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唐僧取经熬过千辛万苦,竟然是空忙一场?


易中天:唐僧取经熬过千辛万苦,竟然是空忙一场?

本文摘自《易中天中华史·禅宗兴起》 系授权发布

唐僧取经是空忙一场?

家喻户晓的《西游记》讲述了徒弟三人护送唐僧西天取经的故事,在西行路上,孙悟空降妖除魔,猪八戒助猴哥一臂之力,沙僧肩负行李。师徒四人历经千辛万苦,一路餐风露宿,好不容易才抵达西天取回真经。

但他们却是空忙一场。

唐僧取经是历史上一件真实的事。在李世民被尊为天可汗的第二年,玄奘历经千辛万苦抵达印度,入住佛教最高学府。年轻的玄奘以此为据点访师参学,誉满印度僧俗两界以后,才带着一腔热血和满腹经纶回到祖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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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明的太宗皇帝隆重地接待了他,尽管玄奘出国违反了他的禁令。帝国政府还为法师的译经活动提供了种种方便和大力支持。作为在印度被尊为“大乘天”和“解脱天”的得道高僧,玄奘译出的当然都是真经。他和弟子窥基共同创立的法相宗唯识论,在他看来当然也是真理。

然而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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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多久就被忘得一干二净。

被遗忘几乎是必然的,因为他们那一套理论实在太专业也太难懂。仅仅“阿赖耶识”这样一个根本无法意译的名词,便足以吓退许多人。就连“外境非有,内识非无”这样最浅显的道理,对芸芸众生也是丈二和尚,更不用说高等数学般的论证过程。何况就算弄懂“三界唯心,万法唯识”的道理又能如何?能立地成佛么?不能。

那就不学也罢。

真正兴旺起来的,是净土宗和禅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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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注:佛教十大宗派

净土宗和禅宗都是中国佛教的宗派,也都是中国人最喜欢的宗派。不同的是,知识界对禅情有独钟,一般民众则多修净土。净土宗的最受欢迎之处,是道理通俗易懂,方法简单易行。即便目不识丁,也能借此脱离苦海。净土宗的道理,就是求来世,求往生。

可惜,净土宗仍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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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注:净土宗为汉传佛教十宗之一。根源于大乘佛教净土信仰,专修往生西方净土之法门而得名的一个宗派。

最大的问题,是不能解决佛教与中华传统,尤其是与儒家伦理的冲突。不要忘记,在他们宣扬鼓吹的西方净土和极乐世界中,并没有给皇帝安排特殊的地位。那个地方可是人人平等的,这让至尊天子情何以堪?因此,帝国的统治者便难免怀疑这很可能是一个阴谋,目的是要用谁都无法证明的所谓来世,颠覆君君臣臣的现存秩序,甚至政权。

禅宗应运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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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微笑的故事

佛祖在灵山说法那天,他拿起一朵花给大家看。

没有人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只有弟子摩诃迦叶(叶读如社)破颜微笑。于是佛祖说,从今天起,我另外开辟一条传法的途径,什么话都不说,只靠相互之间的心心相印。这个新的法门和宗派,现在交给摩诃迦叶。

禅宗,就这样在会心一笑中诞生。它的宗旨,则是“不立文字,见性成佛”。

但这故事靠不住。因为释迦牟尼创教,跟耶稣基督和穆罕默德一样,从来就靠言说。佛经也像《古兰经》,是弟子们记录整理出来的,所以往往开头就说“如是我闻”,意为“我是这样听佛祖说的”。摩诃迦叶也不是什么“道体心传”的开创者,反倒是将佛经编纂成书的发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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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禅宗是中国佛教的宗派,印度佛教并没有类似的主张。禅(Dhyana)的本义是静虑,与定(Samadhi,专注)合为禅定,跟鲜花和微笑八竿子打不着,也没有什么“教外别传”的意思。因此,不但摩诃迦叶的故事是编出来的,就连将菩提达摩尊为中国禅宗初祖也颇有可疑。

何况禅宗不立文字,代代相传靠的是心心相印,这就难免会有问题。是啊,难道历代掌门交班,都靠拈花一笑?口说尚且无凭,微笑岂能算数?因此,主张“心传”的禅宗反倒更需要物证,达摩传授衣钵时也说了这样十六个字:内传法印,以契证心;外付袈裟,以定宗旨。衣钵传人,即典出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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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宗如此衣钵相传,直到出现了禅宗大师六祖惠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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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宗大师不认识字

