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希米:在沒有史鐵生的日子裡……

陳希米:在沒有史鐵生的日子裡……

2010年的最後一天,著名作家史鐵生因突發腦溢血去世,寫出無數激勵、啟迪人心文字的大師離去,一時間,無數人通過各種方式表達追思,在一片哀悼聲中,惟獨史鐵生的妻子、身為出版社編輯的陳希米保持沉默,只是通過朋友表示:不舉行遺體告別,不開追悼會,家中不設靈堂……她說:鐵生喜歡這樣。她說:我只想獨自呆在我們共同生活的家裡和他在一起。

直到將近十年之後,陳希米才真正從失去摯愛的傷痛中走出,細說這10年的心路歷程,以及對於愛情,對於生命的全新領悟……

整個失去他的過程,都不相信會失去他

關於史鐵生和陳希米的愛情,史鐵生自己有一句話描述得很精準:她是一束投到我孤獨世界裡的光。那還是遙遠的上世紀八十年代,陳希米在西北大學數學系讀書,同時也是校刊的編輯,偶爾的機會,酷愛文學同時右腿也有輕微殘疾的她讀到史鐵生的文字,感受到強烈的共鳴,於是她去向史鐵生約稿,史鐵生回憶說:她很美麗很溫柔很明朗,氣質彷彿是濾過的水一般清澈透明,我一下子就被迷住了,欣然接受了她的約稿。

1989年,史鐵生和陳希米結婚,婚後,“只有一條好腿的希米充當了史鐵生的雙腿”,二十多年的婚姻,他們過著自己想要的日子,每天讀書、思考、討論……他們的婚姻狀態也讓很多朋友羨慕,作家陳村曾經說過:去老史家,給人印象最深的就是希米的笑,那是天使的笑容,天使的笑,是那種忘憂的笑、忘我的笑、來去自由的笑、讓看見的人也喜悅的笑……她常常笑著,燦爛又本分地笑著。有了她的笑,那個凝重的史鐵生再沒有裝扮殉道者的理由和必要了。而希米也說過:這樣的日子,真是美好,過了許多年我也覺得不夠,下輩子我還是我想和他在一起。而分別的時刻,還是在一個誰也沒準備的時候來到了——

直到現在,陳希米還清晰的記得那一天,那是個星期四,她在下班路上接到史鐵生給她的電話,說自己有點兒不舒服,已經叫了救護車。在救護車上,史鐵生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沒事。

到了醫院,診斷出是顱內大出血,醫生建議馬上做開顱手術,陳希米回憶那時候的自己,“非常冷靜,冷靜得出奇”,很快就決定放棄,然後,按照史鐵生的意願,他要接受器官捐贈手術,原先很看好的角膜和心臟都不能用,卻用上了肝臟。整個過程,陳希米都坐在手術室的外面,似乎還是不能意識到,這個和自己相濡以沫的男人已經永遠地離去了,那種情形之下,她還能和朋友大聲地說話。事後她回憶自己:似乎整個人進入一種虛空,不知道傷心,不知道哭,也不知道餓,不知道渴。

然後,四天之後,就是史鐵生60歲的生日,原本朋友們還和他們開過玩笑,說你們沒有辦過婚禮,到鐵生六十歲時就辦一個隆重的生日,請好多好多人,把送出去的那些份子錢都收回來……沒有想到,史鐵生的六十歲,竟是他的葬禮!葬禮在希米的記憶裡,就是忙碌,她像個木頭人一樣,說話,張羅,來了一堆人,亂糟糟的,還來了官員,發表了長長的講話,幸好有朋友們的幫忙,她才應付下來。整個過程,她也是恍惚、遊離在外的,只是在心裡悄悄和史鐵生交流:鐵生,你來了嗎?你看見了嗎?這些老朋友、老同學,這些醫治照顧過你的醫生、護士,素不相識的讀者,柳青給你訂了一個巨大的蛋糕,鐵凝給你拎來一大筐新鮮的櫻桃……鐵生,你看見了嗎?

葬禮之後,希米回到家裡,家裡空空蕩蕩,但是在感覺上,那個人一直還在,她也在心裡,不停地絮絮叨叨地和他交流:今天吃了什麼,昨天下雪了,你是不是想去拍照片啊?禮拜四咱們去做透析,老田會來接你,老田真好……這種交流一刻也不會停止,甚至是在選骨灰盒的時候,朋友們在旁邊七嘴八舌地給著建議,她也習慣性地要問他:鐵生,你喜歡哪個?

