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臨終遺言裡的故事

王陽明臨終遺言裡的故事

王陽明

當然,除了政治上的陷阱,人們對陽明的誤解,也實在太多了。

好比他晚年提出“良知說”,成為其心學的根柢,而實現良知的前提在“存敬”,用陽明的話說,就是“心不動”。可這位崇尚不動心的夫子,偏偏被許多人視作權謀家。

陽明幼年,有一個著名的“梟鳥治繼母”的故事。這個故事顯然是他的“擁躉”想象出來的,陽明本人絕不會認同此事“可為訓”。一次,好友儲巏(號柴墟)派人送來一份《劉生墓誌》,請他過目。陽明讀後,認為此文“縝密”,但提出“獨敘乃父側室事頗傷忠厚,未刻石,刪去之為佳”。理由是“子於父過,諫而過激,不可以為幾;稱子之美,而發其父之陰私,不可以為訓”。編造“治繼母”故事的多事者,肯定沒讀過這篇《答儲柴墟》,遂造出一個權謀天成,卻離陽明本心太遠的“異聞”。

與多數理學家不同,陽明不僅有道德文章,他還有很大的事功。陽明是當世有名的兵家,人們常說“夫子應變之神真不可測”。長於用兵者,必知權變,這自然成為人們理解王學的一個角度。

古人說,“用兵之妙,存乎一心”,然行兵必以詐,這與純儒的標準似乎嚴重對立,對陽明“偽學”的指責也多半由此發軔。可能是這個原因,陽明對自己的“兵事”極少提及。據門人錢德洪說,他“事先生八年,在侍同門每有問兵事者,皆默而不答,以故南、贛、寧藩始末俱不與聞”。

錢曾請教:“用兵有術否?”陽明否認有術,他說:“用兵何術?但學問純篤,養得此心不動,乃術爾。”陽明之意,竟是不動心就能帶兵?老師這樣解釋,學生自然信服,於是有人得意起來,以為“可與行師”了。陽明問他為什麼,此生答:“我能不動心。”陽明道:“不動心可易言耶!”此生自信地說:“我有不讓心動的法子。”陽明笑道:“此心當對敵時且要制動,又誰與發謀出慮呢?”

言至此而竟!陽明到底還是沒講出“用兵無術”的道理,也沒有就用兵“發謀出慮”與“此心不動”的關係作出理論闡釋。言之不盡義,是陽明“語錄”中常見的現象。

陽明用兵的情形,多見於報捷等疏文,但遺漏甚多,如“一切反間之計俱不言及”。反間即用詐,是兵家常事。錢德洪的理解是,“以設謀用詭,非君子得已之事,不欲明言示人”。為此他親赴江西,蒐集《徵宸濠反間遺事》,存錄了許多陽明用間使詐的案例。為使人瞭解老師“武功”的詳情,錢德洪蒐集了大量奏疏文移,查對月日,編次整理,“而後五徵始末具見”。

由於陽明治學,要在講席發揮,或私信討論,很少著書立說,加上他本人又有較多避諱,這都導致對其本人及學術理解的偏差。當時就有人指責陽明“學術不端,聚眾禍亂”,後世更有人認為,陽明學是一種“謀叛哲學”,即根因於此。

陽明作為“宸濠之亂”的平定者,卻始終難以擺脫“通濠黨逆”的指責,這不是“忌妒”二字就足以解答的。

隨著越中講學的影響越來越大,王學聲名鵲起,同時非議與批評也多起來。

王陽明臨終遺言裡的故事

嘉靖元年(1522)十月,禮科給事中章僑上疏說:“三代以下,論正學莫如朱熹,近有聰明才智足以號召天下者,倡異學之說,而士之好高騖名者,靡然宗之……乞行天下痛為禁革。”

“聰明才智足以號召天下者”,即指王陽明,這是第一次出現指王學為“異學”,要求予以禁革的聲音。

“近年士習多詭異,文辭務艱險,所傷治化不淺。”嘉靖帝在批覆中肯定了章僑的觀點,並且要求,“自今教人取士,一依程朱之言,不許妄為叛道不經之書,私自傳刻,以誤正學”。這實是王學被定為“偽學”的先聲。

次年春,北京會試,策題以心學為問,含有“陰以闢先生”之意。門人徐珊讀題後嘆道:“我怎能昧著良知以幸時好呢?”不答而出。但另幾位同門歐陽德、王臣、魏良弼等,在作答時發揮老師所教意旨,毫無忌諱,居然被錄取了。這在當時的輿論環境下,“識者”也只能理解為“進退有命”。其實,當聖旨作出王學“有誤正學”的批評後,發揮心學意旨的考卷仍能“漏網”中舉,說明朝廷禁令已無法阻止王學傳播了。而陽明遭忌愈深,與王學的迅猛傳播是密不可分的。

錢德洪參加了這次會試,下第而歸,他向老師抱怨,“深恨時事之乖”。陽明卻喜形於色地說:“聖學從茲大明矣!”德洪不解,問:“時事如此,何見大明?”陽明說:“吾學豈得遍語天下讀書人?今《會試錄》雖窮鄉深谷無不到矣,吾學既非,天下必有起而求真是者。”

當朝廷指斥王學為“叛道不經”,一些在朝為官的門人慾上疏奏辯,陽明制止他們說:“無辯止謗,嘗聞昔人之教矣。”這“昔人之教”,想必也有他先父的教導。從辯到無辯,陽明對謗議的態度,已發生了極大的轉變。他“無辯止謗”的理由是:“四方英傑,以講學異同,議論紛紛,吾儕可勝辯乎?”

