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议《红楼梦》的梦境、神话与神仙

《红楼梦》是伟大的现实主义小说,但它既然称为“红楼梦”,是红楼一梦,自然是对梦和幻境有杰出的描写的。《红楼梦》写梦,写神话,写神仙,写得让读者仿佛进入了梦中,进入来仙境,但却能悟到了深刻的哲理,体悟人生的深刻道理。

梦和神话有相通的地方,梦是虚幻的、非理性的,超越现实的;神话是想象的、虚拟的,与现实若即若离的。梦是人作为个体在沉睡时的潜意识表现;神话是人类某一群体在早期以想象力编织的幻景,二者都是实实虚虚,似真又假,寄托着希望却又实不可及,似能如意却又不尽人意,梦和神话都够能给人许多幻想的满足。

漫议《红楼梦》的梦境、神话与神仙

警幻仙境

第一,女娲引出青埂峰下的顽石,顽石无材补天,只求“顽”性依然。

《红楼梦》对梦与神话的描写是非常精彩的,在中国古典小说中,可能没有比《红楼梦》对梦和神话设计得那么奇妙和深刻了。《红楼梦》设计了四个很奇妙的神仙形象,一个是女娲,一个是警幻;一个是神瑛,一个是绛珠。这四个神仙形象都是小说中不可缺少的神仙形象,包含着深远的意蕴。众所周知,女娲补天的故事是中国古老的神话主题,这个以女性为英雄的古老神话,应该是在母权制原始社会产生的,它来源于《淮南子·览冥训》和《列子·汤问》等书的神话原型,说的是在天地混沌初开时,因为天地有缺陷,引发洪水大火,猛兽食人,毒蛇横行,给人类造成巨大灾难,于是,女娲为人类炼五色之石以补天阙。《红楼梦》一开头,曹雪便开始讲这一女娲的神话故事。曹雪芹讲的故事涉及的神话母题是悠久古老的,但对于神话细节的描写却是很有创造性的,是立意很新的。

在曹雪芹笔下,天地依然是有缺陷的,需要人类想象出来的神话人物女娲来炼石补天,女娲果然也炼石补天,但她又不仅仅是补天,她在补天之外,还遗留了一块“顽石”,这“顽石”没有去补天,似乎是注定要下凡到人间。在《红楼梦》中,女娲的出现是为了引出“顽石”,引出青埂峰下那块“无材”可以补青天的顽石,这块“顽石”出身不平凡,它是由神圣的女娲创造的,可它偏偏没有去补天,因为它“无材”,没有资格去补青天。这让人们想起了《庄子·山木》里所讲的“不材”,即不成材,说的是“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青埂峰下下的“顽石”也是“不材”,它自恨“粗蠢”,自称“蠢物”,所以称为“顽石”,擅长于顽皮,没有正经本事。所以,茫茫大士曾嘲笑他说:“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并更无奇贵之处,如此也只好惦脚而已。”

不过,“顽石”虽是“蠢物”,却也是有一些“灵性”的,遇到好玩的,它的“性灵”会发挥的,这不,经过茫茫大士“大施幻术”,“顽石”竟然变成了扇坠般大小可佩可拿的“通灵宝玉”。由女娲引出“顽石”,而这“顽石”是一个幻像,处于神话的幻境之中。然而,当这“通灵宝玉”到凡间之后,它的主人成了王朝贵族家庭的正统继承人,它的这主人就是“名不虚传,真个似宝如玉”的贾宝玉,却实实在在只是个“假”(贾)宝玉,虽有宝玉般的外形,却难改其“顽”的本性。作者这是以“通灵宝玉”(它的前世是“顽石”)来比喻“假”(贾)宝玉。

