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津安二郎|永遠的父親,永遠的女兒

小津安二郎|永遠的父親,永遠的女兒

24HOURS| YASUJIRO OZU

小津安二郎|永遠的父親,永遠的女兒

“今天的東京是那麼喧鬧,如果小津活到今世,怕也拍不出那樣的影片,而原節子已經87歲,隱居在他們經常拍戲的鎌倉,一切已經逝去,只有在電影中追憶。”

-《尋找小津》

小津安二郎被與他同時代的工作夥伴形容為一個“總是製作同樣風格電影的老成的大師”。比如,他總是習慣於採用“低機位拍攝”,常常用一支50mm的鏡頭,描述一些看似無關緊要的瑣事。乃至於在演員的選擇上,原節子、田中絹代、巖下志麻......大都以溫婉傳統的女性形象為我們熟知。

小津安二郎|永远的父亲,永远的女儿

從推拉門的間隙裡投進一縷光,榻榻米上端坐著的她們,剋制、雋永、迷人,如竹子依窗弄影,帶著東方女性獨有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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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刀魚之味》

原節子

“生活就是這樣讓人失望嗎?”

“也許吧。”

提及小津安二郎電影中的女性形象,人們往往把目光轉向原節子,儘管她本人僅參演了導演54部作品中的6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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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物語》

有影評人稱“原節子適合日本人”,小津安二郎本人認同這樣的觀點,他一度讚許原節子為日本最好的電影女演員。

單單從外形看,原節子並不是典型的日本女性,五官深邃,身形頎長,她的美是西洋化的。既有傳統日本女性的溫良,又兼備摩登時代女性的才情,成為戰後新女性的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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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原節子以一部《晚春》走入小津的電影世界。她飾演的女兒紀子與笠智眾飾演的老教授相依為命。在影片《晚春》開始的部分,尚且待字閨中、獨立自由的紀子,愉快地逛畫展,去居酒屋,無拘無束地騎著腳踏車。隨著劇情的發展,紀子開朗的笑容漸漸收斂,最後穿上嫁衣,迴歸“賢妻良母”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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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春》

可以看得出來,小津鏡頭下的女主角們對未來的婚姻生活並無期待,一方面,她們視婚姻為通向精神孤獨的枷鎖;另一方面是,如果結婚了,“誰來照顧我的雙親呢?”

《晚春》是小津最滿意的電影作品之一,原節子“永遠的女兒”和笠智眾“永遠的父親”的形象,在小津的電影里長久定格,往後的《麥秋》、《東京物語》中,原節子也還是那個溫婉大方的“紀子”。

“都打扮好了,上樓看看吧?很可愛的新娘。”即將出嫁的女兒,如櫻花盛放在極致時那般美好。而往後的人生,就像晚春淅淅瀝瀝的雨,寂寞又綿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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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春》

紀子的父親在和她聊天時說:“你的母親時常在廚房裡哭泣。”在小津的鏡頭下,生活是長久忍耐,婚姻即便不以悲劇收場,也是在日復一日的循環中走向了無生趣。

與同時代的高峰秀子、田中絹代等一眾戲路開闊的女演員相比,原節子呈現在觀眾面前的,始終是溫良、嫻靜的面孔,單一的角色形象,一度被批評為“寡淡”。

但小津毫不吝嗇對原節子的讚賞,“她即使不大聲呵斥,也能夠表現出極度憤怒的感情”,肯定她是少有的能夠深入理解角色並展現精湛演技的女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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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津安二郎|永远的父亲,永远的女儿

在片場的小津安二郎與原節子

往後十餘年的合作裡,那些詬病原節子“演技拙劣”的風評漸漸消失了。而後來小津電影裡的“女兒”們,都再也逃不開原節子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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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刀魚之味》裡的巖下志麻,美如早年的原節子

小津安二郎製作電影的習慣,是預先根據演員的形象來設計腳本。與其說小津安二郎是原節子的伯樂,發掘出她最美麗的一面,不如說他們互相成就了對方。

《東京物語》裡,笠智眾與兒媳紀子佇立在神社旁,無聲地望著遠方。生活的無可奈何,最後化作一聲輕輕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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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物語》

