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餘秋雨:教師的黑夜

教師的黑夜

文丨餘秋雨

在一般印象中,教師的生活雖然辛勞卻充滿陽光,因為永遠有那麼多青春的笑臉呼喊你,那麼多成功的畢業生感謝你。幾乎所有的家長都把培養人才、塑造未來的希望寄託給教師,因此,這無疑是人世間最光明的職業。

但是,教師也有黑夜。

多少次長吁短嘆、輾轉反側,為了課堂、教材、成績,那還算是輕的。更傷心的噩夢,是學生專業的墮落,品行的淪喪,甚至,是他們身體的危殆,生命的殞滅。

家人遇到麻煩已經使我們寢食難安,而教師的“家”總是很大,而且逐年增大。因此,教師的黑夜總是特別漫長。

我曾在海內外很多大學任教,而其中最有趣的,是擔任上海戲劇學院院長。為何有趣?因為那個學院天天陽光燦爛。我在臺上演講,臺下那麼多英俊的男學生和美麗的女學生都滿臉表情,又敏捷反應,稍稍一句幽默他們就轟然大笑,微微加重語氣他們就熱烈鼓掌。這種氣氛一年年下來也就寵壞了我,使得我後來到北大、清華等別的學校演講時,有很長一段時間不適應,因為那兒的前幾排學生見我不用講稿只是盯著他們講,都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來,我還以為講岔了呢。

我多次說:“演講是臺上臺下生命能量的交換。”上海戲劇學院給我的“臺下能量”,總是那麼充沛飽滿、準確迅捷。後來總有很多人高度評價我的演講水平,我說,我擁有一個最有效的訓練基地。

身為上海戲劇學院院長,感到最陽光的事情,是那些畢業生的傑出成就。其他學校當然也有大量優秀的畢業生,但我們的畢業生不同,出演了那麼多部人所共知的電影、電視劇、戲劇,不斷地在國際電影節獲獎,成為公認的“影帝”或“影后”;更多的是由廣大觀眾頒獎,他們不管在哪裡出現,總會有大批“粉絲”尖叫。

散文丨餘秋雨:教師的黑夜

這些著名的畢業生已經習慣於在公共場合表現得平靜而漠然,邁著很有身份的步子,端著不像架子的架子,好像周圍的熱鬧都與他們無關。除非,他們的眼角不小心瞟到了我。那就完全變了一個人,小心而恭敬地快步朝我走來。我怕引起旁人太多注意,總是微笑著搖搖手,輕輕地打一個招呼就躲開。背後,學生還踮著腳在尋找我。當然,在他們還沒有畢業的時候,要在校園裡見到系主任都很不容易,更別說院長了。

我雖然躲開了,心裡還是樂滋滋的。世上那麼多重大的藝術之美與我有關,那就逼近了我“一生營造大善大美”的獨自信仰。

——說到這裡,我都在說自己教師生涯的光明面。但在這篇文章中,這只是反襯,我要說的主題,是教師的黑夜。

當然,黑夜也是由白天進入的,而且,最黑的黑夜之前,一定是特別明亮的白天。

那是一九八一年五月一日,我到湖南長沙招生。到那裡並不僅僅是招收湖南學生,而是包括湖南、湖北、福建、江西、廣東、廣西、雲南、貴州一大片,只不過設點在長沙。由於地域太大,我們事先公佈了一個條件非常嚴格的告示,因此前來報名的考生都已經是當地公認的文化英才。和我一起到長沙去招生的,還有一位範民聲老師,我們要完成從筆試到口試的一系列複雜程序。當年,我三十五歲,考生都是二十幾歲。

那次招到了多少學生,我已經忘記,只記得印象最佳、成績最好的三個,一是湖南的江學恭,二是廣西的黎奕強,三是廣東的黃見好。前兩位是男生,後一位是女生。他們被我看好,都是因為人很正氣,有不錯的人文基礎,有很好的藝術感覺。

