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發小，在老家當小吏，前幾天到南寧來學習，要請我吃飯，順便宰了條本鄉出產的土豪做東。土豪對這頓飯很重視，當天一大早就跑到遠郊鄉下，買了個七八斤重的大王八，順手把人家王八場工人打的幾條鳥也買了回來，找了個館子，讓人家燉了大半天。那架勢，活像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時，家裡來了客人，趕緊上街到豬肉行割幾斤豬肉。
土豪委託燉王八的館子，起碼曾經在南寧很出名，開有好幾家分店。這館子主要以喝湯為主，講白了，在十多二十年前，管制不是很嚴的時候，在這家店可以輕易吃到野味。上世紀末我到南寧時，這家店就已經有了，至今仍沒關張，比那些上了市的餐飲牛企還要長命。早些年，吃喝風很盛，我當然跟著人家尾巴，前來沾潤過不少油水，但我對野味並沒有什麼特別愛好。高官巨賈曾經鍾愛野味的原因，大概有幾個，一是認為味道鮮美，二是以為有補陽之類特殊功效，其三就是純粹吃個派頭，用野生動物把自己的身價襯托出來，這些需求我都沒有。
王八湯，此為主菜
我從不相信野味會鮮美到哪兒去，野生動物桀驁不馴，軀體長年在山野浪蕩，飢一餐飽一頓，像個淪落江湖的流浪漢，從內到外都是一股騷臭味。所有的野生動物，都是又腥又羶的，所謂“騷到骨頭裡”，說的正是野生動物，用在某些女郎身上，乃是借喻。我曾被人哄著吃過狼肉，酸得差點沒當場吐。廚師們可能有辦法把這股味道壓下，但不知道又要另外奉送多少來路不明的配料。玉林有位做野味湯聞名的大廚告訴我，隨便給他幾塊帶肉的骨頭，他都能整治出一鍋和野味湯一樣清甜的湯來，誰喝了都不敢說不是野味湯。再說了，大多數野味的肉都是很堅韌的，天天都鍛鍊，身體比中國足球隊員們棒多了，做成菜非得下工夫燉成軟爛一砣，方能下嘴，毫無口感可言。至於壯陽之類神奇功能，雖然有祖國傳統醫學“以形補形”“藥食同源”一大堆理論支持，但下藥是需要辯證施治的，隨便拿點稀罕東西就妄想把所有人都補一補，不甚靠得住。有人吃了狗肉、羊肉都要佯狂詐顛，說褲襠裡起了反應，這大概只是要做個廣告，聲明他的褲襠裡還能起反應，未必就是狗肉、羊肉的功勞。至於身份派頭，我這輩子最看重的就是把自己和野獸區分開來，才不會拿這東西來自抬身價呢。
這王八的裙邊，大概能說明它肉有多厚
我對野味評價不高，但自己並不是一個固執、矯情的環保主義者。相反，野味我還真吃得不少。我家鄉博白縣，歸玉林市管。玉林市的野味湯，曾是揚名整個廣西。1990年代我在玉林工作那幾年，玉林開始流行火鍋，從冬吃到夏，先是以羊肉、狗肉、洋鴨肉、土雞肉、海鮮河鮮等普通食材為主料的乾鍋水鍋迭次流行，最後膽子吃肥了，吃起野味來。當年玉林有幾個集中連片的吃喝場所，搭的都是臨時建築，頂上蓋的是石棉瓦，幾排簡易屋湊在一起，就是幾十家火鍋店，一張可摺疊的木質圓桌，幾張木頭做的小矮凳或塑料凳。就這麼簡陋破爛的環境，一頓飯吃個幾千塊錢很平常，當然是因為吃了野味。玉林城區那些年流行自建房，不管市民還是幹部，有辦法的都搞塊地皮建棟私房，玉林為此被譏為“農民城”。有人建了房子，住不過來，被賣火鍋的人租去開店。有了結結實實的房子，才裝上了空調，吃野味的環境，才不太像乞丐討得飯食後蹲在街頭享用。
鍋仔帶皮小牛肉
玉林野味湯在廣西的名氣曾有多大？那時候到玉林出差，玉林的接待方如果請喝野味湯，就算不能說明和客人的交情多深，也能說明客人的身份多高。有人曾把到了玉林是否喝上野味湯，當成對玉林朋友交情的試金石。我後來到玉林出差，居然還有人拿野味湯招待。我到南寧工作後，玉林人在附近東葛路延長線開了個店，名曰“山莊”，其實是鬧市裡一片空地，用兩層小樓圍成一個四方形的大院子，主菜就是野味湯。湯和玉林是完全一樣的，價錢也按玉林的標準。七八年前的一個春節前，瀋陽有位要好的老哥，女兒、姑爺帶著外孫女到越南遊玩，回國後要在南寧轉機回瀋陽，老哥託我關照一下。時近過年，訂館子頗不容易，而且他們在南寧也只能過一夜，考慮到和老哥的交情，我索性到山莊訂了個包間，請他們吃了一頓也算南方的風味。邊吃邊滔滔不絕地介紹，聽得他們一驚一咋。晚上，他們提出參觀一下南寧著名的中山路美食街，於是拉到中山路，各種小吃點了一大桌，吃得他們嗨翻了天。看情形，他們對南方人尊崇的野味並不感冒，還不如中山路的小炒。這充分說明，野味是否真的美味，有得扯皮，有人嗜吃野味，愛的是味道以外的東西。我倒是心裡直喊冤枉，早知道如此好打發，直接從機場把他們拉到中山路得了。那鍋野味湯，用了南寧市平均工資的兩倍錢。
紅燒鹿肉
