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学教授眼中的鲍勃 · 迪伦

文 / 王晨

全文刊登于《新知》2016年第6期(总第18期)《红色专辑》

古典学教授眼中的鲍勃 · 迪伦

鲍勃·迪伦

诺贝尔文学奖历史上曾多次被颁给非专职作家,不过他们至少还称得上“文字工作者”,因此来自音乐界的鲍勃·迪伦获奖让许多人意外,尽管每年的赔率榜上总会看到他的名字。有人戏称这是文学回归起点,因为荷马也是歌者。不过,即使在这个文学与音乐分道扬镳的时代,迪伦仍能作为诗人在文学圈占有一席之地。1999年版《牛津英国诗选》的主编克里斯托弗·里克斯便对迪伦大为推崇,将其与弥尔顿、济慈、丁尼生和叶芝等相提并论。他写了一本500多页的《迪伦的罪之幻象》(Dylan’s Visions of Sin)——书名让人想起丁尼生的长诗。书中详细解读了迪伦的作品,甚至用4页篇幅分析只有两行歌词的《倦马》(All the Tired Horses)。

在各式迪伦研究者中,哈佛大学的古典学教授理查德· 托马斯(Richard F.Thomas)可谓另辟蹊径,他在迪伦作品中看到了古典文学的影子:比如《孤寂之日布鲁斯》(Lonesome Day Blues)中的“I’m gonna spare the defeated, I am goin’ to teach peace to the conquered /I’m gonna tame the proud”直接模仿了《埃涅阿斯记》中的名句“以法加诸和平,宽恕臣服者,摧毁高傲者”。专辑《摩登时代》(Modern Time)中更是大量出现了与奥维德《悲歌》和《黑海书简》雷同的文句(来自彼得·格林的企鹅版奥维德流放诗译本):

迪伦《免谈》(Ain’t Talkin’):

Every nook and cranny has its tears.

奥维德《悲歌》1.3.24 :

every nook and corner had its tears.

迪伦《免谈》:

They will tear your mind away from contemplation.

奥维德《悲歌》 5.7.66:

tear my mind from the contemplation of my woes.

迪伦《免谈》:

They approve of me and share my code.

奥维德《黑海书简》3.2.38:

who approve, and share, your code.

迪伦《叶落之际》(The Levee’s Gonna Break):

Some people got barely enough skin to cover their bones.

奥维德《悲歌》4.7.51:

there’s barely enough skin to cover my bones.

迪伦《水上之灵》(Spirit on the Water):

I want to be with you anyway I can.

奥维德《悲歌》5.1.80 :

I want to be with you anyway I can.

迪伦《劳工布鲁斯2号》(Workingman’s Blues#2):

Them I will forget / But you I’ll remember always.

奥维德《黑海书简》4.6.42-3 :

Them I’ll forget, / but you I’ll remember always.

当然,如果只是借鉴前人而不赋予其新的内涵,那将只是拾人牙慧。在这点上,被迪伦借鉴的《埃涅阿斯记》就是个正面的例子:《埃涅阿斯记》清楚地模仿了荷马史诗,但目的是突出抛开范本而进行创新的部分。迪伦同样如此,通过与古人的互文,迪伦歌中的战争不再仅仅是越战,而是模糊了时空界限,可以是埃涅阿斯的战争、维吉尔时代的罗马内战,乃至一切帝国战争和道德沦丧。这种做法在迪伦作品中并不孤立,托马斯甚至将其视作“田园传统的当代继承者”:作为美学体验的忧伤能同时带来痛苦和快乐,除了崇高之物,对时间、地点以及逝去或不在场之人的沉思也能诱发这种情感,并通过回忆和现实反差变得更加强烈。维吉尔是田园忧伤主题的开创者,虽然与忒奥克里托斯的牧歌存在明显的互文关系,不过忧伤美学最为强烈之处往往出于维吉尔的改编。托马斯认为,和维吉尔一样,时间、地点、回忆和不在场对象也是迪伦作品中忧伤的核心主题,迪伦1997年的专辑《忘我之时》(Time out of Mind)就可作为例证。与《牧歌》类似,这部专辑包括10首主题相关的歌曲。其中《将暮》(Not Dark Yet)让人想起《牧歌》中多次出现的暮色意象,就像第一首牧歌的结尾“更长的影子从高山投下”。夜晚本该是寒冷的,歌中却说“It's too hot to sleep”,让人联想起热恋中的牧人科吕东:“夕阳拉长了影子,爱情却燃烧着我”。“Behind every beautiful thing,there’s been some kind of pain”(所有美好背后必有痛苦隐藏)则直接道出了忧伤美学的真谛。

那么,迪伦是在何时和以何种方式受到古典作品影响的呢?有时答案可能相当具体,比如2008年的专辑《私录系列》(The Bootleg Series)中出现了《免谈》更早的版本,并没有那些来自奥维德的句子。可以推测,迪伦是在完成那个版本后才读了格林的奥维德译本。总体而言,托马斯认为:比起同《圣经》的关系,古典文本和意象的使用在迪伦作品中出现得更晚。1965年的《伊甸之门》(Gates of Eden)完全没有古典元素,而1978年的《换岗》(Changing of the Guards)中则提到了朱庇特和阿波罗。

实际上,托马斯还找到了迪伦的一份“书单”,虽然不清楚这些书与其作品的关系,但多年后仍将其列出,也许表明这些书并非对迪伦全无影响。在2004年出版的自传《编年史》中,迪伦提到1961年自己刚到纽约时曾住在雷•古奇(Ray Gooch)夫妇的家中,在摆满顶天立地大书架的书房里,“找寻我从未得到过的教育”,“在那以前,我成长的文化环境让我的头脑被煤灰染黑。”他主要读诗集,如拜伦、雪莱和朗费罗,还用吉他给爱伦·坡的《钟》伴奏。但书单中提到的一些“古典作品”令人感到奇怪,比如奥维德的《变形记》被他称为“恐怖故事”,还有一些是不存在的书:例如塔西陀写给布鲁图斯的信,伯里克利的《理想的民主城邦》,或者索福克勒斯关于神明本性和职能、解释了为何只有两种性别的书(可能将西塞罗的《论神性》和柏拉图的《会饮篇》混为一谈)。这也许是记忆的混淆,但更可能有意为之。在“书单”行将结束时,迪伦提到了格雷夫斯的《白色女神》(一本同样虚虚实实的神话学作品),他看似漫不经心地表示“我当时还不知道如何召唤诗歌缪斯”。 把诗人权杖交给赫西俄德的缪斯自称“能把许多虚构的故事说得像真的,但是如果我们愿意,我们也知道如何述说真事”(《神谱》27-28)。40多年后写下那段往事时,迪伦想必已经掌握了缪斯的脾性,真实与虚构的界线已不再重要。(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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