這種交流甚至延續到睡眠時,延續到夢裡。希米記得史鐵生去世後她印象最深的兩個夢:一個是他們見面,一見面史鐵生就告訴她自己沒生病,是騙他們的,然後帶著她去了外婆橋,橋好高,她問他:那我們以後就在外婆橋上相見嗎?可是他只是笑而不答。另一個夢:在一家陌生的醫院裡,他還是告訴她:差一點死了,其實沒死。她心裡還直後怕:幸虧沒火化,要是火化了就太可怕了,然後醫生進來,說他沒什麼大病,兩天之後就可以回家了,她清晰地看到他臉上那種她所熟悉的得意的神情……

上班路上,她喜歡安靜的一個人走,能夠感覺到他在頭頂上俯視著她,一直陪著她,還有一次,她走在街上,那條街他和她曾經共同走過,她走著走著,就看見他在前頭,穿著那件藍色衝鋒衣開著電動輪椅,他一直走在前頭,不等他,她就跟著他的背影恍恍惚惚、慢慢悠悠地走了很久……

直到朋友們和希米說起給鐵生尋找墓地的事情,她關於“鐵生已經去世了”這樣一種感覺依然不是那麼真實和強烈,她想到如果有墓地的話,那麼鐵生的墓一定要和她的墓在一起,她想給鐵生的墓刻上墓誌銘:我輕輕地走,正如我輕輕地來……給自己的墓誌銘是:下一世我還將順水漂來。“你是個順水漂來的孩子”,這是史鐵生寫給陳希米的一首詩當中的一句——即使在考慮這些事情的時候,希米仍然沉浸在屬於他們的詩意和默契中,她最終決定不要給史鐵生設立墓地,因為他們曾經相約不要墓地。史鐵生對她說過:只要想到我,無論在何處,就都是我的墓地,我就在那兒。

對於陳希米來說,她就此走進了想念史鐵生的日子,也似乎走進了一片無邊無際的墓地。

陳希米:在沒有史鐵生的日子裡……

最可怕的不是痛苦,而是絕望

對於陳希米來說,史鐵生的去世,最不能適應的就是——凡事再不能問他怎麼辦。以前,他們都是在一起決定一切事,並且幾乎總是意見一致。因為史鐵生比陳希米大,所以他很早就考慮過如果自己死了她將如何生活下去,他很認真地對她說過:如果我死了,你要記住,你的一切決定都是對的,你做的就是最好的。如今,他真的離去,而希米還是情不自禁地抬起頭來想要問他,一次又一次,卻再也得不到回答。

你好嗎?那是那段日子,所有人看見希米都要問的一句話,人家只是出於關切,而希米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不是好,也不是不好,因為那種狀態根本就不是一個好或者不好可以形容的,那不是傷心,不是痛苦,那是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虛空,是一種無能為力的絕望,這種虛空和絕望是任何關切的問候都緩解不了的,是如影隨形的,希米說:沒有什麼能夠真正安慰我,最終別人都要回家,而我也要回家,獨自一人。

她開始牴觸參加任何關於史鐵生的活動。做雕像,舉辦朗誦會,做紀念會,出版紀念文集,做紀念演出……她一概就是兩個字:謝謝。她不想出席,也勉強自己去過幾次,看著別人說著史鐵生這個名字,說他的故事,說他的文字,她只是感到陌生和寂寞,沒有人能夠真正體會到她的感受,她寧願一個人呆在家裡,在心裡和他說說話,只有在那一刻,她才覺得他們還是在一起的。

她說:沒有了鐵生,生活一下子停頓了,似乎一切都失去了目標和意義。她想過自殺,可是她答應過他:即使失去他,她也要好好活著,並且要活得更不同凡響,這樣,才沒有辜負他們之間曾經有過的愛情,曾經共度的日子。也想過帶一張信用卡去機場,帶著對史鐵生的全部回憶,去一個陌生的地方做一個陌生的人,可是真的到了機場,她在機場大廳靜靜坐了一下午,最終什麼也沒做,又乖乖回家來——她不能做一個不負責任的人。

這一年,希米要去德國參加書展,之前,因為離不開她,史鐵生曾經對她說:我死了,你再去德國參加舒展。臨走之前,希米找到一隻漂亮的小木盒,那是王安憶從日本來回來送給史鐵生的,她打開史鐵生的骨灰盒,從裡面取了一小塊白骨,裝在這隻漂亮的小木盒裡,放在貼身的口袋裡,她要帶著他,一起去德國。

在德國小鎮羅騰堡,陳希米長久地駐足於露天廣場上,仰頭凝視著那石砌的尖頂房子,看見一個戴眼鏡的德國老頭正坐在窗前,向下凝望……一切優美得像一幅油畫。那一刻,她又感受到了史鐵生,還是穿著那件藍色的衝鋒衣,坐在電動輪椅上,在她的身邊,也在仰頭往上看,這種感受如此真實和清晰,以至她一動也不敢動,惟恐一動,這種幻覺就消失了……她去買了布穀鳥咕咕鐘,多年前,她和史鐵生來德國,曾經在這種鍾前流連,喜歡得不得了,但又覺得太貴,沒捨得買。而現在,希米說:我要將它買回家,掛在我們的家裡,聽著它一圈圈的轉動,好像是鐵生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問候。

希米總是忘了給鐘上弦,於是這個來自德國的布穀鳥咕咕鐘從來沒準過,而希米就是喜歡它時間不準,因為這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時間,是隻屬於她和鐵生的時間。聽著鐘聲,她開始思考一個問題:我怎樣守著另一個世界的時間在這個世界活下去?我怎樣在失去鐵生的肉身的日子裡還帶著鐵生的思想活下去?並且,要活得有意義、有光彩?必定要重新找到一種理由,她才能飽滿生動地活下去。

