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顾凌出了主帐之后，发现细细在看着他，她裹着厚厚的一件大氅，立于帐外的风雪中，一双眸子漆黑的一眨不眨的盯着他，见他望过去就迅速的偏过了头移过了视线。
顾凌漫不经心的想，她大概是怕他。
当然，有很多人怕他，他十五岁开始征战，驰骋沙场，而后鲜少有过败绩，敌军听闻到他的名号，无不胆战心惊，包括细细的父亲，他也怕他。
他们害怕的是他手里的权力，害怕他对他们地位上所造成的威胁和震慑，可是顾凌却知道，这个刚刚十五岁的小姑娘对他的害怕远远不同于她的父亲。
她只是怕他，怕顾凌这个人，而不是附加在他身上的权力。
而她对他的惧意，是来自他对她毫不加掩饰的欲望。
若是塞外有熟读圣人书的读书人，当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一句：“厚颜无耻，伤风败俗。”
他估计也只会不以为然的笑笑，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束缚住他，道德不能，礼法不能，他的良知更不能。
哪怕他一开始看见细细时，她才十五岁。
细细十五岁那年随着她的父亲来到江城，她的父亲是当朝的六殿下。京中陛下久病不愈，中宫执掌政权，一众皇子除了养育在中宫膝下的二殿下，死的死，贬的贬，六殿下是属于比较幸运的那种，只是被一纸诏书打发到了边疆。
顾凌麾下的凌霄军就驻扎在江城，六殿下刚赶到他的地盘上时就顾不得满面的风尘，马不停蹄的直接来拜访了他。
他这样做小伏低只不过是想在被贬之地谋取一席之地，堂堂一代皇子，站在他的身前时，身子还抑制不住的战栗，寒冬腊月的出了一头的汗，最后告辞时几乎是落荒而逃。
顾凌对这个从京都里来的皇子很不以为意，这个生活在京都笙箫歌舞中的皇子头一次来到苦寒的边塞，就被吓破了胆子，他甚至觉得，如非必要，这位皇子大概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他了。
直到数十天后的深夜，这位六殿下深夜冒着漫天的风雪来访，向他求一位军医，去治疗他自从来到塞外时就久病不愈的女儿。
顾凌兴味盎然，不仅派了军医过去，还亲自走了一趟。
整个房间烧的厚厚的一层地暖，暖香熏得十足，又不透气，熏得人心口闷闷的，半大的小姑娘，身上压着厚厚的几层床褥，唯有一张通红的小脸从层层叠叠的床褥中露出来。
军医上前去为她诊脉，然后有些为难的说：“千金本是水土不服，寒邪侵体，闷在体内散不掉，所以越来越严重。”
六殿下站在一旁，脸色煞白，顾凌背着手，走到细细的床边看了一眼，她紧紧的闭着双眼，他俯下身抬手在她的额头上探了探，手心下的温度烫的惊人。
顾凌的体温偏低，冰凉的触感大概让她感到很舒服，所以她无意识中睁开黑沉沉的一双眼昏沉沉里望了他一眼，而后额角抵在他的手心里蹭了蹭，猫儿一样轻巧。
顾凌僵了僵，而后收回手，吩咐下人：“把窗户打开，地暖熄掉，熏香撤下去。”
顾凌把军医留给了六殿下，他没有久留，随即就告辞。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细的眉，黑的眼，红的唇，在病中反而添了三分的娇柔，饶是顾凌也不得不赞叹一句，真是美。
顾凌再一次看见细细，是在三个月之后，细细的病养好之后。
她身边跟着乳母，随着军医来向他道谢。
当时已近初春了，她穿着嫩黄色的衣衫，整个人裹的像一个球一样，小小的脸缩在披风上一圈雪白的兔毛中，粉妆玉砌的样子，乖巧的立在她乳母的身前，仰头看着他，漆黑的眸子亮晶晶的。
