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王小帥變了。
曾在甯浩、魏德聖和陸川面前直言“他們仨票房都過億了,但作為導演,他們都失敗了”的王小帥,在來武漢見老友的兩天裡,安排了不短時間的宣傳。傳統媒體、自媒體、映後見面會,在柏林拿下雙熊後,他在不同城市間重複了太多。他的眼裡能看出藏起來的疲憊。但與之相對應的是,他用四天時間,實現了對自己以往票房總和的超越。
∆導演王小帥與柏林電影節最佳男演員王景春、最佳女演員詠梅合影
同樣變了的是,處女作《冬春的日子》被石川教授譽為“實現了電影從宏大敘事到生活講述的轉型”,此後專注講述個人敘事的他,這一次恰恰對準了宏大敘事——一個橫跨三十年,講述三個家庭在時代潮流中浮沉的故事。
但王小帥也沒有變,影片的味道還是記憶中那個味兒,如果你看過他的“三線三部曲”,會倍感親切。他儘可能地還原了年代場景,並任性地按照劇情的時間順序拍攝,為此劇組在山西和福建兩次週轉,用他的話來說,他更希望《地久天長》被視作生活本身,而不是單純的影片。
《地久天長》的這些用心也得到了觀眾的認同。
我看過兩場《地久天長》。
第一場是十六號的點映,人很多,除了第一排沒有空座,大多是年輕人,很安靜,影片結束時集體鼓掌;第二場是採訪前,前排很空,後排坐滿了婆婆爹爹,也有穿皮衣戴圓禮帽的時髦女郎,這次有些吵,每當出現一些時代感特別強的畫面,婆婆爹爹會展開討論。
“當年那個誰就是懷了逃去農村”“我不下崗誰下崗,呵”“這個男人真不是東西,都有老婆了”
前一個半小時,他們大多在笑,後來坐我右側,一個頭發全白的爹爹用手把紙巾蓋在鼻子上,緊緊按住。他偶爾喉結上下翻滾,大概是在無聲地哭吧。
但就自身而言,我沒有哭的慾望,或是衝動、打算。看點映的時候,我更多是在整理電影的時間線,雖然拍攝是按時間順序,但剪輯不是,它可能三個鏡頭內跳躍兩次,同時又要感知人物的情感關係,這對觀影有一種負面的影響,情緒是不斷壓著的,缺乏一個爆發性的有力瞬間令它宣洩。
但這可能正是王小帥想要的效果,生活的痛苦就是這樣一個不斷壓抑的過程,而中國式的隱忍讓發洩更多變成人後的行為,片中王景春和詠梅的角色,有沒有在沒有拍攝到的地方情緒崩潰呢,有沒有在劉星淹死的涼亭,對著水庫嘶聲力竭地大吼呢?
想必都可能存在過,這是生活會有的內容,正如王小帥說的那樣。《地久天長》是生活本身。
∆《地久天長》中,王景春和詠梅成功地塑造了一對過往年代中隱忍的中國夫婦
二刷的時候,隔了九天,再次面對屏幕我少了焦急地探究的感覺,而是輕鬆的,帶著欣賞的目光。我知道它下一步劇情在哪,所以對人物的表演、劇情細微處的張力有了更多注意力可以分配。王景春和詠梅的表演,一動一靜,完美詮釋了中國家庭在傳統意義上該有的樣子。
《地久天長》非常適合二刷。
採訪前,有人跟我說,其實王小帥開始的想法是拍給中老年人,給經歷過那個時代的人看的,對年輕人的會產生的看法有些不自信。
我說,不會,我身邊的年輕人都很喜歡,會是一部叫好又叫座的電影。
二刷《地久天長》之後,導演王小帥在武漢天地附近一家川菜館的包房裡接受了better的專訪。
better專訪
better:電影發生在兩個地點,山西和福建,其實福建換成重慶和武漢都可以,您也曾來武漢取過景,但最後選擇了福建,是出於什麼樣的考慮?
王小帥:確實它按道理放在哪裡都是成立的,但從電影的畫面和形態來說,它最好造成地域間的反差。比方說當時我想到的是武漢的長江,因為長江的存在,可以和另外一個城市造成畫面上的反差,但是我心理上知道武漢並不遠。我希望這個人物從他的內心和我自己的內心流浪得更遠,他想同過去割斷得更徹底,所以像裡面臺詞說的,走到了海邊了。海邊對一個陸地上的人再走就下海當漁民了,那就不行了,沒地方可走,他就像個無處可去的人,為了活下去,不得不安居下來。所以這樣的地域差和距離感要有,而且這麼遠的距離對一個普通人來說,他要來回地遷徙就不那麼容易,和故鄉有一種決絕的感覺。
better:《地久天長》的交叉剪輯營造了一種穿越時空的感覺,但也讓一些次要角色的形象變得模糊和單薄,比如王源的角色,結局他的選擇缺乏劇情支撐,您是怎麼考慮的呢?
王小帥:電影就是這樣的,就像繪畫一樣如果面面俱到反而平了,還有生活裡你不可能和另外一個人的生命和成長一直相關聯,你總是一段一段的。電影時長有限,很多情節都是結果先來,大家看到多年以後他們領養的孩子長大了,那段空白就是真實的時間和歷史造成的空白,需要我們去填補,是這樣一種敘事方式。
better:二刷後我還是覺得三個小時有點短,畢竟涉及面很廣、故事時間跨度也很長,甚至我希望《地久天長》能拍成下一個“三線三部曲”,您為什麼只剪成三個小時呢?
