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Pi的奇幻漂流(三)

少年Pi的奇幻漂流(三)

第5章

我有了名字,可是关于我的名字的故事并没有结束。如果你叫鲍勃,没有人会问你:“怎么拼?”叫派西尼·莫利托,帕特尔就不一样了。

有人以为我的名字是P·辛格①,而我是锡克教徒,于是他们想知道我为什么不戴包头巾。

【①锡克族男子的姓。】

上大学的时候,有一次我和几个朋友一起去蒙特利尔。有一天晚上,订比萨饼的事落到了我头上。我无法忍受另一个说法语的人放声嘲笑我的名字,因此当接电话的人问:“请问你叫什么?”时,我说:“我的名字是你叫的吗?”半个小时后,比萨饼送到了,是给"李乔·德曼"的。

的确,我们遇见的人可能改变我们,有时改变如此深刻,在那之后我们成了完全不同的人,甚至我们的名字都不一样了。注意西蒙也叫彼得,马太也叫利未,拿但业也叫巴多罗马,是犹大而不是加略人叫达太,西缅被叫做尼结,扫罗成了保罗。

我12岁的时候,有一天早晨,我的罗马士兵站在校园里。我刚到学校。他看见了我,一道邪恶的天才之光照亮了他愚钝的大脑。他抬起胳膊,指着我叫道:"是排泄哩②·帕特尔!"

【②派西尼的名字与英文中表示小便的俚语Pissing谐音。】

所有人都立刻大笑起来。我们鱼贯走进教室时,笑声停止了。我头戴荆棘冠,最后一个走进去。

孩子的无情对谁都不是新闻。没有人煽动,没有人要求,这几个字随风飘过校园,传进我耳朵里:"排泄哩在哪里?我得走了。"或者:“你正面对着墙,你在排泄呢?”或者类似的话。我会

一动不动,或者相反,继续做自己的事,假装没有听见。声音会消失,但伤害却留了下来,像小便蒸发后留下的气味。

老师也开始这么做。是天太热的原因。随着一天的时间渐渐地过去,早晨还像一片绿洲一样紧凑的地理课开始像塔尔沙漠一样拉长了;一天刚开始的时候如此充满活力的历史课变得干巴巴灰蒙蒙的;最初如此精确的数学课变得糊里糊涂。老师们下午疲惫不堪,用手帕擦着额头和颈背,他们并不是想伤害我的感情,也不是想让大家发笑,但是甚至他们也忘记了我的名字所能激发的独特联想,很不体面地将它扭曲了。从几乎难以察觉的语调变化中我能听出来。好像他们的舌头是赶着野马的驾车人。他们能勉强发出第一个音节,但是最后,天太热了,他们对口喷白沫的战马失去了控制,不再能勒住缰绳让马走过第二个音节,而是不顾一切地向下冲到了第三个音节,下一次再叫的时候,一切都变了味儿。我会举起手来回答问题,老师点名让我回答时会说:“排泄哩,你说。”通常老师意识不到他刚才叫了我什么。他会疲惫地看我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说出答案。有时候全班似乎像他一样被炎热打倒了,对此也没有反应。没有一声窃笑或一个微笑。但我总是能听见那含糊的声音。

在圣约瑟学校的最后一年,我感到自己就像在麦加遭受迫害的先知穆罕默德,愿他安息。但是就像他准备逃往麦地那,准备进行标志着穆斯林纪元开始的逃亡一样,我也在计划自己的逃亡,在为自己计划一个新的开始。

在圣约瑟学校毕业之后,我进了小修院①,那是本地治里最好的一所说英语的中学。拉维已经在那儿了。像所有弟弟一样,我会因为追随一个受到大家喜爱的兄长的足迹而感到痛苦。在小修院他是同龄人中的运动员,一个令人生畏的投球手和有力的击球员,城里最好的板球队,我们自己的卡皮尔·德福②的队长。我是个游泳健将,这一点并没有惊起什么波澜;似乎人性的法则便是如此,生活在海边的人觉得游泳健将可疑,就像生活在山里的人觉得登山健将可疑一样。但是跟随某个人的影子,这并不是我要的逃跑,尽管除了"排泄哩"我愿意叫任何名字,哪怕"拉维的弟弟"也行。我有比这更好的计划。