她的乳母教她：“快谢谢顾将军。”
她抿了抿唇，仿佛有点羞涩，声音小小的，看着他道：“谢谢顾叔叔。”
顾凌嗯了一声，转头问站在她身后的军医：“她的身体养好了？”
军医摇摇头，叹息了一声，颇为忧愁的样子：“这次的风寒是好了，但是她底子太差，怕是要好好调理。”
顾凌低头去看细细，她干干净净的一双眼，懵懂的看着他。后来她乳母拉她回去，大雪又至，她乳母撑起一把素伞，走了几步，她却突然在伞底下回过头，轻抿着唇角，对着他轻轻的笑了起来，露出颊边两侧深深的酒窝来。
如同风雪拂过含苞未放的梨花，是他从未在绵延数千里浩浩荡荡起伏不断的沙漠戈壁里见过的风景。
顾凌愣了愣，大雪纷纷扬扬，他不期而至的竟然想起那日，她滚烫的小脸在他手心里轻蹭的亲昵来，带着莫名的依赖。这在此时让他不以为然的深深埋伏在心底的暗潮汹涌，在多年后终于掀起一场惊涛骇浪来。
此后她在他身边待的那些年，他竟一次也没有再见到过这样的笑意。
2
领兵者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细细在此时并没有在顾凌寡淡的记忆占取多么重的分量，他向来不缺女人。
细细被六殿下托付给他，是在她来向他道谢的一个月后。
京都传来消息，陛下大薨，中宫召见六殿下回去奔丧。
中宫并没有宣顾凌回京服丧，他位高权重，长年身在边塞，中宫没有旨意召见他回去服丧，大概是怕他趁此机会带着兵入宫钳制皇宫。
为政者最怕的，就是臣强皇弱，他的部下宋三忧心忡忡的同他商议：“将军，中宫现在会不会……”他欲言又止，抬手做了一个割脖的手势。
顾凌摇摇头，走到帐外朝江城望过去，巍峨古老的城墙静静的耸立在那里，绵延数千里的营帐沉默的立于风雪中。顾凌笑笑，不以为意：“她不敢动我，至少现在还不敢。”
但是中宫不敢动手握重兵的镇西大将军，却敢动手无寸铁的六殿下。
六殿下大概也想到了这一层，他这番回去，最好的命运就是被软禁，好歹留下条命来，所以他在临走之前拜见了顾凌。
他想把细细托付给顾凌。
顾凌漫不经心的提醒他：“六殿下应该知道，这里是军营——”他点到即止，军营里全是粗莽的大汉，一个姑娘家，在军营里，总归是不方便。
六殿下凄怆的转过头：“我知道——”他知道，可是除了顾凌这里，他找不到更好的地方去安置细细。顾凌默然，答应了他。
六殿下回京的那天细细把他送出城，顾凌去送了他最后一程，细细一直很安静很乖的牵着她父亲的袖摆，对她即将到来的命运一无所知，等到要出发时，六殿下指着顾凌对她说：“细细，日后要好好听顾叔叔的话。”
她抬头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顾凌，像是突然感受到了什么一样，抿着唇拉着她父亲的衣袖，踌躇着不安的问：“爹爹，你什么时候回来？”
六殿下强忍着，摸着她的头说：“一年，爹爹一年之后就回来了。”
她犹不信，六殿下指了指顾凌，对她说：“你先乖乖的待在顾叔叔这里，等一年，爹爹就会回来接你了。”
她回头看了顾凌一眼，顾凌不知道这个小女孩在初见他时为何对他表现出了极大的信任，她的眼睛里蓄满了泪，可还是依言松开了手。
最后六殿下的车队远的已经看不见了，她却还站在原地，小小的身躯站在城门下，像是被遗弃了一般，可怜兮兮的。
顾凌很久之后细思自己对细细不同常人的纵容来源于何处，最后的答案就定格在此处。
因为细细让他想到了曾经的自己。
很多年前的自己。
那是北凉来袭，他站在江城的城门口送他父亲出征，他父亲临上马前单手抱起他，在半空里掂了掂，豪声笑道：“小子，等爹爹回来，教你驯服大姚最野的战马。”他听得双眼发光。