入學後上課,他們也是我特別關注的好學生。

散文丨餘秋雨:教師的黑夜

那時,“文革”災難過去不久,人文學科都在重建。在重建過程中我發現,即便在“文革”之前,甚至在一九四九年之前,中國在絕大多數的人文學科上都嚴重缺少基本教材。即便是少數拿得出手的,也只是從古代和外國書裡摘一點,根據形勢需要編一點,加幾個淺顯的例子,如此而已。因此我們這一代面臨的艱鉅任務,是為每一門學科從頭編寫能讓國際和歷史認可的系統教材。我當時雖然年輕,卻已經完成了體量龐大的《世界戲劇學》的編寫。這是從“文革”災難時期勇敢潛入外文書庫一點點堆壘起來的,因此每一章每一節對我都具有“生命重建”的意義。我希望在災難已經過去的日子裡讓它變成多門課程,逐一講授。與此同時,我也已經完成了國內第一部《觀眾心理學》的寫作,而這正是“接受美學”的實體試煉,也可以在課程中展現。因此,我當時講授的課程非常多,例如“戲劇美學”、“接受美學”、“藝術創造工程”、“世界戲劇史”等等。幾乎每天的上午和下午都安排了不同的課,講得既勞累又興奮。這些課程,因為是在填補歷史的缺陷,聽的人非常之多,甚至上海戲劇學院附近的一些高校,例如上海交通大學和上海音樂學院的某些班級,每逢我講課都會把原先的課程停下,教師和學生一起來聽。這樣,講課只能改在劇場了,把前三排位置留給本校的教師。好玩的是,學院的一些清潔工看到如此盛況,也都握著掃帚站在後面聽。

在這種熱鬧而混亂的情況下,就需要由我的學生來引導、安排、維持秩序了。因此,江學恭、黎奕強、黃見好他們就特別忙碌。我覺得,這些僅僅比我年輕十來歲的學生,熱情洋溢,能力超群,代表著一個生氣勃勃的文化新時代。

他們畢業之後,我因為國內一批年長學者的聯名推薦,被破格晉升為當時國內最年輕的文科正教授。上海方面為了克服在高級職稱評定工作中常常出現的“論資排輩”陋習,決定讓最年輕的教授來負責全市的文科教授評審。這下我更忙了,完全沒有時間關注學生們畢業後的情況。

終於,還是聽到了消息——

毫無背景的黎奕強,完全靠自己出色的才幹,被選為廣州市文化局副局長,兼粵劇院院長。連大名鼎鼎的藝術家紅線女都在他的劇院裡。上上下下一致反映,他做得很好。

江學恭更讓人矚目,那麼年輕就成了一個文化大省的文化主管,擔任了湖南省作協常務副主席、文聯副主席、省政協常委兼科教文衛體委副主任。他的這些職務都不是掛名,種種實事都是他在幹。

黃見好走了另外一條路,一心寫作,文思噴湧,成了南方現代派文學的重要代表。筆名“伊妮”,擁有大量年輕讀者。

他們站到了文化建設的第一線,都非常、非常繁忙。

雖然很少有機會見面,但他們仍然與我很知心。證據之一是,當時國內有一些“文革餘孽”趁人們記憶淡忘,把我在災難中冒險編寫教材的事情進行歪曲,在廣州、長沙的報刊上喧鬧,但是,身在這些喧鬧近旁又具有足夠話語權的江學恭、黎奕強、黃見好他們,卻完全不予理會。他們太懂得作為老師的我了。如果他們站出來為我說一句話,那就會把“不可理喻”變成了“可理喻”的了。他們的這種不屑一顧,為我在全國的學生帶了一個好頭。對此,我一直心存感念。

直到此刻,我還是在寫黑夜之前的白天。但是,黑夜終於來了,來得驚心動魄。

一九九七年二月六日凌晨,黎奕強好不容易從百忙中抽身,急匆匆地趕到廣西梧州老家過春節。是他自己開的車,車上還有他的兒子。沒想到在這條熟路上有一條橋樑正拆卸修理,深更半夜看不清,又沒有路障,黎奕強的車子一下子就衝落岸崖,悽慘的後果可想而知。這位年輕有為的局長、院長和他的兒子,頃刻之間離開了世界。

過了兩年多,黃見好也奇怪地失蹤了。深愛她的丈夫會同公安部門一直在尋找,幾乎找遍了全國一切可能的地方,幾年下來都毫無結果。朋友們說,她極有可能是因為現代派文學而主動離世了,還設計了讓人找不到的方式。太深沉的文學思考讓她發現了生命哲學的某種終極指向,便身體力行,國外也有現代派詩人和樂手走這條路。

這一來,三個我最看好的學生,只剩下江學恭了。

誰能想到,幾年後傳來消息,江學恭因“雙腎衰竭”而緊急住院,只能依賴血液透析來維持生命!他面臨的,是腎切除並移植,結果會怎麼樣呢?

連最有經驗的醫生也頻頻搖頭。

——每一個消息,都讓我張口結舌,不知所措。我不斷搖頭,不斷髮問,提出各種疑點,但是,沒有人能回答我。

一切都已經成為事實。天地是多麼不公啊,但再不公,也已成為事實。

我的學生,我親自招收來的學生,聽過我很多課的學生,怎麼會這樣?