小说描写得很明显,宝玉具备典型的“顽”性,他“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他注定是“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从内心追求来看,贾宝玉宁为“顽石”也不做“宝玉”,他鄙视功名正途,坚持其“顽”之本性。在传统观念来看,贾宝玉正是属于那种“无材”补天的人,他与神仙界那块“顽石”有共同之处,那就是在俗世不甘于按传统规范的路数走,宁愿坚持“顽”的本性。他在“历尽悲欢离合,炎凉世态”之后,“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终于告别人间,“复还本质”,复归其本然,似乎是借助于“通灵宝玉”,回归“顽石”真身,离开凡间,回到了青埂峰下。“无材”补天的“顽石”,由神圣女神女娲创造,而下凡后“顽”性依然,经历了种种不如意和挫折,又回到神仙界。显然,尘世中的叛逆经历,是为了让这有灵性的“顽石”去体验挫折,并展示叛逆的性格,于是,宝玉叛逆家族,反抗儒学,讨厌科举考试,不喜欢繁文礼节,只追求“性情”的真切表现,念书读经是他很讨厌的事,整天在脂粉堆里体验情感倒成了他最乐于做的事,在凡间,这是一块“假”(贾)宝玉,而真的本性依然是神界的“顽石”,凡间的经历只是他秉承天意,依照神仙的意旨办而已,“假作真时真亦假”,一块“假”宝玉,入凡间想做“真”宝玉,其实依然是“假”的,它本来就是一块“无材”的“顽石”,只有回到了青埂峰下,它才是“真”的。这就是女娲神话炼石补天遗留顽石的真正母题的意义,这也是曹雪芹对贾宝玉这一主要角色的巧妙设计,贾宝玉追求“顽”性依然,他想获得自在,活出自己的本性。而科举考试,读经学礼等,有违人之本性自然发展,是不该追求的,是弄虚作假的,到头来,依然是“假作真时真亦假”。

第二,警幻仙姑现身于太虚幻境,她是东方爱神,代表着对个性情感解放的追求。

《红楼梦》的另一个神仙形象是警幻仙姑,这一神仙形象并非是传统神话的原型,而是曹雪芹创造出来的一个新的神仙形象,是情爱原型。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描写了一个虚无缥渺的太虚幻境,这其实也是按作者梦境所描绘的,在这幻境或梦境里,有一位端庄秀美的女神警幻仙姑,她是天国最美的女神,小说第五回有一篇赋,专门描绘她的容仪神态,赞叹她是“瑶池不二,紫府无双”。这位美丽的女神自述其职责曰:“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这其实就是曹雪芹所塑造的东方维纳斯,专管人间情爱的,是东方爱神。而女娲除了炼石补天,是专司婚姻的,《礼记·月令》中称之为“高禖”,《绎史》卷三引汉应劭《风俗通》说:“女娲祷神祠,祈而为女媒,因置昏(婚)姻。”人间男女的爱情、婚姻由女娲和警幻仙姑来管,曹雪芹改造和创造了这两位女神,显然是有他的用意的。他改造女娲的用意已如上所述,是引出“顽石”,提供“顽石”在人间保持“顽”性的合理根据,女娲操纵了“顽石”从大荒山无稽崖进入了人间俗世再回归无稽埂峰的误导过程。而创造警幻仙姑的用意更耐人寻味。曹雪芹笔下的这位爱神,其所执理念与传统的婚姻爱情观大相径庭,她尖锐地表现出了蔑视传统礼法的情爱解放的思想,司职于“情事”,她能容许甚至赞许爱情不以婚姻为前提,也不求以大团圆式的婚姻为结束。在警幻仙姑居所的配殿上藏有“普天下所有的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记载着诸女儿的人生悲剧,其内容完全不同于月下老人的“婚姻之牍”。如,林黛玉和贾宝玉,尤三姐和柳湘莲。司棋和潘又安等,有真挚的爱情而不能结合;而王熙凤和贾琏,邢夫人和贾赦等,已是成婚夫妻却毫无爱情可言。