可是后来他在城门口等到大胜归来的军队，却始终没有没有等回那个男人，来教他驯服大姚最野的战马。
柔软的情绪在胸腔间游走，他走过去拍拍细细的发顶，沉声说：“走吧。”她眼睛通红的抬头看他，如同幼兔般，伸手小心翼翼的试探性的握住了他的手。
这个时候的细细并不惧怕顾凌，她信任他，依赖他，她的手又小又软，怯怯的捏着他的手指。顾凌低头望过去，她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他顿了顿，张开手掌将她小小的手敛入掌心，像是握住了很多年前的那个站在城门口绝望悲伤的自己。
他把细细安置在军营中，派了宋三去照看她，军营中都是男人，所以宋三把细细的营帐安排在他的营帐旁，他出去的时候偶尔见过细细几次。
有一次是清晨，大雪初歇，雪光熹微，细细穿戴整齐的规规矩矩的坐在一方矮凳上，黑亮的头发垂下来。她的乳母站在她的身后，给她梳着头发，他们帐门相对，顾凌一掀开门帐，就看见她，细细正望着他这里，猝不及防下看见他，所以怯怯的抿抿唇，对他露出一抹羞怯的笑意来。
顾凌勾勾唇角笑笑，披上外袍，转身离开了。
他寡情薄意，这世上没有什么能停驻在他的眼底，他不需要去讨一个小姑娘的欢心，他漫不经心对待她，理所当然的忽视她。
他第一次正视随着她的成长日益倾城的美貌是在她十六岁那年。
初夏时，北上的商队终于抵达，顾凌驻守在边疆，但这并不妨碍他做生意，商队的头领格桑是他的老朋友。格桑从北方带进来马匹，牛羊，粗麻，贩卖到大姚的最南方，再从大姚带着丝绸茶叶卖到北方。顾凌在江城给他开道，作为回报，他需要分给顾凌六成的利润。
绵延千里的骆驼商队，清脆的铃铛声响在空旷的戈壁上，经久不绝，格桑的商队乘着初夏从北方而来，当夜驻足在了江城。
整个江城灯火通明，随着格桑而来的，还有四个胡女，夜晚的篝火映亮了整个戈壁的夜空，胡女们穿着露脐的舞衣，纤细的腰肢款款而摆，酒香弥漫开来。格桑却注意到了坐在角落里的细细。
他伸出胳膊推了推旁边的顾凌，笑意不言而喻：“你还养个小姑娘在身边，童养媳？”说完赞叹一声顾凌的眼光，“真是美。”
顾凌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细细一个人坐在角落里，身前篝火的火光映在她的脸上，明明暗暗里，似乎能看见她极长的眼睫。
她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侧脸娴静，白玉一般，尚带着稚气，如墨的长发松松的散下来，这边塞粗砺的风沙将她养的嫩的像是春雨里初出土的竹笋。
那四个胡女跳着舞千娇百媚的绕过来，挡住了顾凌的视线，他的眼底衬着眼前篝火的火光，像是眼底燃起熊熊的烈火般，他漫不经心的把眼前的一位胡女拉进怀里，同时在心里想，确实美。
这四个身姿曼妙的胡女并没有让他把注意力从眉眼长开的细细身上移开，就像他说的那样，这世上没有什么能够束缚住他，道德不能，礼法不能，他的良知更不能。
除去叱咤风云，万人敬仰的大将军的身份，他也是一个男人，他欣赏美的东西，他不沉迷女色，但他偶尔也需要女人。
一个很美的女人。
细细就这样撞进他不怀好意的视线里。
他悄然抬眼望向远处的她，视线如同黑夜里狩猎的云豹一般，准确无误的盯住了他的猎物。
3
有人在盯着自己，细细从篝火旁抬起头，循着视线望过去，就看见了顾凌。
他懒懒的躺在篝火旁，四肢都舒展开，像是身上没有筋骨一样，懒懒的，身上的气势却蓄势待发，像是餐饱喝足后的云豹。
篝火照到他的脸上，暖黄色的朦胧的一片，映出他模糊俊美的轮廓，那四个胡姬像是翩跹的蝴蝶，从远处飞振到他的面前，他笑出来，来者不拒。
