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为:变法之学

历史的悖论在于,康有为本拟以儒学与孔子为突破口,说服反对他变法的士大夫的“两考”,实际上却给变法带来了阻力。

记者/艾江涛

康有为:变法之学

戊戌变法失败后,康有为流亡海外,最初他曾经积极联络日本、英美政界,试图寻求他们的支持以营救光绪皇帝

“圣人为”

1898年6月16日,鼓动变法十余年的康有为,迎来了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在颐和园的仁寿殿,他受到光绪皇帝的首次,也是唯一一次召见。因教案引发的德国侵占胶州湾事件,伴随列强接二连三的瓜分计划,使光绪决定破除清朝非四品官以上不能召见的陈例,亲自接见这位以呼吁变法闻名的人物。

正式召见前,光绪采纳恭亲王奕訢的建议,先安排总理衙门的五位大臣,在这年正月初三接见了康有为。会谈从下午一直持续到黄昏,留下荣禄与康有为的交锋记录:荣禄曰:“祖宗之法不能变。”康有为答:“祖宗之法以治祖宗之地也,今祖宗之地不能守,何有于祖宗之法乎?即如此地为外交之署,亦非祖宗之法所有也,因时制宜,诚非得已。”

变法失败后的逃亡途中,康有为亲口向新闻记者回忆了这次长达两小时的重要召见。他详细地描绘皇帝的面容,“当时正是俄国人占领旅顺大连湾不久,因此皇帝是面带忧色。皇帝身体虽瘦,但显然是健康的。他的鼻梁端正,前额饱满,眼光柔和,胡子刮得很干净,但面色颇为苍白。他的身材是中等的,手长而瘦,仪表精明。其态度之温和,不特在满洲人中少见,就连汉人中也没有”。在谈话过程中,康有为发现皇帝的眼睛“时时留神窗户外面,好像防备人偷听一样”。

谈话的内容已不重要。正如唐德刚所言,对已决定依照康的条陈变法改制的光绪来说,召见只是一种形式。严肃的史学家对偏好夸大的康有为的这番叙述并不全信。据学者张鸣考证,根据随后被破格召见的张元济回忆,光绪召见康有为的时间只有“大约一刻钟光景”。但不管是两小时还是一刻钟,召见对康有为具有决定性意义,他在此后的人生中,始终以这位皇帝为念。

康有为:变法之学

康有为是一位理论与实践常有冲突的人,别人批评他每天谈一夫一妻,自己却不断娶妾

从光绪十四年(1888)起,康有为已给清帝连续上书七封。这些上书,包括在1895年“公车上书”事件中他与梁启超连夜起草的那封长达万言、包含“拒和、迁都、变法”系列主张的上书,由于守旧派的阻拦,多数没有上达天听。现在不同了,虽然光绪随后只给了他总理衙门上行走的六品小官,但由于享有专折上奏的特权,变法终于可以在他的建言下进行了。

变法的动因主要来自1895年甲午战争的惨痛刺激。只是,早在战争爆发前七年,康有为已经意识到了帝国的危局及变法改制的重要性。30多年前掀起的那场打补丁式的“自强运动”,随着局势的恶化,问题越发明显。正如梁启超批评李鸿章时所言:“知有兵事而不知有民政,知有外交而不知有内治,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国民,知有洋务而不知有国务。以为吾中国之政教风俗,无一不优于他国,所不及者唯枪耳,炮耳,船耳,机器耳。”

在晚清变法改制的声浪中,康有为并非觉醒的第一人。在他之前,冯桂芬、容闳,乃至洋务派大佬李鸿章,都对制度变革有所认识。但正如唐德刚在《晚清七十年》中所言:“在传统士大夫阵营之内,首先以中西理论相结合,并化理论为行动,不眠不休地推动变法为职志,结果祸延家国、名扬天下,终以变法专家载记史册的,那就只有一个康有为了。”

呼吁变法,不仅需要深远的见解,更需要超凡的胆气与魄力。康有为身上并不缺乏这些特质。早在幼年,他就由于经常口不离圣人,被乡人戏称“圣人为”。康有为具备梁启超所谓“极强的自信力”,也使他成为不少人眼中的“妄人”。

在变法之前,康有为已构建起自己的著述基础,那就是在晚清主张经世致用“今文经学”与西学交汇视野中的“两考”——《新学伪经考》和《孔子改制考》。

今古文经学,简而言之,前者尊崇以汉代通行文字写成的经书,注重挖掘经文背后的微言大义;后者则尊崇秦火之后发现的以战国以前文字大篆写成的经书,注重注疏笺证、训诂考据。今文经学在两汉之后失势,在康有为之前,晚清今文经学的复兴始于刘逢禄、龚自珍、魏源等人。康有为早年师从理学大家朱次琦,他由理学转治《春秋公羊传》,则受到曾国藩幕僚王闿运的学生廖平的影响。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曾说:“今文学运动之中心,曰南海康有为,然有为盖斯学之集成者,非其创作者也。有为早年酷好《周礼》,尝贯穴之,着《政学通议》。后见廖平所著书,乃尽弃其旧说。”

