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洞悉命运的资格

王阳明:洞悉命运的资格

常遥望唐宋,那是禅宗的鼎盛期,那时才有纯正的禅宗。都说崖山之后无中国,至少,对于禅宗来说是这样的。宋亡以后,禅宗就已经不再纯粹了。

在唐宋有如群星璀璨的诸多大德中,其中又有一些人,特别像孤峰绝顶上的人物。古德所谓“高高山顶立,深深海底行”,这一些人的高深,在九天之上云遮雾罩,真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而且是内在的,不是表现在外面的,是一种由内在的深不见底所透出的气息。唐末的岩头全奯(huò)禅师,就是其中最突出的一个。

我们不知道他何时悟道,通过什么因缘悟道,什么年岁悟道,住世多久。他特别像古龙小说中的主角,一出世便是个绝顶高手,而我们对他的身世几乎一无所知。岩头禅师的生命,就像是石头缝里蹦出来,最后又以一种令人惊骇的方式戛然而止。实际上,每次想到他,我同时想到的都是独孤求败。

岩头禅师的身前与身后,站着禅门的两位大宗师。禅宗重法脉传承,尽管我们看不出为什么,但灯录将他列为棒喝之中德山棒的宗主,德山宣鉴禅师的法嗣,德山便是他的身后人。身前人,则是他的同参和好友,在他的接引下才最终彻悟的大善知识,雪峰义存禅师。只有他,虽居两位大德之间,却不像这个局内的人。或者说,两位大德间的岩头禅师,只如一条青虚的影子,孤冷而缥缈。

岩头禅师留下了一些公案,一半是正常的机锋对决,但出剑极快极冷,一半则有如神迹。所谓神人,欲知神人是什么样的,诸位可自去了解,这里不多说,只是提醒要注意体会缭绕在岩头身上的那团气,而不是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这里只说,岩头禅师之神迹中的三个预言。

一个是对雪峰,“你他日向孤峰顶上盘结草庵,演扬大教”,这个预言在接引雪峰时,他提了两次。而三到投子、九上洞山,同参纷纷悟道只有自己没有下落,年过四十依旧是瞎汉,曾经绝望到以为自己不是那块料的德山,最后终成上上大器,位居“北赵州,南雪峰”。

一个是对德山,在一次机锋演出的最后,岩头拍掌大笑道:“且喜堂头老汉会末后句,他后天下人不奈伊何!虽然,也只得三年活。”三年之后,德山圆寂。常见大德预知自己时日,却不多见预知他人时日,还是三年之久。

一个是对自己。住世之时,他就常对众人说:“老汉去时,大吼一声了去!”唐光启年间,中原盗寇蜂起,众人皆外逃避难,只有岩头禅师端居如常。光启三年(887)四月初八,一大群贼寇蜂拥而至,责怪岩头禅师无财物供给他们,于是以剑刺之。岩头禅师神色不动,大吼一声而终,声传数十里。

果真如此。

佛家勘验证境的一个标准,就是死时做不做得主,能不能依旧灵台清明,不迷糊不出洋相,说走就走如要远游,只如金蝉脱壳,所谓坐脱立亡。禅宗古德皆能如此,而像岩头禅师这么个走法,依旧称得上惊天动地,古今无两。他那时仿佛不仅做了自己的主,还做了世间和因缘的主——“他狂由他狂,清风拂山岗。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

佛家有宿命通,这不是秘密。佛家禁止显现神通,这是规矩。只是禅宗乃是教外别传,向来不守规矩,因为hold得住。大德们的一切言行举止,都是直从真如流出,都是大开示。那么岩头禅师的预言,要开示给我们的,究竟是什么?

说到预言,大概没有谁的说法,比儒家更有说服力。因为“子不语怪力乱神”,儒家的气质,似乎天生就是与神异绝缘的。

而就是在标志着儒家形上高度的《中庸》里,则明确说:“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见乎蓍龟,动乎四体。祸福将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诚如神。”前知,就是预知。蓍龟,正是为了预知的占卜术。这明明白白,就是对可以预知的肯定。

寻常人所见的世界,只是世界的表层,表层世界所显现的是差别和联系,依靠的是辨析和推演。而世界的深层,却只是混一和空化,实现的是通感和全息。这就像宏观宇宙和量子宇宙之别,就像低维和高维之分。所谓预知能力,就是契入这全息通感层次后,所本然具备的功能。这就是其中的道理。此非比量所知,而是现量所见。比量凡眼,我在世界之中;现量法眼,世界在我之中;真实不虚。

而我要说的并不是这种能力,而是超越了这种能力的地方——岩头禅师真正要告诉我们的东西。

有人就问过王阳明“至诚”与“前知”,阳明子答了一段话,道破的就是其中玄机:

诚是实理,只是一个良知。实理之妙用流行就是神,其萌动处就是几。“诚、神、几,曰圣人。”圣人不贵前知,祸福之来虽圣人有所不免。圣人只是知几,遇变而通耳。良知无前后,只知得见在的几,便是一了百了。若有个“前知”的心,就是私心,就有趋避利害的意。邵子必于前知,终是利害心未尽处。