他不曾向她这边望过一眼，仿佛那些让她心惊肉跳的灼热的视线，不过是她的臆想一样。
这样的顾凌和京都里传说的并不一样，这不是她心目中的那个单骑将军的形象。
她很小还在京都的时候，她娘亲喜欢把他的事迹当成睡前的故事说给她听，少年将军，白马银枪，首战就率着五百骑兵，深入敌军内部，直捣黄龙。这样的意气风华，弹指风云，她将他视为传奇，放在心里憧憬的英雄。
可是这样的他让她感到危险和幻灭，她一直仰视他，如同传说一样，可是这个传说在她的面前，并不像她想象中有如神祇般，他的眼角狭长，眼里看起来像是时时氤氲的冷笑一样，不怒而威。
她本来崇拜他，可他冷漠，寡淡，笑起来带着讥诮，人都有一种趋利避害的本能，他身上的气势让她有种心惊胆战的恐慌感。他太过危险，她害怕他，只好本能的避开他，她偏过眼，心里却涌起一股淡淡的怅然来——
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怅然。
格桑的商队在次日南下离开，那四个胡姬却留了下来，细细的营帐就在顾凌的对面，不管她愿不愿意，她都能看见他，和她们。
不管什么时候，顾凌的眼底都是冷静自持的，他怀里明明拥着女人，可她感觉他瞧着她们，像是瞧着没有生命的一粒沙，可他的确是俊美无俦，她缩在帐帘的后面，心惊胆战的看着他漫不经心的敷衍着她们。
她在这个年纪还不知晓什么是爱情之前，顾凌就教会了她什么是情爱。
也有涩然的时候，胡姬大胆热情，在出顾凌的营帐前就踮起脚，手臂蛇一样缠在他的脖子上，吻的缠绵投入，顾凌手放在她的腰上，一双漆黑的眸子却准确的捕捉到帐帘前细细呆愣的视线。
她一时忘记了反应，只是怔怔的和他对视着。
直到他的眼里出现一抹戏谑的笑意。
她忙不迭放下帐帘，整个帐中寂静无声，她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咚——咚——”如同擂鼓般要跃体而出。怔怔的碰着自己的唇，她想着顾凌，多危险。
这个男人实在是太危险了。
她对他简直避之唯恐不及。
偏偏却躲不了。
有一次她在帐前背书，读道：“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觮，汉箭朝飞金仆姑。”念完之后不知道问什么，就问站在旁边的宋三，“宋三叔叔，这几句写的是不是就是像顾叔叔那样的生活？”宋三大字都不识几个，压根就不知道她念的是什么，只是含糊的唔了一声。
她皱起一张小脸，想不通的问：“可是最后为什么又要拿万字平戎策，去换东家种树书呢？”
宋三思索了半天，也没有憋出什么所以然来，身后却有人浅浅笑出声来。
顾凌刚巧路过，漆黑看不出情绪的眸子，只是俯身看向她，慢悠悠的朝她解释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一位将军，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是这一生中最好的结局，得不到这个结局，就只有战马老，弓弦断，一生功名藏。”
细细一张脸在他似笑非笑的语调里红成了六月初出荷塘的荷花的粉尖。
他还是大姚最英勇的将军，赤胆忠心，大姚京都的茶楼里关于他的事迹，说书先生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他驱除了野蛮的北凉将士，只要顾凌守在边疆，他们就不敢侵袭来犯，所以她怕他，但她还是崇敬他。
4
她第一次主动来找顾凌，是一年之期到了之后。
晨光熹微，她央求宋三带着她去找顾凌。