原節子同樣是一生孤寂的人。小津安二郎在60歲那年溘然長逝,不久,他電影裡的這位女主角也宣佈息影。

她半開玩笑地說:“我成了老太婆之後,如果是先生的電影,要讓我出演配角喲。但一想到先生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就悲傷不已。“

息影后的原節子,恢復本名居住在鎌倉。鎌倉是《麥秋》裡紀子的家鄉,她獨自隱居在這裡,安靜低調地走完她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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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夠理解作為一名演員,原節子的美在哪裡。看清楚人生的苦楚與生命的無常,依然通情達理,哪怕眼角眉梢有一絲疲憊,轉念之間,溫婉豁達的笑容又重現在臉上。如同紙窗上的那一剪梅影,演來演去,不過是在演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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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峰秀子

“不管是好是壞,不跟上潮流就要落後於人。

我不想落在周圍人後面。”

小津安二郎曾評價:“日本出現像高峰秀子和原節子這樣的明星,可以說是電影大幅成長了的結果。”

小津安二郎|永远的父亲,永远的女儿

五歲即出道的高峰秀子,算得上日本電影史中第一位童星出道的女演員。時間跨度相當長的演藝生涯讓她經歷了無聲電影、有聲電影、黑白片與彩色片時代。於她自己而言,自幼在片場摸爬滾打的經歷,塑造她獨立與清醒的性格,這樣的清醒指的是,因為過早體會到生活冷暖,面對何樣狀況,都自帶一副刀槍不入的“盔甲”。

可貴的是,執拗倔強的性格里,又有與生俱來、磨滅不掉的率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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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津安二郎也許正是看中了秀子的與眾不同。早在1931年,年僅7歲的高峰秀子出演小津電影《東京合唱》,在片中飾演古靈精怪的小女兒。又在19年後,搭檔田中絹代合演《宗方姊妹》裡,與姐姐性格截然相反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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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方姊妹》中飾演姐妹的高峰秀子與田中絹代

片中,姐姐節子在東京經營小酒吧,剛從學校畢業的妹妹與之住在一起。相比起姐姐老成持重、甚至忍氣吞聲的性格,妹妹滿裡子的我行我素顯然更對當下年輕人的口味。面對喜歡的人直截了當地追求,面對厭惡之人也毫不吝嗇當場給予難堪。兩姐妹的性情沒有高下之分,在父親看來,聽從本心,依照自己的心意生活下去,便是最好的。

顯然《宗方姊妹》裡高峰秀子的任性與出挑不太“小津”,與導演一貫含蓄剋制的風格背道而馳,反叫人印象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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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步上樓梯時》

在高峰秀子的自傳裡,她這麼形容自己:"女人到了二十六歲,應該結婚做家庭主婦,然後再生一、兩個孩子。可是,我卻沒有那樣,而是天天象個木偶似地在攝影機前面晃來晃去。"

諸如此類通篇自嘲式的幽默叫人忍俊不禁,臺前幕後的高峰秀子,好像並不是那麼涇渭分明瞭,她還是那個她,有著三毛式的率性與灑脫。

當中有一段,高峰秀子給小津安二郎起了一個綽號,叫“活潑的吉五郎頭兒”。

小津半認真的回答耐人尋味:“活潑的吉五郎?……那也好。可是,秀子,吉五郎還要繼續拍吉五郎的電影啊……因為,突然讓做豆腐的人改行去做油豆腐那是不成的。我還要做我的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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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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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中絹代

“我認為真正嶄新的東西,

永遠不會變老變舊。”

作為女演員,田中絹代向來不以“美貌”立身。年輕時的她一如清麗淳樸的鄰家女孩。而在日本默片與有聲片裡輾轉五十餘年依然沒有被人忘記的,也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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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知道田中絹代,倒不是因為小津安二郎的電影,而是《望鄉》裡早年被販賣到南洋當妓女,命運坎坷的阿崎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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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鄉》中的阿崎婆(右)