六祖惠能不认字。

的确,惠能与穆罕默德有太多相似——出身不错,但家道中落;幼年失怙,又自强不息。先知是遗腹子,惠能的父亲则在罢官流放到岭南(今广东省)不久就撒手人寰。三岁丧父的惠能与母亲相依为命,靠上山砍柴艰难度日。如果不是一位居士赞助,他根本就不可能到弘忍那里学佛。

不过,先知创教靠天启,惠能成功靠天赋。这位后来的六祖确实是有慧根的。因此,当他在双峰山东禅寺(今湖北省黄梅县境内)初见五祖弘忍时,就让弘忍刮目相看。

弘忍照例问:你从哪里来?

惠能答:岭南。

弘忍又问:想干什么?

惠能答:作佛。

弘忍说:岭南人野蛮,怎么能学佛?

惠能反问:人有南北,佛性也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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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忍心里一惊:肉身菩萨来了。同时他也明白,这件事不能张扬。于是不动声色地命令惠能到厨房劈柴踏碓,也不为他剃度,八个月后才宣布以示法偈定接班人。

惠能果然不负厚望,在神秀之后写出偈来。不过因为声称不识字,只能口述,再请人帮忙抄在墙上。

偈云: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回头再看神秀的: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

不用多说,高下立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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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注:惠能的慧根胜过神秀

老和尚决定再试一把。

第二天,也可能是当晚,弘忍悄悄来到厨房,看到惠能腰里绑块石头正在舂米,便问:你这个米好了没?

惠能说:早舂好了,只欠一筛。

这是双关语——筛字下面是师。

弘忍懂了,拿起禅杖在石碓上敲了三下。

惠能也明白,三更时分进入了方丈室。

惠能进了方丈室,弘忍便为他讲《金刚经》。讲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时,惠能突然大彻大悟说:众生的本性原来清净,众生的本性不生不灭,众生的本性具足佛性,众生的本性不可动摇,众生的本性包罗万象。

弘忍也立即明白:禅宗六祖,非他莫属。

于是当即传他钵盂和袈裟。弘忍还说,初祖西来,无人相信,这才以此为信物。现在立足已稳,不可再传。衣钵本是争端,传衣命若悬丝。此处不可久留,快走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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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注:六祖慧能坐像

师徒二人连夜来到江边。

上船以后,惠能说:和尚请坐,弟子摇橹。

弘忍不肯。他说:本该我来度你。

这又是一语双关。佛家讲慈航普度,度人是为师的职责所在。度与渡谐音。渡惠能过江,就是度他到彼岸。

惠能却说:迷时师度,悟了自度。

意思也很清楚:我不明白的时候,感谢老师度我。现在已经开悟,当然自己度自己。

这话很对。觉悟,毕竟是每个人自己的事。

弘忍连连点头,一声长叹:是这样,正是这样啊!三年以后我会圆寂,佛法就靠你弘扬了!

佛教中国化

惠能提出:“恩则孝养父母,义则上下相怜,让则尊卑和睦,忍则众恶无喧”这句话中有儒学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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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注:皇帝首先考虑的是政权的稳固、统治的长久

中国的皇帝,也没谁真有信仰。他们首先要考虑的是政权的稳固、统治的长久,佛教却总让他们放心不下。五胡十六国以后,佛教兴盛发达,僧尼不入编户,不纳赋税,不敬王者,许多寺院甚至有着自己的法律法规(僧律)和武装力量(僧兵),俨然王土之上的国中之国。幸亏它们规模有限也未联成一体,否则那些方丈岂非割据的诸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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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注:三武一宗法难,邺城佛像埋葬坑

于是,在北魏太武帝和北周武帝之后,又有了唐武宗的会昌毁佛和后周世宗的整顿佛门,史称“三武一宗”四次大法难。尽管此前由于武则天和其他皇帝的扶植,佛教在唐代曾达到鼎盛。但在武宗的打击下,已是元气大伤。

但,三武一宗以后,却再也没有灭佛的事情发生。佛教不但与朝廷,与道教和儒家也相安无事。文学作品如《红楼梦》中,佛僧和道士还往往联手。明代嘉靖皇帝崇道,清代雍正皇帝信佛,都没有引起政局的动荡。自称破尘居士或圆明居士,在宫中举行法会说法受徒的雍正皇帝,甚至照样毫不留情地刮起廉政风暴,将帝国的财政扭亏为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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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注:雍正佛装像