帐内静悄悄的，顾凌那个时候还在主帐中，宋三拿眼色觑了眼守在帐外一尺远的侍卫，那侍卫对他做了一个手势，宋三点点头，走到主帐外，声音轻轻的：“将军——”
没一会儿，就听见顾凌的声音：“进来——”
宋三掀开帘子，整个身子一暖，一股暖气混着莫名暧昧的气味扑面而来。他飞快的扫了一眼帐中，旁边的床榻上混乱不堪，床褥半垂在地上，混乱蓬松的被子里，却露出半截正在熟睡中的女人莹莹的雪背来，青丝逶迤在床榻上，被褥间……
顾凌却站在旁边的案台旁，仅着中衣，头发未束，手执着一笔狼毫，漫不经心的挥洒着，并没有抬起头来，只是问：“出什么事了？”
宋三下意识的捂住了旁边细细的眼睛。顾凌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这才看见被宋三捂住眼睛的细细，他从旁边取过外袍，直接盖到床上衣衫不整的那个女人身上。
他做完这些之后，宋三才讪讪的放下了捂住细细眼睛的手，在宋三捂住她的眼睛之前，细细就已经看清了屋子中的场景。
她脸色苍白，感到难堪。所以她在顾凌的问话里垂首捏着自己的衣角，顾凌放下笔，拾起旁边的毛巾擦擦手，温和的问她：“怎么了？”
她不敢抬头乱看，低着头声音极轻的问：“顾叔叔，我父亲什么时候回来？”她补充了一句，“已经一年了。”
他想了想，随口敷衍着：“大概是被京中的事情绊住了，再过几日就回来了。”说完顿了顿，唇角似笑非笑，“想离开了？”
细细低着头站在那里，一言不发，最后还是宋三把她拉出去的。
顾凌倒是没有对这件事太过上心，直到他在晚上听见了哭泣声。
这种啜泣声极低，可顾凌戎马十年，何其警觉，晚上一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他在黑夜里静静的睁开双眼，才分辨出这声音是来自他对面的营帐，是细细。
他闭上眼，听着她的呜咽声响了半夜。
细细再不曾来找过顾凌向他询问她父亲的归期，这个敏感的小姑娘或许已经有了某种不好的猜测，但她不敢问，她寄居在别人的帐下，她要小心翼翼的看着别人的脸色行事说话，才能不招人厌恶。
顾凌这个时候才知道，她怕他。
他在这一刻才看清她对他的近乎胆怯的小心翼翼的举动，那些羞怯讨好似的笑容，都是源于她怕他。
或许是他吓到了她。
顾凌连续听了数十天的呜咽，最后他在夜晚睁开眼睛时，想到了数十年前的自己，那时候他父亲战死沙场，他父亲的部下忙着勾心斗角。
他鼓起勇气问一个堂叔他父亲战死的原因，这个堂叔对他不屑一顾：“浑身都被射成了个筛子，被北凉的军队卷入马蹄下踏成了肉泥。”
后来他夜夜缩在黑暗里，再也没有问过。
后来他才明白，只有自己变得强大，强大到别人不能忽视的地步，才有能力去调查他父亲的死因，让害死他父亲的人付出代价，他闭上眼，细细这样的脆弱，这样像当年的他。
想到这里，他在黑暗里披上外袍，走出去借着月光走到细细的营帐前，伸手掀起帐帘，她的乳母睡在外间，月光从掀开的门帘透进去，将他的影子拉的极长，哽咽声瞬间消失。
他跨过她乳母的床榻，轻轻的走到她的床沿前，她的身子侧对着他蜷缩在床褥里，他唤她：“细细——”
她动了动，转身惶恐的看他，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可怜兮兮的模样，用近乎哀求的声音：“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再也不哭了——”
他抬手拂过她眼角的泪痕，指了指她床脚的衣服，轻声说：“穿上衣服，出来——”
他到营帐外面等她，她很快就走出来了，越发惶恐的仰头望着他。
他没有说话，转身走在前面，对她说：“跟我来。”她不明白他的意思，惊惶的跟在他们身后，他带着她悄无声息的绕过营帐，终于登上了江城的城楼。