【①原文为法语。②印度有名的板球队。】

第一天上学,在第一堂课上,我便将这个计划付诸实施了。我周围还有其他圣约瑟的校友。和所有新课一样,那堂课也是从报名字开始的。我们按照碰巧坐的位子的顺序在座位上报出自己的名字。

“库马尔。”加纳帕蒂·库马尔说。

“维平·纳特。”维平·纳特说。

"沙姆舒尔·胡达。"沙姆舒尔·胡达说。

"彼得·达马拉杰。"彼得·达马拉杰说。

每个名字报出来之后,老师都会在名册上把这个名字勾掉,并且很快地看那个学生一眼,以帮助自己记住他。

"阿吉特·贾得桑。"阿吉特·贾得桑说,离我还有四张桌子。

"萨帕特·萨罗贾。"萨帕特·萨罗贾说,还有三张桌子。

"斯坦利·库马尔。"斯坦利·库马尔说,还有两张桌子。

"西尔维斯特·纳维恩。"西尔维斯特·纳维恩说,他就在我前面。

轮到我了。是解决这个讨厌问题的时候了。麦地那,我来了。

我从座位上站起来,匆匆朝黑板走去。老师还没来得及说一个字,我已经拿起一枝粉笔,边说边在黑板上写道:

我的名字叫

派西尼·莫利托·帕特尔

大家都叫我

——我在名字前面两个字母下面画了两道线——

派①帕特尔

【①原文作Pi,在原文中颇富谐趣。任何中文译法均难以曲尽其妙,故书名中未译,但为读者阅读方便,文中有作“派”】

另外我又加上了

π=3·14

然后我画了一个大圆圈,又画了一条直径,把圆一分为二,以此让大家想起几何初级课程。

教室里鸦雀无声。老师盯着黑板。我屏住了呼吸。接着他说:"很好,派。坐下。下次离开座位之前要请求老师的同意。"

"是,老师。"

他把我的名字勾掉了。然后看着下一个男孩子。

"曼苏尔·阿哈迈德。"曼苏尔·阿哈迈德说。

我得救了。

"戈坦姆·萨尔瓦拉吉。"戈坦姆·萨尔瓦拉吉说。

我能呼吸了。

"阿伦·安奈吉。"阿伦·安奈吉说。

一个新的开始。

我对每个老师都重复这个表演。重复很重要,不仅在训练动物时是这样,在训练人时也是如此。在一个姓名平常的男孩子和下一个姓名平常的男孩子之间,我冲上前去,用鲜艳的色彩,有时还有粉笔写在黑板上发出的可怕的刺耳的声音,来装饰我重生的细节。这样重复了几次之后,男孩子们开始像唱歌一样跟着我一起说,我一边在正确的音符下面画线,一边迅速吸一口气,这时声音渐强,达到了高潮,我的新名字被演奏得如此激动人心,任何唱诗班指挥都会感到高兴的。有几个男孩子还接着低声地急迫地喊:“三!点!一!四!”同时我尽快地写着,用将圆一分为二的动作结束了合唱,因为用力太猛了,碎掉的粉笔飞了出去。

每次有机会我都举手,那天我举手时,老师给了我用一个音节报出名字的权利,这个音节在我听来就像音乐一样优美。学生们也这么叫我。甚至圣约瑟的淘气鬼们。事实上,这个名字流行起来。一点不错,我们国家人人都是有志气的工程师:很快就有―个叫欧普拉卡什的男孩开始叫自己欧米茄(Omega),还有一个假装是尤普赛伦(Upsilon),过了一阵子又有了一个迦玛(Gamma),一个兰姆达(Lambda)和一个德尔塔(Delta)。但是在小修院,我的名字是第一个也是叫得最长久的一个希腊字母。甚至我哥哥,板球队的队长,学生崇拜的偶像,也表示认可了。第二个星期,他把我拉到了一边。

"我听说你有个外号,这是怎么回事?"他说。

我没有说话。因为无论会是什么样的嘲讽,要来的总是来要的。躲也躲不掉。

"我不知道你这么喜欢黄色。"?