警幻仙姑所提示的是,在传统的封建社会里,爱情与婚姻很难统一,传统礼法剥夺了爱情,女人的爱情结局都是悲惨的。因此,在警幻仙姑那里,爱情象征着女性的不幸。在太虚幻境里,普天下的女子统统进了“薄命司”“朝啼司”“秋悲司”……真是“千红一哭,万艳同悲”。“警幻”本身就提示着警示、虚幻。戚本第十三回回后脂批总评指出:“情即是幻,幻即是情”,也就是说,爱情必然破灭成为幻影,而只有在幻影中才能实现真正的爱情。警幻仙姑爱情观对于传统现实悲惨婚姻的抨击,实际上是表达了作者对男女真挚情爱的渴求和赞美。通过警幻仙姑所表达出来的情爱观念是对封建传统锁链的挣脱,是自由爱情的颂歌,甚至是相当的超前的爱情观。

在《红楼梦》第五回,作者十分精彩地描绘了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的动人故事,在故事中,警幻仙姑为贾宝玉演绎了《红楼梦十二支曲》,警示他情爱与性爱乃虚幻之事,不可一意追求。但贾宝玉对其警示不感兴趣,警幻仙姑发现他“痴儿竟尚未悟”,于是便引领他与秦可卿幽会,并发表一番惊世骇俗的大议论——

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淫污纨绔与流子玷污了。更可恨者,自古多少浪荡公子,以“好色不淫”作掩饰,又以“情而不淫”去作案,那些托辞实为掩盖丑陋的饰语。好色即淫,知情更淫。古之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好其色,又恋其情所致。(参看《红楼梦》第五回)

当发现宝玉依然不能了悟,警幻仙姑又对他说:“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淫乱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参看《红楼梦》第五回)

在警幻仙姑看来,贾宝玉是“天下古今第一淫人”,是最投入于“意淫”的,完全不同于那些皮肤淫乱的“好色即淫,知情更淫”之流。让人惊奇的是,警幻仙姑这位爱神即便是在今日看来,也是很新潮的,她不仅对宝玉讲一套“意淫”的道理,还引诱宝玉进入一香闺秀阁中,与乳名叫“兼美”,表字“可卿”的“擅风情、秉月貌”的女子相会,然后“密授以云雨之事,推宝玉入房,将门掩上自去”。这“兼美”是“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可卿”当然就是秦可卿了,秦可卿在《红楼梦》中非常特殊,是一位集情、色、淫、欲于一身的神秘美女,可谓美丽又性感,情和性美妙统一。小说中写的对她的判词是:“情天情海幻情深,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太虚幻境中,宝玉密会可卿,是对“意淫”的行动注解,也是对俗界宝黛、玉钗爱情纠葛的预示。寓真实于梦幻中,以梦幻来预示真实,虚虚实实,警幻仙子,巧妙谈“意淫”,极为大胆地坦论情爱,《红楼梦》作者借此而大胆喊出个性情感解放的呼声。这种观念在当时传统伦理思想还占据统治地位的状况下,这种情感解放的观念是非常积极可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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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可卿剧照

第三,神瑛侍者是有灵性的“顽石”幻影入尘,经历了凡间的悲欢离合和炎凉世态。

除女娲与警幻外,《红楼梦》中还有两个主要的神话形象,一个是神瑛侍者,另一个是绛珠仙草。瑛乃“似玉美石”,“神瑛”就是通灵性的石,也就是假的玉,真的石。上面说过,无稽崖青埂峰下有一块“顽石”,无材可以补青天,本来是碌碌无为的,而“顽”性不改,自有其潜在的灵性,之后,“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她巧遇一僧一道,经茫茫大师施以幻术,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成了“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的“通灵宝玉”,而这有灵性的“顽石”,这变成了“通灵宝玉”的灵石,便是神瑛。所以,神瑛和“顽石”是一而二,二而一的,神瑛侍者就是青埂峰下的“顽石”,虽是无材补青天,但毕竟是仙境的石头,经点拨之后便有了灵性,就成了神瑛侍者,成了人格化的“假”宝玉,后来,被一僧一道道携入红尘,于是,它“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幻形入世”,“历尽悲欢离合,炎凉世态”,最后又回归青埂峰下。它以自己的尘世经历写成《石头记》一书,由空空道人抄录回来,问世传奇,演绎了精彩的故事。那“顽石”就是神瑛,也是“假”宝玉。其实,这暗喻着,神瑛亦是“顽石”,既是小说的主人,又是小说的叙述者,这神瑛真是太有“灵性”了,从青埂峰下下凡入尘世,经历了种种苦难和冷遇,最后又回到了无稽崖。当然,这奇特而有灵性的“顽石”或神瑛,是曹雪芹所构思创造的杰出的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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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剧照