站到城楼上，他指着远处对细细说：“你看——”
细细泪眼蒙眬的望过去，黑沉沉的天空上，不过寥落的几枚星子，但是黑夜却极为的开阔空旷，黑压压的天空像是撒下的一张网，将他们都包裹其中，如此的渺小微不足道。
细细含着泪疑惑的抬头看向顾凌，他负手直视着远方，夜风拂过来，将他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他的侧脸在黑夜的轮廓里异常的俊美坚定。
他偏过头对细细说：“那里就是京都，是你出生的地方，你应该成长在那里，你的父亲现在就在那里，被中宫软禁起来。你想去救他，哭是没有办法，除非有一天你找到回去的办法，到那个时候，你要比所有的人都强才可以。”
他说完看了细细一眼，她黑沉沉的一双眸子直直的看向他，眼泪无声的簌簌的落下来。或许是夜色让人的心里柔软，或许是他本就对她图谋不轨，或许是他在她身上看见自己的影子，心里竟然是久违的怜惜。
他半响伸出手，轻轻的拂过她的面颊，擦拭她纷纷不断的那些泪，低低道：“别哭了。”
细细泪眼蒙眬的看着他，他认真的望着她，眼底映着星辰，全是她的倒影。
一种温柔的错觉。
5
那晚的安慰让她对顾凌生出了一种难以启齿的亲近感。
顾凌这个年纪的男人，成熟稳重，长得俊美，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在战场经久不息的杀伐中所形成的一种另人不寒而栗的气势。当他想得到一个女孩的时候，他身上的气质对她而言就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细细就像扑向火的飞蛾。
她还是怕他，却不可救药想要靠近他。
他在她心底里，似乎又回到了那个白马银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他保家护国，在她的眼底是犹如神祇的存在。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对旁人这样的温柔过，他纵容她，安慰她，他的眼底倒映着她的影子，他不曾对她温情脉脉，所以偶尔的一次也足够她回味良久，触目惊心。
细细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被蛊惑的人，她知道不行，她还记得他帐中的那四个胡姬，可极可悲的是，她控制不住自己。
何况顾凌对她，似乎日益的宠溺与纵容。
宋三送给她一匹小马驹，她一直喂养着它，塞外的战马野性难驯，即使她喂了它数月，可她依旧不知道该如何才能骑上这匹小马驹的背上。
顾凌不知道怎么知道这件事，所以有一天暮色四合，星辰寥落的时候，他穿着素色的衣袍出现在她的面前，扬着眉兴味盎然的对她说：“走，我带你去戈壁上骑马去。”
尽管害怕，但她还是跃跃欲试。
她从来都不知道顾凌竟然会有这样好的耐心，他的声音低沉，气息拂在她的耳边，一字一句的慢慢的教导着她：“……腿放松……对……像这样……不要这样紧的夹着马腹……”
细细只感觉身下的马驹不耐烦的打了一个响鼻，渐渐躁动起来，她不由自主的握紧了缰绳。顾凌笑起来，手轻轻的搭在她握紧缰绳的手上，不过蜻蜓点水般掠过而已，他含着耐心教导她：“你不要紧张——”
她只觉得脸上的蓦地滚烫起来。
等她安稳的坐在马背上之后，他一掀长袍就骑在了旁边白马上，握着缰绳侧头朝她勾唇一笑，说：“你试着骑，我陪在你身边。”
星光盈盈的笼罩下来，顾凌看见她悄然通红的耳根。