这当然不会是皇权政治变成了神权政治,只可能是佛教发生了变化,当权者、儒家和道教也做出了相应调整。他们学会了和平共处和中庸之道,也懂得了“斗则两败,和则俱存”的道理,终于携起手来致力于中华文明的共建。

首先是佛教在帝国的结构中摆正了位置。他们通过种种方式和途径,包括对寺院规模和僧尼数量的自我控制,一再向统治者表明心曲:自己将永不谋求执政地位,也不打算将中华帝国变成中华佛国。但,这只能保证他们不再遭受迫害和法难。要想长期生存,必须自我革命,自我拯救。

也就是说,彻底中国化。

中国化早就开始了。第一步是巫术化的浮屠道,时间在东汉到五胡十六国;第二步是玄学化的般若学,时间在西晋到东晋。靠着这两步,佛教从鲜为人知的外来文化变成了风靡天下的中华时尚。这就让他们意识到,与华夏传统相结合才是自强自立的不二法门,而代表着这传统的是儒家,因此还必须迈出关键的第三步——实现自身的儒学化。

禅宗虽然创始于唐,大行其道却是在宋,佛教不再有性命之忧也是在宋。这说明任何事情都有一个过程,佛教的中国化也不可能一蹴而就。但不管怎么说,这一切都是从惠能开始的,他提出的“恩则孝养父母,义则上下相怜,让则尊卑和睦,忍则众恶无喧”正是佛教的儒学化纲领。

儒学化的佛教就是禅宗。

禅宗兴起

实际上先秦诸子之后,中华文明最重要的思想文化成果就是玄学和禅宗。在玄学和禅宗影响下,我们民族不但思维方式和言说方式变了,就连生活方式也焕然一新,比如全民性地喝起茶来,而此前的茶是药用或者加葱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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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有趣的是,饮茶甚至跟科举和禅宗一样,也是肇于高宗之时,成于玄宗之代,极于德宗之世——坐禅的僧人带头喝茶,禅宗流行后成为风气,最后在德宗时代有了陆羽《茶经》。茶与禅的关系,岂非该有更为深刻的理解?

难怪赵州和尚的名言是“吃茶去”。

显然,禅宗的中国化相当成功。他们岂止中国化,也是化中国。事实上,越到后来,禅宗就越是成为中华文明不可分割的部分。唐诗、宋词、元曲、山水画、明清小说,处处可见禅宗的影子。就连慷慨纵横不可一世如辛弃疾,那“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不也禅意盎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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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弃疾《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然而禅宗只可能向儒学靠拢,不可能变性。毕竟,儒家要修齐治平,禅宗却只要心境湛然。他们甚至与道家也不可能融为一体,却一定会跟儒道两家争夺人心。这就最终要逼出程朱理学和陆王心学来,只不过这是后话。

其实,这里面有得有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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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宗最大的正面意义,是丰富了中华智慧的宝库。他们强调的顿悟成佛,以及留下的机锋公案,都提供了一种看待问题的新方法和新视角,即不要执著,不要拘泥。这就在老子的反向思维和庄子的诗性思维基础上又进了一步。后世许多学者和思想家以禅为喻、借禅说理,并不足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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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禅宗让我们明白了智慧与知识的区别——知识属于社会,智慧属于个人;知识可以授受,智慧只能启迪。因此,他们只要求学佛的有慧根,开悟的有机智,却从不提供标准答案。相反,那些公案和禅偈是不妨反复琢磨的。比如宝剑出匣那段话,便可以有多种解读。中国人原本就善于领悟,长于鉴赏,现在更是升级,就像学会了品茶。

最后,但并非最不重要的是:我们民族从此建立了一种对待外来文化的模式:以我为主,洋为中用。任何外来文化进入中国,都必须中国化,否则就没有容身之地。这可是屡试不爽的。从佛法西来到西学东渐,都如此。

然而正是禅宗创造的这一模式让我们错失良机,造成了思想文化领域和心理素质方面的巨额亏欠,直至今天都无法还清债务,补足功课,可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然而要讨论这样一个重大话题,却必须有全球视野。因为只有在那广阔的历史背景中,我们才能看清文明的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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