第四,绛珠仙子努力践行“木石前盟”,表现对个性爱情的真正追求。

在曹雪芹笔下,神瑛侍者和另一神话形象绛珠仙子还有十分密切的关系。小说讲的是,在西方灵河岸边,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那时有赤霞宫的神瑛侍者日日以甘露灌溉,绛珠草方能久延岁月,而此草感受天地精华,又加雨露滋润,脱去了草胎本质,修炼成仙女,只因还未酬报灌溉的恩德,所以胸中一直郁结着一段缠绵不断之意。她见神瑛侍者到了凡间,绛珠草感觉无水还他,为报答甘露之惠,便决定集一生所有眼泪还给他。这就是所谓的“木石前盟”。这是“顽石”和绛珠草,也是神瑛侍者和绛珠仙子在仙界的缠绵恩爱情缘,同时又预示着凡间贾宝玉和林黛玉曲折悲凉的情爱经历。甲戌本第一回眉批曾点明:“以顽石草木为偶,实历尽风月波澜,尝遍情缘滋味,至无可如何始结此木石因果以泄胸中悒郁。”绛珠草和神瑛,在灵河岸上“三生畔”结下情缘,这“三生”寓意情结三生:前生是顽石和绛珠草;在太虚幻境是成了仙的神瑛侍者和绛珠仙子;在人间是贾宝玉和林黛玉。绛珠仙子神话形象表达着美丽真诚的女子坚贞不渝的爱情追求,为报甘露之惠,愿还一生泪水。这“木石前盟”表达着纯真的爱,而这恰好与形成于人间的“金玉良缘”形成对比,宝玉和宝钗都有金锁,被认为很有缘份的,是贾府上肯定下赞赏的“金玉良缘”,可这门当户对的姻缘,不是纯真的爱情,掺进了很多的世俗污浊,染上了传统家庭的德礼要求,所以,小说的作者也表态了:“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凡间的“金玉良缘”是混浊的,只有幻境中的“木石前盟”才是纯真的、真切的爱,才代表着真正的爱情,才是对个性爱情的正真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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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剧照

显然,不管是女娲、警幻仙姑,还是神瑛使者、绛珠仙子,都是作者以虚幻或梦幻的笔法描绘出来的神话形象,其目的有二:一是为了以佛、道的故事和思想来反抗儒家的传统,女娲创造了“顽石”,一僧一道在主导着“顽石”(“假”宝玉)的入凡经历,历尽凡间的离合悲欢炎凉世态,最后悟出“富贵场”的功名利禄的虚假无聊,体验了“温柔乡”性爱的痛苦无奈,最终悟道了,回归了;二是为了反对传统的婚姻道德观,大声颂扬对个性爱情的自由追求,甚至大胆新解“意淫”,歌颂“木石前盟”,肯定宝黛的情爱,赞美纯真的自由爱情。

第五,醒中写梦,表露对末世现实的不满,表现对个性自由和真挚爱情的追求。

梦幻仙境的种种描绘,刚好与人间梦境的巧妙表述形成了很好的呼应。《红楼梦》称为“梦”,而“梦”的表现在小说中确实是非常重要的,在古今中外,把“梦”当成最重要的表现手段的,《红楼梦》一定是写得最为杰出的小说之一。在小说《石头记》诸名中,以《红楼梦》之名传播最为广远,也最容易为读者所接受,其实也最能表达“梦”在小说中的重要性。