他不由得愉悦的笑起来，他的时间有很多，一个白纸一样的小姑娘，涉世未深，他愿意慢慢来，对她耐心细致，温柔缱绻，她的美值得他这样费尽心力的慢慢来。
他不否认，他对她和欲望有关，但也不全是欲望，这个他一手打造出来的小姑娘，承担了他为数不多的兴趣与喜欢。
顾凌在马上侧过头，她小心翼翼的骑在马背上，身后是一碧苍穹，万顷辰光，她的目光专注而温柔。顾凌突然想起数年之前，他第一次看见她时，她滚烫的小脸轻蹭在他掌心的微妙的触感。
从那个时候就注定，她是他的。
小马驹突然受惊仰起前蹄嘶鸣，细细毫无防备的尖叫一声，他轻蹬在马鞍上，已经飞身掠至她的身后，双手从她的腰间穿过覆在她的手上掌控着受惊的马驹。
她整个身子软软的瘫在他的怀里，发顶的清香袭来，他闭上眼，安抚她：“别怕。”
等到细细回过神来，顾凌已经控制住小马驹了，不知道他的马到哪里去了，身下的小马驹慢慢的走着，天空浩瀚，他的体温从背后一阵阵的传过来，铺天盖地的将她包围在其中。
她这样的怕他，他身上的气质危险，语调凉薄，要离得越远才越好。
她知道他危险，漫不经心，她想起他帐中的那四个胡姬来，她们个个妖娆，语气娇嗔。她的后背紧紧的贴在他的胸膛上，他的胳膊有力的环住她，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轻拂在她发顶的气息，太近了，近的让她不知所措，她在他的温柔里沉沦下来。
理智的最深处却一直告诫着自己，不能这样，要离的他远远的，心底的最深处却模糊的涌起一种念头。
她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不久之前，他在黑暗里将她单手抱在怀里，安慰夜夜哭泣的她，对她说：“……除非有一天你找到回去的办法，到那个时候，你要比所有的人都强才可以。”
她无法比任何人都强，除非她能找到一个法子。
她闭上眼，微微向后靠在他的怀里，她终于找到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可以放肆的沉沦在他的怀里，她实在是没有力气去推开他了。
6
她在他营造出来的一种温情脉脉的假象中在他的怀里战栗哭泣，他的胸膛结实宽广，他包容她的一切，耐心细致的哄着她。
她心底是空的，她还小，她见过的男人里唯有他让她惧怕、不知所措，却从心底里顺从他，想要去靠近他。
就像现在，他在她身边，眉眼俊挺凌厉，触手可及，可她不敢伸手，她觉得自己像是身处在黑暗无边的深渊前，周围除了风再无其他任何的东西，她闭着眼，清楚的看着自己已经向着深渊迈出了一只脚。
很久之后顾凌曾经想过，如果这样下去，细细对他的依赖日益加深，他对细细——他沉思着，薄情的男人向来分不清假戏与真情的区别。
很多年之后，阅尽繁华，浮生一世，他才终于敢模糊的承认，细细对于他来说，到底是和旁人不同的。她在他心底占着一席之地，或许和他的那些丰功伟业，家仇国恨比起来微不足道，但只有她，在他的心底留下过模糊的一道倩影。
并成为终身的遗憾。
可惜他们没有时间了。
嘉德六年，新帝登基的第六年，顾凌在边疆接到了一封密信，新帝寄给他的。中宫垂帘听政，迟不放政，天子和太后之间的矛盾日益加剧，天子意欲为他当年死在太后手上的母妃翻案，太后觉得这样的天子日益不好掌控，所以想新立六殿下，废了新帝。
两边都想拉拢他，拥有兵权的顾凌成了一枚关键性的棋子。
顾凌望着这封信，终于，极轻的笑出声来。
笑过之后他模糊的想起了细细，他觉得，细细有权利知晓这封信。
他沉默的将这封决定国运的信递给她，细细看完后面色苍白，仓皇的抬头望着他，她相信这个男人，犹带着最后的希冀：“你——”