要好的朋友們勸她:從今之後,你就記得你是陳希米,而不只是史鐵生的老婆。可是僅僅是想象一下這種分割,她也覺得不能忍受,僅僅是作為陳希米活下去?這是多麼荒謬的想法?這麼多年來,她是他的配角,一起演出了一場不同凡響的戲劇,現在主角走了,要讓配角走到舞臺的中央,去演出一部只屬於自己的戲劇?希米說:我沒有這樣的熱情。

走過痛苦的絕境,重新尋獲生命的意義

怎樣重新找到生活的熱情?這是陳希米在沒有史鐵生的日子裡,面臨的最大的難題。

可以上班,可以閱讀,可以旅行,可以有各種內容將生活充滿,將日子混過去,但惟獨,沒有熱情。有的時候,她走在街上,看見滿街的人,活得那麼高興,那麼理所當然,她覺得詫異:這些人都是在為什麼而活著,並且可以活得這麼高興?

有出版社來找希米約稿:寫點鐵生的事兒吧,讀者都很想念他。她蠢蠢欲動,但總覺得自己不會寫,寫不好,雖說是供職於出版社任編輯,但編輯的書都是和文學無關的。以前史鐵生常鼓勵她寫,誇她寫得好,甚至說過:以後咱倆一塊出一本書。可是希米不肯,她說:能夠看著你寫,做你的第一讀者,已經足夠了。

但是現在,她想寫了,動筆寫下第一個字,就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鐵生就坐在旁邊,和她在一起,思辨、推敲,寫到瓶頸時,和她一起自省、斟酌,寫出一個好句子時,和她一起開心、滿足……似乎就是,他握著她的手在寫,他藉著她的腦在思想,他藉著她的筆在表達!

寫,是希米能找到的最適合自己的活下去的方式,是支撐她活下去的熱情,要寫下去,寫出真正的好東西來,這是她的目標,而且她確鑿地知道:這是鐵生最期望最欣慰的事。這個過程非常艱難,尤其是看著自己的寫的東西覺得真糟糕的時候,希米說:只要想到寫作這件事也許是我無法勝任的時候,我就會感到恐懼,活下去的恐懼。很多次,她停下筆,仰頭望向窗外,窗外的樹那麼綠,一遍又一遍地綠,頑固、耐心、從不停頓,不惜用盡所有的水分和養料,她彷彿聽見鐵生在對她說:看見了嗎?那就是活下去的生命!於是,她又重新拾起了筆,以一棵樹的耐心,寫下去,一遍遍否定自己,一遍遍重來……

2013年,陳希米的書《讓“死”活下去》出版,在書的扉頁上,有這麼一句話:這是經過無數煎熬而奉獻給生命的禮物。她很不自信,書出版之後,她拒絕做任何宣傳。但是來自讀者的反響卻讓她大感意外。一位喪偶的女人寫信給她,說讀了她的書之後,感受到自己喪偶後所經歷的痛苦終於有人理解了,一顆傷痕累累的心終於得到熨帖,迴歸平靜;還有一位讀者,說自己曾經是史鐵生的讀者,是他的書,伴隨他度過年輕時那些困頓的時光,得知史鐵生去世的消息,他獨自跑到地壇,坐在樹下,默默流了很久的淚,感到自己失去了一種心靈上的依靠,現在,他讀到陳希米的書,讓他欣喜,因為他覺得自己又有了依靠……這些來信,總讓希米有落淚的衝動,也分明看見了活下去的意義。

史鐵生去世之後,希米就變得不愛出門,因為她總覺得,當她置身於人群中的時候,離鐵生就遠了,而將近十年之後的現在,她決定要重新走出家門,重新融入人群融入世界,重新走出更廣闊的天地,和她的鐵生一起。

她還將繼續寫下去,不僅僅是寫史鐵生,還要寫在沒有史鐵生之後,她自己的故事。

陳希米:在沒有史鐵生的日子裡……

她終於知道,對一個人最好的懷念方式,就是好好活下去,因為只有陳希米好好活下去,那麼陳希米的史鐵生才會活下去……而另一方面,正因為陳希米是史鐵生的妻子,陳希米才更應當是陳希米——一個無論在什麼境遇下,都活出了生命的意義和光彩的女人。

而最後,希米說:我們必然會再次重逢——那個抱著玩具從山窪裡跑上來的孩子,那個在草地上捉螢火蟲的孩子,當然是他,我認得出,一定是他,我將微笑著張開雙臂,迎上前去……

作者簡介:卡瑪,專欄作家,婚姻家庭諮詢師。諮詢範圍:婚戀情感、兩性關係,案例經驗

累計10000小時。出版有《兩個人的修行——給婚姻的50個提醒》、《毀掉中國人婚姻的18個問題》、《心理諮詢師手記》等作品。微信公眾號:親愛的卡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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