《红楼梦》之一以“梦”为主题的小说名称,名画龙点睛地传达出一种蕴含在书中的寻梦、忆梦的愁绪,可谓梦幻人生。幻境优于实境,梦比现实生活好,凡间经历了种种曲折,自然离不开悲欢离合,能没有忧愁吗?于是,“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悲绪萦怀,悒郁惆怅,梦与情节(也是“情结”)整体气氛水乳相融,作者所描绘的种种景象,很容易引起读者的联想与共鸣。“红楼”寻梦,欲“解其中味”,便不宜轻易放过“梦”和“幻”等字眼所深含的韵味。庚辰本有一段脂批曰:“一部大书,起是梦,宝玉情是梦,贾瑞淫又是梦,秦之(氏)家计长策又是梦,今作诗也是梦,一并风月宝鉴亦从梦中所有,故(曰)‘红楼梦’也。余今批评亦在梦中,特为梦中之人特作此一大梦也。”作者梦,批者梦,梦中又有梦,真是天下小说最梦幻的境界。脂砚斋的批语,抓住了《红楼梦》写梦的特点,暗喻人生都在梦中,借用佛家所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参看《金刚般若波罗密经》)的观点),点明凡间现实是虚,富贵温柔是空,皆是没有意义的梦幻。而在叙述现实生活时,作者又都是在醒中写梦,表露对末世现实的不满和无奈,却憧憬着合理的社会,坦露对个性自由和真挚爱情的理想追求。

小说的第一回描写甄士隐的梦,或许是全书最重要的梦。小说写到:东南姑苏城的城中阊门,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这阊门外的十里街仁清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狭窄,人称“葫芦庙”。庙旁住着一家乡宦,乡宦就是甄士隐。作者取这些地名可是很讲究的,“十里”暗含“势利”,“仁清”也许是指“人情”,“葫芦庙”暗含“葫芦梦”,人间的势利、人情,到底是一场梦。这甄士隐看书累了做起梦来,伏几盹睡,朦朦胧胧走到一个地方,忽然看见走来了一僧一道,携着一块美玉,上面镌着“通灵宝玉”四字,后面还有几行小字。正欲细看时,那僧人说:“已到幻境”,就强从他手中夺了去,和那道人竟过了一座大石牌坊,上面大书四个字,乃是“太虚幻境”。两边又有一副对联写着:“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士隐正要跟着过去,方举步时,忽然听到一声霹雳,如山崩地陷,士隐大叫一声,原来是一场梦。于是,“假”在凡间的经历就成了渴望真诚爱情却无法实现的故事,最后,“玉”又回到了青埂峰下。

这意味着,在世俗世界,传统的伦理并不允许对个性情爱的自由追求,在凡间,纯真的爱情是不可能实现的,爱得越多,越痛苦,泪流得越多。同时,甄士隐这个形象后来的经历也表明,就算是富裕的小康望族,虽然禀性恬淡、不求功名,日日只以观花种竹、酌酒吟诗为乐,也依然经历了非常悲惨的生活过程,无法真正作为“神仙一流的人物”,凡间的“富贵场”并不能真正富贵。俗世是虚幻的,“太虚幻境”更真实,“实”是“虚”,“色”是“空”,宝玉是假(贾),顽石是真,只有回到青埂峰下,才是真实的生活。《石头记》所记的神瑛、绛珠的经历,实际上是一场“红楼梦”,甄士隐在“势利”“人情”场中,做着“葫芦梦”,好在他的梦醒得比贾雨村早,在一僧一道的点化下,士隐及时醒了,悟道而超脱了。作者在这里依然是以佛、道来反抗儒家的功名伦理思想,同时又流露出对神瑛灌溉和绛珠还泪的真挚情感的赞美,其实也是对真诚爱情的歌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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