《新学伪经考》是康有为在1891年刊刻的第一部重要著作。这本书的主要内容是,历代士人重视的古文经典诸如《周礼》《古文尚书》《左传》《毛诗》,都是西汉末年刘歆为适应王莽新朝所伪造,孔子所创经典并未亡缺。《孔子改制考》刊刻于“百日维新”前几个月。在这本书里,康有为认为孔子便是改革家,作《春秋》的目的就是为了改革法制,《春秋》的真义就在《公羊传》中。康有为借用西方“进化论”的观点,将《公羊传》中所谓“通三统”“张三世”带有循环意味的变通思想,改造为不断进化的社会理论:以专制政体对乱世,立宪政体对升平之世,共和政体对太平之世。

以今天的学术观点而言,康有为“刘歆伪造说”的理论基础显然站不住脚。即使是他最得力的弟子梁启超,也在不久之后反驳老师在学术上的不严谨:“乃至谓《史记》《楚辞》经刘歆羼入者数十条,出土之钟鼎彝器,皆刘歆私铸埋藏以欺后世,此实为事理之万不可通者,而有为必力持之。实则其主张之要点,并不必借重于此等枝词强辩而始成立,而有为以好博好异之故,往往不惜抹杀证据,或曲解证据,以犯科学家之大忌。”

张鸣在接受本刊采访时,认为“康有为的‘两考’,主要是受到了现实的变法压力,他确实想动员,为了现实的需要,我打孔子的招牌,包括搞一个新的儒教,都是这个意思”。

包裹在今文经学内容中的,是今天看来比较浅显的西学认知。自从光绪五年(1879)年冬抵达香港后,由于对西方的物质文明印象深刻,康有为对西学产生浓厚兴趣。他购买了江南制造总局翻译的3000余册书籍,加以悉心研究。此外,传教士李提摩太和林乐知等人创办的广学会和《万国公报》也进入了他的视野。江南制造局翻译的《西国近事汇编》,还有李提摩太所译的《泰西新史览要》,都对康有为产生了影响,使他在自己的著作中引入对民主政体的探讨。

虽然很早就树立了从专制到君主立宪再到民主共和的政治制度脉络,但在当时,康有为认定的变法蓝图,只能是“以君权行民权”的立宪制度。正因如此,他早就写就的《大同书》,迟至1913年才发表。用张鸣的话说,“不能早发表,一发表,人们会认为他无父无君,无人伦了,更受不了”。

康有为:变法之学

晚清洋务重臣张之洞,与外国友人在一起

自负的政治素人

事实上,在戊戌变法之前,即使是康有为的“两考”,由于激烈地否定经典,将孔子描述成一个改革家的形象,也在传统士人中掀起了反对的风暴。

1894年7月,光绪帝便收到了弹劾康有为《新学伪经考》的奏章,认为其诋毁前人、离经叛道。1894年,刚在广东乡试中考取举人的康有为与弟子梁启超一起到京参加会试。由于足伤,康有为在这年6月离京回到广东。弹劾他的消息传来时,还是在梁启超的积极奔走下,负责处理此事的两广总督李瀚章对康有为全面维护,使他免受惩处。

历史的悖论在于,康有为本拟以儒学与孔子为突破口,说服反对他变法的士大夫的“两考”,实际上却给变法带来了阻力。就连变法的重要支持者,担任户部尚书的两代帝师的翁同龢,读了康有为的著作后,也在日记中写道:“看康长素(康诒,广东举人名士)《新学伪经考》,以为刘歆古文无一不伪,窜乱六经,而郑康成以后皆为所惑云云。真说经家一野狐也。惊诧不已。”

洋务派的重臣张之洞,与翁同龢同为康、梁1895年在北京发起的强学会最热心的赞助人。强学会成立时,翁同龢从户部划出预算,并拨出一部印书机。工部尚书孙家鼐为他们找好会址。湖广总督张之洞、大学士王文韶、两江总督刘坤一各捐5000银圆。这年秋天,当康有为到南京找张之洞,希望他赞助强学会的南方分会时,有意变法的张之洞将康奉为上宾。可是,张之洞很不赞成康有为《孔子改制考》中的论点,劝他在变法中“勿言此学”,但康有为拒绝修改或放弃他的任何意见,声称自己的观点不能因湖广总督的礼遇而稍有改变。可以预想的结果是,张之洞最终没有支持他已答应赞助的强学分会。

康有为对张之洞的拒绝,是其超级自负的个性使然,这也是梁启超在《南海康先生传》中所说:“先生最富于自信力之人也。其所执主义,无论何人不能动摇之。于学术亦然,于治事亦然。”