與辯相比,他更看重“默而成之,不言而信”。所以他才不在乎“偽學”的指責,反而更看重部分門人破冰登第,因為他們中榜後,試卷將收入《會試錄》,成為天下士人的必讀書,凡讀者皆受一番洗禮,這便是“默而成之”。他根據自身經驗體會到,設若學者處“言不信之地”,縱然千言萬語,於“今日之多口”,“可勝辯乎”?

晚年的陽明,對於“受謗”,愈趨於向內用功:與其與眾人辯,辯不勝辯,不如“反求諸己”,“動心忍性,砥礪切磋”,使學術愈為醇厚,最終達致“不言而信”之境。

一日,門人鄒守益、薛侃、黃宗明、馬明衡、王艮等侍,談到近日謗議日熾,陽明說:“請各位談談其緣故。”有說先生勢位隆盛,是以忌嫉謗;有說先生學術日明,為宋儒爭異同,則以學術謗;有說天下從遊者眾,良莠不齊,是以身謗。最後陽明道:“你們說的這三種情況都有,只是我心中所想,你們還未談到。”眾人忙請教,陽明說:“我在南京以前,尚有鄉愿意思。在今只信良知真是真非處,更無掩藏迴護,才做得狂者。使天下盡說我行不掩言,吾亦只依良知行。”

陽明說他在正德十六年改官南京前,還有點媚時從俗的心理(即“鄉愿”),生怕別人不理解,不得世人之好,如今他卻只信真良知,依從良知行事,對天下之謗,反不再介意了。這裡,陽明竟是以“狂者”自喻的。

“良知”,就是一顆光明的心;“只依良知行”,就是守住內心之光明。陽明如此說,既有一種兼濟天下的難為之意,同時態度裡又有了一分從容和安寧,他相信他的良知與光明,終能使人理解信從,“亦復何言”呢?

然而,“狂者”堪足自守,不為天下沸議所動,但狂者為師,如何能成為天下榜樣呢?陽明還是說之不透。

王陽明臨終遺言裡的故事

被後人譽為“真三不朽”的陽明,一生道路坎坷,他沒有神奇的魔法,也沒有登高一呼、萬眾雲集的魔力。相反,在探索新學的道路上,遭遇了層層阻力,蒙受了太多的猜忌與冤屈,正像霍韜所說:“夫忠如守仁,有功如守仁,一屈於江西,再屈於兩廣!”這在明代士大夫中,真不多見。

逆水行舟,風波不定,但陽明找到了壓艙之物,那就是王學最後的口號:“致良知。”

前引陽明在江西南安府所留遺言,見其門下弟子所編《年譜》。黃綰所寫《陽明先生行狀》,也記有他的臨終之言,與前者不同。行狀雲:

(嘉靖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至南康縣,將屬纊(臨終),家僮問何所囑。公曰:“他無所念,平生學問方才見得數分,未能與吾黨共成之,為可恨耳!”遂逝。

對門人,陽明說“此心光明,亦復何言”;對家僮,他說“未能與吾黨共成(學問)”為可恨。這兩個遺言並不矛盾。

陽明心學的根基,是良知,然而如何達致良知,需要一套完整而明確的論述與規範。然而,讀後人輯錄的《王陽明全集》,內中關於如何進業的具體記載,卻非常之少,許多時候,只是對理想狀態的一種描述——比如前面提到的“心不動”。陽明是明代理學大師,更是心學發展的標誌性人物,但平心而論,他主要是提出新問題,然後給出答案,但在問與答之間,尚缺乏縝密的論證過程(這也是中國古代思想家的通病)。

好比他晚年提出“真足以忘患難,出生死”的良知說,基於他對“世事之難為,人情之難測”的切身感受,是從他備嘗艱辛痛苦的感悟中來,具有強烈的個性,但如何將“良知”變作一種普適的理論工具,卻沒有現成的辦法。在大禮議之爭中,門人的分裂,以及後世學者不得法,淪為所謂“王學末流”,都是證明。陽明自嘆“平生學問方才見得數分”,應是肺腑之感,他遺憾沒能把他的學術大廈建立起來。因此,“不言”與“可恨”是相互補充的,兩者缺一不可,共同形成陽明最後的“學術影像”。

多年以前,陽明之父因為他急於辯駁,對他作出“不智”的評價;十餘年來,陽明明知“身居言不信之地”,卻不得不亟亟而辯;到了生命的最後幾年,他的心突然靜了,不動了,對一切譏毀,始取坦蕩不辯的態度。這是他個人修為之得法。然而終其一生,陽明都沒能穩立於“言而有信”之地,在身後竟還遭到偽學的玷汙……

陽明的偉大理想,一定是用他的心燭,點燃世界的火炬,而不是在那小小的角落裡,保留一星火種(也就是他說的“此心光明”)。可是,在他彌留之際,留以示人的,仍然只是他自守的一片“光明”——這,正是他的所念與所恨處!

2019年02月22日 04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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