黄色?我朝四周看了看。不能让任何人听见他要说的话,尤其是他的跟班。"拉维,你是什么意思?"我低声说。

"我没意见,弟弟。什么都比‘排泄哩’好。甚至‘柠檬派’。"他边急急忙忙地走开边笑着说:“你的脸有点儿红了。”

但是他保持了沉默。

于是,在那个像一间盖着波纹铁屋顶的棚屋的希腊字母里,在那个科学家试图用来理解宇宙的难以表述的无理数里,我找到了避难所。

第6章

他是个高明的厨师。他那暖气开得太足的家里总是飘散着某种美味佳肴的气味。他放调味品的架子就像一家药店。当他打开冰箱或碗橱的时候,那里面有很多商标名称都是我不认识的。我甚至不知道那些名称是哪一个国家的语言。我们是在印度。但是他的西式菜肴同样烧得很好。他给我做了我所尝过的最有滋味然而又是最清淡的通心粉和奶酪。他做的墨西哥煎玉米卷会让全墨西哥都羡慕的。

我还注意到一件事:他的几只碗橱都塞得满满的。在每一扇橱门后面,在每一层架子上,整整齐齐地堆着像山一样高的罐子和盒子。食物储备足够度过列宁格勒包围战。

第7章

我很幸运,年轻的时候遇到了几位好老师,这些男女老师走进我黑暗的头脑,划亮了一根火柴。其中一位老师就是萨蒂什·库马尔先生,他是我在小修院的生物老师,也是个活跃的共产主义者,总是希望泰米尔纳德能停止选举电影明星,而走喀拉拉邦的道路。他的长相十分奇特。他光秃秃的头顶是尖的,却长着我所见过的最让人难忘的双下巴,窄窄的肩膀陡然让位于像一座山一样巨大的肚子,只是这座山是立在空中的,因为它戛然而止,垂直消失在裤子里。让我苦恼的是,他那两条细棍子一样的腿是怎么支撑住上面的重量的,但它们撑住了,尽管有时候移动的样子令人惊奇,好像他的膝盖能向任何方向弯曲。他的身体是由几何图形构成的:他看上去就像一大一小两个三角形放在两条平行线上。但他却是个有机体,实际上很像一个大瘤,一根根黑毛像小树枝一样从耳朵里伸出来。而且友好。他的微笑似乎占满了他那个三角形脑袋的底部。

库马尔先生是我遇见的第一个公开承认自己是无神论者的人。我不是在课堂上,而是在动物园里发现这一点的。他是动物园的常客,每一张标签和标签上的描述性简介他都读,每一只他所看见的动物他都表示赞许。对他来说,每一只动物都是逻辑学和力学的胜利,整个大自然就是对科学的绝妙解释。在他听来,当一只动物有了交配的欲望时,它想起遗传学之父,于是说:“格累戈尔·孟德尔”,在显示本领时说的是自然选择之父“查尔斯·达尔文”,而我们以为的咩咩声、咕噜声、嘶嘶声、鼓鼻声、咆哮声、吼叫声、号叫声、唧唧声和尖叫声仅仅是外国人的浓重口音。

库马尔先生参观动物园是为了把握宇宙的脉搏,他那听诊器般的大脑总是向他证实,一切都井然有序,一切就是秩序。他离开动物园时感到科学精神振奋。

第一次看见他的三角形身体在动物园里摇摇晃晃、步履蹒跚地走来走去时,我很害羞,不敢靠近他。尽管我喜欢他这位老师,但他毕竟是拥有权力的人物,而我,是个臣民。我有点儿怕他。我在离他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看着他。他刚刚来到犀牛栏前。因为那几只山羊,这两头印度犀牛在动物园非常引人注目。犀牛是群居动物,当年幼的野生雄性犀牛皮克来的时候,他表现出正在经受孤独的折磨的迹象,吃得越来越少。作为权宜之计,在寻找雌性犀牛的同时,父亲想看看皮克是否能够习惯和山羊一起生活。如果这能行,就能拯救一只珍稀动物。如果不行,那只是牺牲几只山羊而已。这个做法获得了极大成功。皮克和那群山羊变得难舍难分,甚至萨咪特来后也是如此。现在,犀牛洗澡时,山羊就围成一圈站在泥潭旁边,当山羊在角落进食时,皮克和萨咪特就像卫兵一样站在它们旁边。这样的生活安排很受游客欢迎。