“圣人不贵前知,祸福之来虽圣人有所不免”,这就是玄机显处。“若有个‘前知’的心,就是私心,就有趋避利害的意”,此就是玄机隐处。所举的邵子,即北宋易学大家邵雍,曾作皇皇《皇极经世》,以129600年为一劫数大轮回,推演世间治乱兴衰的气运,看上去高深莫测、智慧绝顶,阳明子则以为是利害心未尽,吾然之。

人们热衷于追问命运,就是为了趋利避害、近福远祸。而这里明言,祸福之来,圣人亦不可免——且看古圣先贤,有几个是大富大贵的?倒是颠沛流离、贫寒困顿的多,典型如孔子、庄子。而当祸来,触目惊心如佛陀十大弟子之一的目犍连尊者是被外道乱石砸死,被尊为八宗共祖、第二释迦的中观祖师龙树菩萨是被斩首而灭,龙树高足提婆菩萨是被外道开膛破肚而亡,又有哪个得免了?岩头禅师的那声狮子吼,只是再次提醒了我们这一点。圣人尚不可免,而况凡夫乎?

故圣人至诚如神而不贵前知,故佛只说随缘而不道改缘,故老子只云顺势而不言造势。圣人知几通变,通只通在心明而随顺,剩下的不过只是事来则应。只因因缘有定数,只缘天命不可违。我曾说在无限的时空背景下,因果重重无尽,所以是不测的,故说宿命只是荒谬。彼时我只看到了这一层,后来才明白,定数是有的,这定数不在因果的不可测里,而在命主自身——就像基因决定了人的形态与情态,八字之类则有如人的命运基因,定数全是定在自己这里,是自己为本源、万缘来归附。只是人身基因尚可能改变,因属有相;命运基因却是难更,因是无形。

预知自己命运者,就是洞悉了自己的命运基因;预知他人命运者,就是洞悉了他人的命运基因;预知自己将以何种方式了结命运者,就是洞悉了归附之缘。岩头禅师的三个预言,便是展示了这三层。人有自己的命运基因,天地间又是一场大共业,故任何人都是无法脱身这个局的,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但这只是在有形具相上,老子所谓“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却接着又说“及吾无身,吾有何患?”便向我们道出了还有另一层,无身之境。无身之境又是有身者入之,无患却是由大患倒逼而来。其中道理,就在知定数、明天命之时,却由此而入如如不动、超然万法之境,无所求故,离人妄故。这就像我们在现实中,有些事情的破灭和无能为力会让我们有心死之感,那时就会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自己这颗心虽然灰暗却是寂然,只是还浅,没有死透。圣人不贵前知,所贵者正在此处,正是这由定数之知和天命之明而来的心之死透。解脱道,唯此一途,除此皆在局内。我说玄机由此而显,玄机即是这道机;我说玄机由此而隐,很明白的,人若有自私心与利害意,便被欲求裹挟带跑了去,这道机的门便关闭了。

王阳明的这段话,是对另一标志着儒家形上高度的《周易》中一句话的注解,《系辞上》云:“圣人以此洗心,退藏于密,吉凶与民同患。”圣人洗心洗个什么?便是私心、利害心。行善积德不是没用,亦是用在洗心,真善本是向外利他而去私的,这才是善之真谛,而不在利害之私。用什么洗?便是察定数、明天命。圣人不废占卜,真意在此。彼时显露个东西,从其体性说,便是佛家的寂灭清净,易谓无思无为,便是那退藏之密。而从与万物交接处看,便是王阳明的良知。内一丝不挂,外全摄万象,而以良知主之,自然就是“只是一个良知”,自然就会“吉凶与民同患”。

如此而行者,才有资格面向命运。达如此之境者,才有资格洞悉命运。因为只有这样的人,外能如禅宗古德所言,“不挑拨万象”;内有个究竟的、真正的安身立命处。那个超越的地方,岩头禅师的猛烈预知所开示给我们的,便是这个。

是的,追问命运是需要资格的,世间蜂拥着追问命运的人,却难见一个有资格者。

无资格而强问,则要么压根见不到,要么注定显不全、见不真。所谓术士水平高低,不过只是这两端间的徘徊。至诚前知,纵借得诚力,终未得至体。这里没有道术二选一的问题,无道则术必残矣。

窥命之学,须知就像量子力学中的测不准原理,在量子世界这样的精微奥妙层次,观测者本身就会影响观测对象,自己本身就会成为观测结果的一部分,如同一个死局。命运也何尝不是这样一个精微奥妙层次?故知得道者的真空证境不是假的,唯心真空者方脱得此局,方得如是之察见。道行不足者则只能不自觉中入局,对窥命者,他自以为是凝视深渊,却不知是深渊在凝视他。善此道者多不得善终,不知是否是在能量场的层次,由此而招来的反噬呢?对问命者,只要相信亦是入局,便随即参与到了命运的塑造中,便不再是你完全奈何不得的命了,便底下必还有你不奈何处。故知窥命是彻底的局外人的游戏,局内人永在悖论。故我完全相信命,却不能完全相信算命。古来行算者不准处多,求算者不信者多,恐怕是宿命。

能洞悉命运者,命运对他毫无意义。不能洞悉命运者,他对命运无能为力。岩头禅师自己高绝,接人亦是高绝,能测者凤毛麟角。早年还有寥寥话语,到了晚年对一切来问者,就只剩了一声“嘘”。

嘘~

该干嘛干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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