维新派的失策不止于此。1895年,因战败失势而在“总理衙门行走”的李鸿章对强学会也颇有好感,自愿捐2000银圆。没想到,因为名声不好,李鸿章的申请竟遭否决,其背后的主要决策者无疑也是康有为。面对这段史实,唐德刚写道:“他千不该万不该,是不该真来搞个通经致用,以死硬的教条主义来排斥一切。他如果不搞教条主义,而能虚怀若谷的与以张之洞、翁同龢为首的开明派合作,则变法维新亦有其建设性,而不致走上后来顽固派独大的局面。”

在张鸣看来,与李鸿章这样具备深厚潜实力的洋务派大佬相比,康有为只能算是一个过于自负的政治素人。以道德主义的眼光将李鸿章排除在外,源自其过于简单的逻辑:“康有为理解的俄国彼得大帝改革和日本明治维新,就是一个皇帝说了算,他只要抓住皇帝就搞定了。他觉得自己是圣人,所以一个圣人,再加上一个皇帝,什么事办不成?”

问题在于,这个被康有为打动的皇帝,并非能够独断乾纲的皇帝,在他背后,始终有着西太后的目光。戊戌变法,似乎在开始就注定了失败的命运。

变法尽管失败了,但康梁在变法期间对民权民智的启蒙不可抹去。尤其是1896年8月在上海创刊的《时务报》上,梁启超担任主笔期间所写的《变法通议》等系列文章,不仅扩大了维新变法思想的影响,而且以其晓畅而带有情感的“时务体”,影响了此后的青年读书人。

先时人物的矛盾

戊戌政变后,康有为流亡日本,后来辗转欧美,在海外组织保皇会,继续宣扬其尊孔保皇的立宪思想,反对革命。

民国成立后,1913年,当流亡海外15年的康有为返回国内时,很快发现自己已由当年进步的维新领袖,变成保守的顽固分子。尤其是1917年参与张勋复辟,更使他成为民国之敌。这也引发了康有为1925年时的感慨:“自戊戌以来,旧则攻吾太新;新则攻吾太旧。革党又攻吾保皇。”

我们再联想到梁启超在《康先生传》中,将其作为“先时人物”的评价:“凡先时人物所最不可缺之德性有三端:一曰理想,二曰热诚,三曰胆气。三者为本,自馀则皆枝叶焉耳。”

如何理解康有为身上的激进与保守并存的矛盾呢?学者萧公权的解释是:“正因为康有为是一个富于想象的理想主义者,在思想上敢于无所顾忌;同时又是一个不可救药的渐进主义者,在行动上拒绝冒进;他因而成为保守派(反对改革)和激进派即革命派(主张快变)共同鄙视的恶徒。”在他看来,对康有为的攻击,大部分可追根于对康氏理论的误解,“他既不冒进,也不保守,而是持续不断的改革派,相信可以逐渐进步到完善的可能性”。

如果说渐进主义的政治理想,尚可解释康有为在民国后的复辟行为,那么他身上难以舍弃的圣人、教主风格,则常为时人所不喜。据《章太炎年谱长编》记载,戊戌政变后,章太炎与梁鼎芬同为张之洞的幕僚。一天,梁鼎芬问章太炎:“闻康祖诒欲作皇帝信否?”章太炎答道:“只闻康欲作教主,未闻欲作皇帝。其实人有帝王思想,本不足异,唯欲作教主,则未免想入非非!”

凸显于康有为身上的矛盾,不止于此。陆乃翔、陆登骙在《康南海先生传》中便写道:“他每天戒杀生,而日日食肉;每天谈一夫一妇,而自己却因无子而娶妾;每天讲男女平等,而其本家之女子未尝独立;每天说人类平等,而自己却用男仆女奴。”

事实上,康有为对于自己理论与实际常不一致之处,未尝没有觉察。在《大同书》中,他这样写道:“吾好仁者也,尝戒杀一月矣,以今世必未能行也……大同之世,至仁之世也,可以戒杀也。”如此看来,康有为将一切矛盾推给了未来的大同世界,在他看来,理论不过是将来的缩影,实际则必须符合目前的境遇。

以常人的好恶去看待这位“先时人物”的矛盾,似乎也不难理解。

后 记

持续108天的戊戌变法,无疑是康有为人生中最为辉煌的顶峰。变法失败后,他在海外流亡的十几年里,始终无法忘情的依然是保皇与君主立宪。

1913年,康有为结束流亡生活回到国内。作为一个曾经的时代的先觉者,康有为却在民国六年(1917)参与了张勋复辟,拥立溥仪登基,成为民国之敌。1927年,康有为去世,他变法时期最得力的战友、最终与他分道扬镳的弟子梁启超,为他写下挽联:“祝宗祈死,老眼久枯,翻幸生也有涯,卒免睹全国陆沉鱼烂之惨;西狩获麟,微言遽绝,正恐天之将丧,不仅动吾党山颓木坏之悲。”

参考书目:《近代中国与新世界:康有为变法与大同思想研究》,萧公权著;《晚清七十年》,唐德刚著;《再说戊戌变法》,张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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