如果那一年,我沒有把他們招收進來,他們也許不會遇到這些禍殃?……

現在,已經不見了人影的黎奕強,還留下了他親筆寫的“生平”,一上來就標明自己是“餘秋雨教授的學生”;已經不見了人影的黃見好,還在自己出版的書籍扉頁上,印著自己“師從餘秋雨教授”的身份。

人走了,字還在。學生走了,教師還在。

這,實在算得上“教師的黑夜”了,黑得星月全無、片雲不見,黑得我喘不過氣來。

我們學院的畢業生中有一個叫蔡國強的藝術家,因為驚人的焰火技術而名震國際。前兩年他向母校提出一個建議:校慶之夜,用激光字幕,把所有校友的名字像流水一樣投射在教學大樓的外牆上。

這真是一個好主意。那天夜晚,所有的師生和校友都密密層層地站在黑夜的草坪上,抬頭仰望著那一排熠熠閃光的名字安安靜靜地從三樓窗臺下的紅牆上流過。很多名字大家都知道,一出來就引起輕輕的歡呼,但出名的人太多,漸漸連歡呼也來不及了。所有的名字都在表達一個同樣的意思:是的,這是母校教室的外牆,讓我再用心撫摸一遍。

散文丨餘秋雨:教師的黑夜

一旦投射在教室外牆上,每一個名字都又迴歸為學生,因此不再區分是出了名還是沒出名,是出了大名還是小名。終於,再也沒有歡呼聲了,我聽到了耳邊輕輕的抽泣。

就在這時,我看到了黎奕強、黃見好的名字。

我知道自己立即流淚了。是的,你們哪兒也沒有去,只在這裡,從來未曾離開,我終於找到了你們!過去,在教室,你們抬頭仰望著我;今夜,在這裡,我抬頭仰望著你們。

黎奕強,你的名字走過教室外牆時好像慢了下來,這外牆也很陡,但絕不是讓你墜落的千丈岸崖。黃見好,你的名字也慢了下來,不錯,這教室,正是你初次聽我講現代派文學的地方,但是,你心急了,現代派文學對於生命的終極方式,還有另一些答案。

又看到江學恭的名字了。學恭,此刻你還好嗎?今天做了血液透析沒有?腎的切除手術會在什麼時候進行?對於重病的親友,人們如果沒有切實的救治方法,一般不敢太多動問,一是害怕病人不得不做艱難的解釋,二是害怕聽到不好的消息。那麼學恭,我就什麼也不打聽了,只在這裡一遍遍為你祝祈。

一天,毫無思想準備,突然聽到了江學恭的一個驚人消息。

驚人的程度,不亞於當時聽到黎奕強、黃見好事情時的錯愕。但這次,卻是正面的,正面得讓人不敢相信。

江學恭經過幾年艱難萬分的治療,身體居然已經好轉。在治療之初他心情跌入谷底,卻又覺得應該重溫某些重要的人生階段,於是又捧起了我的書。他每次血液透析需要費時五個小時,便在這個過程中考慮,能否把我曾經打動過他的一些話變成一本語錄?在一次次手術間隙中,他不斷讀書,不斷構思,不斷動筆。居然,歷時幾年,幾易其稿,終於成書。成書的時間與他康復的時間,幾乎同步。

語錄以“文化美學”為選擇重點,書名為《大美可追》。

但是,這算是我的語錄嗎?那些話似乎真是我說過、寫過的,但是,卻被一個堅強的生命在最艱難的時分選擇了,淬礪了,萃取了。那麼,它的價值屬性已經發生了轉移。我的話,只不過是素材。把素材打造成器的師傅,是他。而且,他在打造過程中,傾注了生命的終極力量和最高尊嚴。

我有幸,讓我的語言見證了一次真正的鳳凰涅槃。

如果說,我的語言對他的涅槃真有幫助,那就連我也產生了深深的好奇:會是哪些語言呢?

我想,廣大讀者也會有這樣好奇。那就等著看書吧。

這件事,讓我對“教師的黑夜”產生了某種安慰。不管黑得多深,總會有晨曦乍露。

江學恭的晨曦已經證明,人世間能挽救生命的,除了藥,還有美。除了醫學,還有美學。

“大美可追”,這是一個人在生死關頭給自己下達的命令。於是,他去追了,生命也就隨之歡快起來。

學恭編的這本語錄集即將出版,我將題寫書名來表達感激之情。這篇以“黑夜”開頭的文章,能不能成為“代序”?敬請學恭審定。

散文丨餘秋雨:教師的黑夜

餘秋雨

1946年生於浙江省餘姚縣(今餘姚市),中國著名文化學者,理論家、文化史學家、散文家。畢業於上海戲劇學院。出版有《戲劇理論史稿》《中國戲劇文化史述》《戲劇審美心理學》。曾經貼地歷險四萬公里考察了人類全部重大古文明遺址,獲臺灣讀書人最佳書獎、白金作家獎、桂冠文學家獎等。近年任香港浸會大學人文奠基教授、香港鳳凰衛視首席文化顧問、澳門科技大學人文藝術學院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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