王小帥:三個小時的電影再長可能就很難排片了。我覺得這個電影就本身它已經完成了,如果有別的可能性的話,人們經常會談到電視劇,電視劇可以六十集、一百集,像你剛才說的所有人物的命運和空白處都可以拍,但電影院不可能,這屬於客觀限制不允許。
better:關於劇情,結尾茉莉抱出孩子那個鏡頭,王景春老師和詠梅老師臉上都有變化,所以詠梅老師有沒有意識到那個人是茉莉?
王小帥:大家從電影結構和劇本想這個電影我覺得有點不準確,應該要跳出來,用生活的形態來考慮這個片子,它更像是生活本身,所以生活裡其實有很多東西不像劇情,不會讓觀眾知悉得很清楚。那麼她自己處在這樣的生活裡面,也是一知半解的狀態,就像好多人的夫妻關係也好,男女關係也好,你感覺到有什麼問題你卻抓不到,你只能猜測和感覺,這是生活裡經常出現的。她有沒有擔憂、從年輕時走過來有沒有感受到小姑娘的熱情,她都有感覺,但是不是實質發生她其實不知道,我覺得這就是生活的曖昧性。
better:我在看電影的時候,身邊很多婆婆爹爹都在討論王景春老師出軌的那段劇情,您能解釋下王景春老師對茉莉是種怎樣的情感在裡面嗎?
王小帥:大家看的時候一定在三個小時裡看到是故事和情節,但是去感知它的時候我希望特別會看的觀眾就拿它當生活來看待。那麼生活中的一段時間裡,他是不是背叛了、出軌了、鬧的家庭離散,或是情感翻天覆地的變化,那是其中一個可能性,你需要去發生、解決、確鑿這個事情。但是在漫長的生活裡有很多的隱秘之處你是不知道的,而且會發生什麼你也是無可預知的,這就是無常,一種你在兩人關係裡一年不可能發生的,你發現在十年以後卻發生了,這就是生活給你的。
只要足夠長的時間,足夠把視野拉開到生命的長河裡,那麼發生的所有這一切都是有可能的,甚至生活發生的可能比電影更狗血。從這個角度來考慮電影中所有人物的變化和關係,因為茉莉多年沒見他們——這個就像我們長期不見壓抑在心裡的這種少女的、在情竇初開和發育期間存下來的情愫——是否因多年不見,然後在那個時候因種種複雜的原因,發生了一個就像在道德上或者編劇上都不可思議的事情,因為它太長時間了,生活裡的這個變化實在是太無常了,而且他們倆必須隱秘住,像他的妻子甚至她的哥哥,特別是他們全家,完全不知道,這就是生活真實性的一面。
就是說我們看到其他人,看待自己的父母的時候,你父母有什麼隱秘的東西,你是完全不知道的,你要知道你會大吃一驚,所以說這樣的情況發生在戲裡不是一個單純的、情節上的出軌不出軌的事情,或是道德上允不允許、好不好的問題,跟那沒關係,生活是沒法解釋的。
better:在豆瓣,有位下崗大會的群演說那場戲罵聲一片、呼聲高亢,茶具和桌子一瞬間碎了,演完您上臺鼓掌,說特別好,還有王景春夫婦上臺領計劃生育先進和一些廣播內容,這些在柏林版是有的,但內地公映版中換成了其他內容,是出於什麼樣的考慮呢?
王小帥:比如說工人那個,實際上我覺得大家最好看內地版本,因為是屬於眼見為實的嘛,各種聽說的、各種傳言包括演員之間的選擇和變化,我覺得都是沒有成立的。這個版本我覺得也有一種力量,就是角色默默地承受著時代的變化和時代變化之後給他們的重壓,這個是非常有意思的。其實國內的版本就是國內的版本吧,我覺得就是終極的版本。
better:網上有很多聲音對最後大團圓結局表現出困惑,雖然貼閤中國傳統文化對家庭的理解,但他們認為如果拍成悲劇或開放式結尾會更有力量,您怎麼看?
王小帥:如果這個事情跟一個六十歲的人談,他可能得出的結論就不是這樣的。我不知道像對這樣的結尾的這種態度,是出於對人物或是戲的內心的不滿和不憤,覺得你是在編造一個完美的,所謂的大團圓,那麼等到你六十歲就不會這麼說了,他回看那個時候的悲劇就會變成另外一種解釋,他必須活過來,他必須還得微笑著活下去,他還必須像正常人一樣活下去,所以每個年齡層理解結尾會截然不同。然後真正的生活你要活下去,甚至心如死水了,完全是死寂一片了你還要活下去,還要對別人笑,還要在旁人看的自己是很正常無所謂,別人問你的時候你都說挺好的,在這個時候,其實就有一種向死而生的悽慘,他已經死了,必須去生的時候,他面臨死都不怕還必須去生的時候,那時候露出的笑容才是淒涼的,所以當看到表面的大團圓,不知道有沒有看到大團圓之下中國式人情的隱痛。
better:對於《地久天長》這種題材,經歷過的人有更深的情感,他們對電影的要求會比較高,所以為什麼要選用“宏大敘事”這樣不討喜的方式,而不是您擅長的個人敘事?
王小帥:恰巧到我這個歲數想拍一個宏大敘事。因為大部分中國電影作品已經不關心中國人了,已經不關心這個時代了,已經不關心劇烈變化的幾十年究竟發生了什麼,究竟我們是怎麼活過來的,究竟我們社會的每個人或是基本的家庭結構,它是用怎麼用一種新的方式適應過來的,這個東西已經沒人關心了,於是我就拍了《地久天長》。
better:之前您的電影大多叫好不叫座,這次您對《地久天長》的票房預期是多少?
王小帥:沒有預期,上映四天已經超過了我之前所有電影的票房的總和。
text | 王博璨
photo | SANTA /受訪者供圖
#看了《地久天長》嗎?印象最深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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