里活动一下筋骨。我又急忙从厨房门跑出去,焦急地环顾,突然望见婆婆在邻居小院里徘徊,我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一把抱住她:“婆婆,回家吧!”谁知,她使劲地推开我,很不高兴地说:“我要回自己的家,官山(二哥的孙子)一个人在家,我给他带了好多糖果。”瞬间,我哽咽着,理好她额前的白发,捧起她冰冷的双手……

“开饭啰!”二嫂的吆喝打断了我的思绪,起身跟随老公走进婆婆卧房,扶她起床,她的身体就像一把稻草,轻飘飘地,我的鼻子倏地发酸:婆婆,前几次来看您,您总是拉起我的手,着急又严肃地跟我说您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诉我,怕再不说就来不及了,今天您说吧,我一定认真听,再不会像以前那样把您说的话当作无所谓,再不会找各种理由敷衍您。说吧,说吧,一切都来得及啊!

可是婆婆再也不认识我了,痴痴地望着我,像木偶一样任凭我摆布。我们帮她穿衣、梳头、洗脸,搀扶她慢慢走进餐室。老公像小时候婆婆给他喂食一样,耐心谨慎地给婆婆喂食,喂一口,婆婆咀嚼好大一会儿,又喂一口,又咀嚼好大一会儿,生怕喂快了咽着婆婆。菜汤从婆婆嘴角流到胸前,霎时,白色的上衣黑一块白一块,大腿上也粘些饭粒。

黄昏,车徐徐驶出晒坪,我从车窗伸出头,环顾,仔细搜寻,曾经站在晒坪边,手遮额头,久久眺望的那个身影,不见了。但是,以后所有的双休和节假日,我们必将回家陪伴她老人家,决不留下“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

婆婆,请您等着我们,一切都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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