顾凌偏过头，躲开她的视线，沉默的解释：“我一直忘了告诉你，我的父亲，铁胆忠心的镇西将军，当年先帝登位时，为了巩固权力，和当时的中宫设计害死了他。”
图谋不轨的部下，权欲熏心的统治者，从背后放了冷箭，他爹没有死在敌人的手里，死在了信仰了一辈子为之付出一切的君王手中。得知真相的自己曾经以为这辈子都没有报仇的机会，如今机会却送到了面前。
多难得，清君侧，除妖后，匡社稷，正义凛然，他的立场不言而喻。
手里的密诏飘然坠地，她颤抖着唇，幼稚的问他：“就当为了我。”
女人一旦爱上就会将自己在他的心里看的很重，可是话一出口，细细就觉得自己是在痴人说笑，他是什么样的人，她一直明白，这个男人是浪迹在戈壁上的狼王，他不会被哪一个女人驯服。
顾凌只是说：“这些事和你无关，你会待在我身边，我会护着你，你父亲将你托付给我，你会活的好好的，银子，权势，我全捧到你面前来。”
细细偏过头，问他：“那我爹呢？”
顾凌没有说话，他站在新帝这边，新帝不可能让她的父亲留下一条命来。
她看着顾凌，她终于还是踏进了深渊，没有人逼她，她心甘情愿的踏进去，这个男人说他会护着他，可是她明明知道，自从他选择了立场开始，她就不可能再在他身边了。
将盈满眼眶的泪意逼回去，她掀开帐帘走了出去。
到了深夜的时候，细细依旧没有回来。
顾凌带着怒意找到细细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在金牝河畔，他当时只看见她的马，并没有人。
也不知道那一刻心底转过多少的念头，飞快划过的一抹心悸几乎微不可察，他下了马快步跨过去，绕过了一堆沙丘才在背面看见了她，抱着自己的膝盖，蜷缩的像只无家可归的小猫。他心底一惊，蹲在她身边，恶狠狠的朝她脸上拍了一巴掌。
细细是懵懵懂懂里被疼醒的，睁开眼的时候顾凌松了一口气，她却只是捂着脸泪意盈盈的看着他。顾凌望着她，她的脸通红一片，被他刚才扇的，螓首微垂，依旧美的不可方物。
他把自己纵容她，迁就她的一切原因归结到她美的缘故上。
虽然她确实美。
顾凌将她带回去，吩咐手底下的人呢煮点面送过来，面气腾腾里，细细挑着面，只是看着却不吃，看着看着眼泪却大颗大颗的滴进面碗里。
顾凌冷眼瞧着，最后还是耐着性子哄她：“怎么了？”
她喊他：“顾凌，我想回去——”
他的身子瞬间僵硬，瞧了她半晌，最后怒极反笑，连说了两个好字，怒气冲冲的掀开帐帘走了出去。
这是细细最后一次看见他。
她选择离开他。
尽管她怕他，可是她还是爱他。
懵懵懂懂，不知所起。
7
嘉德六年秋，他率领百万凌霄军，陈兵宫外，诛妖后，朝中多数官员被卷至其中，被当成傀儡的六殿下被诛杀，满门抄斩，无一例外。
六殿下流落在外的女儿主动回来，送六殿下最后一程，顾将军发过话，当今陛下也不会和一个孤女过不去，他也乐得掌控住权势倾天的顾凌的一个软肋。
只可惜这个孤女收敛了六殿下的尸骨之后，直请裁决。
行刑的那天顾凌没去，只是望着京都的天空想到不相关的地方：江城如今已过了春半，不知道最后的一场大雪有没有落下来。
他想到很久之前，她在伞底下回过头，轻抿着唇角，对着他轻轻的笑了起来，露出颊边两侧深深的酒窝来。如同风雪拂过含苞未放的梨花，是他从未在绵延数千里浩浩荡荡起伏不断的沙漠戈壁里见过的风景。
从此之后，春去春来，江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春景。
多可惜。
多可惜，再也不会有比她还美的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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