库马尔先生抬起头来,看见了我。他微微一笑,一只手抓着栏杆,另一只手挥了挥,示意我过去。

"你好,派。"他说。

"你好,先生。你能到动物园来真好。"·

"我常来。可以说这是我的庙宇。这很有意思……"他指着兽栏。"如果我们的政治家们也像这些山羊和犀牛一样,我们的国家就不会有那么多问题了。不幸的是,我们的首相有着犀牛的铠甲,却没有它的见识。"

我对政治了解得不多。父亲和母亲经常抱怨甘地夫人,但这对我几乎毫无意义。她住在遥远的北方,不在动物园里也不在本

地治里。但我感到自己应该说点儿什么。

"宗教会拯救我们的。"我说。从我记事时起,宗教就一直与我的心十分贴近。

"宗教?"库马尔先生咧大了嘴笑起来。"我不相信宗教。宗教是黑暗。"

黑暗?我糊涂了。我想,宗教绝不可能是黑暗。宗教是光明。他是在考验我吗?他说"宗教是黑暗",是不是像他有时候在课堂上说诸如"哺乳动物都会下蛋"之类的话,看看有没有人会纠正他?("只有鸭嘴兽,先生。")

"对现实做科学以外的其他解释是毫无根据的,相信我们感觉经验以外的任何事物是没有正当理由的。清晰的思维,对细节的密切关注,再加上一点点科学知识,就可以让我们清楚地看到,宗教是迷信的瞎扯。上帝并不存在。"

他是那么说的吗?还是我记得的是后来的无神论者的话?不管怎样,是诸如此类的话。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话。

"为什么要忍受黑暗呢?只要我们注意看,就会看到一切就在这儿,如此地清晰。"

他正指着皮克。虽然我非常欣赏皮克,但从来没有把一头犀牛想成是一只电灯泡。

他又说话了。"有人说上帝在1947年瓜分期间死了。他可能在1971年战争期间死了。或者也许他昨天在本地治里一家孤儿院里死了。有些人就是那么说的,派。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整天躺在床上,遭受着小儿麻痹症的折磨。每天我都问自己:‘上帝在哪里?上帝在哪里?上帝在哪里?’上帝一直没有来。救我的不是上帝?而是医药。理性是我的先知,它告诉我就像手表会停一样,我们也会死。生命结束了。如果表走得不准,我们必须修理它,就在这儿,就在现在。总有一天我们会控制生产方式,地球上就会有公平了。"

这番话让我有点儿受不了。语调是对的——深情而勇敢——但是细节似乎冷酷严峻。我什么也没说。并不是害怕触怒库马尔先生。我更害怕他随口说的几句话可能会毁掉我热爱的某样东西。要是他的话对我产生的效果就像小儿麻痹症一样怎么办?那一定是一种非常可怕的疾病,如果它能杀死一个人心中的上帝。

他走开了,跌跌撞撞,摇摇晃晃,平稳的地面在他脚下仿佛成了汹涌的大海。"不要忘了星期二的考试。好好用功吧,三点一四!"

"是,库马尔先生。"

他成了我在小修院最喜欢的老师和我在多伦多大学学习动物学的原因。我感到和他有一种亲缘关系。我第一次知道了无神论者也是我的兄弟姐妹,他们有着不同的信仰,他们所说的每一个宇都说明了自己的信仰。像我一样,理性引导他们走多远他们便走多远一然后便跳跃起来。

老实说,让我生气的不是无神论者,而是不可知论者。有一段时间怀疑是有用的。我们都必须经过客西马尼花园①。如果耶稣心存怀疑,那么我们一定也是如此。如果耶稣整整一夜都在痛苦地祈祷,如果他在十字架上大声叫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你为什么抛弃了我?"那么我们肯定也可以怀疑。但是我们必须继续向前。选择怀疑作为生活哲学就像选择静止作为交通方式。

【①《圣经》中耶稣蒙难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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