時至今日，玉林的野味湯已大大式微。玉林人到南寧開的那個山莊，前幾年也被推平了，變成了一個美食城，雲集了各類小吃和小館子，味道不見得比不上野味湯。據我所知，好些玉林人來南寧賣過野味湯，都沒掙著錢，很快收手。想窮兇極惡地吃一頓，有的是選擇，但選擇吃野味的罕見了。野生動物保護越來越嚴格是一個原因，吃喝之風被大力整治也是一個原因，這兩個原因夾擊，縱使有人偷著吃，也不會養得起一個波瀾壯闊的行業了。但我想，還有一個原因很重要，官員也好，土豪也好，終於明白了一個道理，面子不是野生動物能抬舉的，野味並不自帶養生功能。這年頭還叫嚷嚷著要吃野味，做買賣的頂多是個小暴發戶，當官的也只不過是個小領導，誰要提出吃野味，反而等於直白地宣告自己只是粗俗低檔的小人物。這樣，只要需求不旺，供應自然會蕭條下來。
炸豬蹄
南寧曾以野味湯出名的這家館子，我已好些年沒來，生意如何不得知曉。但估計也不會公開叫賣野味了。土豪選此店宴請，無非是跟店家熟，可以代勞加工他的王八和小鳥。這晚上吃的東西有點亂，大王八加了個老母雞，還有幾隻來路不明的鳥，燉了一鍋湯，雖然談不上野味，也算有些檔次了。按以前喝野味湯尤其是玉林野味湯的行規，點了湯後，一般就加個素炒米粉，一兩個青菜，一個滷水拼盤，有時候加個豆腐，就是一席。無論請多高貴的客人，這一桌都交待得過去。土豪就不太遵從這個行規，除了這個自備食材的湯，另點了一個紅燒鹿肉，一個帶皮小牛肉，乍看還有點隆重的樣子，然後就來個有點像鄉下館子的出品——炸豬蹄。其餘素菜就是在場的主客，誰想到什麼就點什麼，紅薯葉、南瓜苗、四季豆、大白菜、空心菜、豆腐都有人點，到最後，不知道誰還加了一個炒牛肉，沒人動過筷子。土豪本來第二天要出差的，車裡裝了不少酒，他扛了三件白酒一件紅酒上來。我因吃藥沒敢喝酒，但抿了一口，以我三十多年的酒鬼生涯，知道他此行不是要找大領導，就是找大老闆辦事。七八個人喝酒，把白酒喝了一半。
乾煸四季豆
總之，這一桌花的錢不少，但絕不是那種嚴謹安排的大餐。這充分說明了，土豪胸中有的是溝壑。要知道，全世界對外營業的餐館，他呼朋引類進去享受一番，絕不會肉疼。而花不菲的價錢，整這麼亂七八糟一桌，足以說明了自己這個土豪本質的純粹——就是一個發了橫財的鄉下人——當然，本質不變，並不等於可以說他土得掉渣。生意做到這份上，光請人吃過的無數次飯，就足以讓他揣摩到吃喝之道的真諦了。看似漫不經心地擺這桌，價錢可以讓老同學感受到自己的誠意，而看似紛亂的菜式，又創造了一個共敘當年的氛圍。這般拿得起放得下，足可看出他見過世面。
上湯南瓜苗
一個土豪要怎麼表現，才讓人心悅誠服地認為自己確實是成功了呢？顯然不是吃野味叫小姐比豪車揮金如土的老式作派可以表現出來。連王石發達以後，都以攀登珠峰的勇士形象示人，而不是納一堆花姑娘為妾，按工商管理學的專業模式來圈養。這位土豪，是我發小小學、初中的同學。當年土豪每次考試從不屑於跨越二十分，我發小卻是個學霸，還當班長，班主任便把他們調到一起坐，指望先進帶後進。考一百分的帶二十分的，不是一般的難。初中畢業以後，我發小順風順水一直讀到碩士，土豪外出闖蕩江湖。後來的故事就和所有的人間喜劇一樣了，土豪的錢多得自己數不過來，發小的官小得沒有再低品級。這樣說吧，土豪經常混在一起打牌、吃喝的幹部，級別多是我發小這輩子可能指望不了的。
素炒紅薯葉
但今天土豪款待我發小，倒不是要張揚顯闊，這一學霸一學渣，一窮官一富商，卻是真的有點交情，一直都有聯繫。別以為土豪都看不起學霸，那是成不了大氣候的小土豪。豪到一定程度，自然會眼界寬闊。有理想、有情懷、有前程的土豪，出道之時固然土不堪言，但豪了以後，檔次自然會高起來，胸懷什麼的都有了，最後還像落葉歸根一樣，把一切歸結到文化上，甚至著意籠絡、交納所謂文化人。雖然真正的文化人不願意結交土豪，但真正的土豪，都結交了一幫文化人。
醋溜大白菜
所以，這一桌的微妙菜式，我想可以代表一條中國土豪的升級發展之路。怎麼看待先富起來的人，永遠講不清道不明。有多少人盯著土豪看，就有多少種土豪的類型。仇富也罷，貶損也罷，仰慕也罷，流口水也罷，沒發財的人，沒嘗過土豪的日子，就不要輕易地猜測土豪的情懷。如同反對吃野味的人，大多數也沒實現“野味自由”。現在倒是有些土豪，極為積極地為保護野生動物呼籲，出錢出力，比那些徒有情懷的環保愛好者要見效得多。
紅燒豆腐
本來已有一道帶皮小牛肉，快吃完時又有人點了個炒牛肉，幾乎沒人動筷子，不是土豪不能容忍這種行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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