1948年《風中的母雞》,是田中絹代與小津十分重要的一次合作。小津曾在1946年作為戰俘被遣返回國,這是他鮮有的直面戰爭瘡痍的電影。影片核心依然圍繞日本尋常家庭中的生活與情感,田中絹代飾演的堅忍的妻子,為她贏得了當年每日映畫電影競賽獎的最佳女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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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中的母雞》

後來再看她出演的《宗方姊妹》,鬱結的氣質揮之不去,她演繹此類角色,都隱隱帶著世事如浮萍的悲慼。自始至終剋制隱忍,不計較得失,也在側面表達小津通達透徹的人生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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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方姊妹》

後來,田中絹代飾演的節子打定主意去獨自面對內心的陰影,這個時候的節子,有一種凜然的柔情。不斷退讓的性格是她的軟肋,也能在適當的時候,化為繞指柔。

影片裡有一個片段記憶猶新。從苔寺遊玩歸來的節子與父親坐在塌塌米上閒談。

父親說:“青苔經陽光照射後綺麗多姿。”

節子悠然道:“椿樹花跌落在青苔上,那種景色特別富有神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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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方姊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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揮之不去的親情羈絆

小津安二郎電影中的女主角,大部分是隱忍、寬容而具有奉獻精神的。總是把對自己的考慮放置在家庭之後。

《東京物語》裡那對住在尾道小鄉村的年邁父母,風塵僕僕去往東京大都市看望兒女。無奈的是脫離原生家庭的子女早已將生活重心放在了自己的小家庭之中,潛意識裡把遠道而來的父母當做給自己添麻煩的人。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日本傳統家庭分崩離析的狀態,放到我們今天生活的世界裡看,似乎並沒有太大區別。

唯一關心兩老的,是他們已經去世的小兒子的媳婦紀子。許多細節不難看出,紀子本身生活並不寬裕,工作也忙碌。她需要去跟鄰居借清酒,需要特地休假陪同老人去市區遊玩,但紀子默默隱瞞這些,只是盡心盡力侍奉著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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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物語》

尾道距離東京很遠嗎?不過一日火車的距離,竟讓兩位老人生出“也就是最後一次見面了吧”的感慨;東京城市果真很大嗎?會讓母親說出“一不小心走散了,可能一輩子都見不到了”這樣的話。

儘管兩位老人內心失落,抱怨從不表現在臉上,生怕給自己的孩子添亂。父母不主動表達內心對子女的依賴,不代表他們沒有;而子女們以忙碌為藉口推脫,也不代表他們看不見。

令我訝然的,是紀子用出離平靜的語氣說:“或許進入大人世界後,自私會變成生活的一部分。” 善良的紀子甚至將“丈夫去世八年來,已經漸漸忘記他的模樣”歸結為自私。情感的疏離總是常態,小津看得破,只是不說破而已。

《東京物語》裡令人唏噓的父母子女關係,在《晚春》之中,有暖色調的緩和。

待字閨中的紀子,為了照顧孤單的父親周吉,一直沒有婚姻打算;不願耽誤女兒幸福的父親,寧願撒下自己要再婚的善意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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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春》

在父女終於要分離前的最後一次旅行,紀子在深夜的客棧裡,輕喚了一聲“父親”。身旁熟睡的周吉沒有應答,只是父女之間的羈絆,也在此刻放下了。

相似的情節在小津最後一部影片《秋刀魚之味》裡,也有過敘述。

在家中擔起“母親”與“女兒”雙重責任的道子,悉心打點著父親山平與弟弟的生活,而對自己的婚事置之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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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刀魚之味》

即便原本心安理得享受女兒照顧的父親,也不得不面對現實的壓力。最後將女兒嫁出,盛裝出席婚禮的山平神情寂寥,被酒館老闆娘誤認為參加了葬禮。“最終都要一個人走下去吧”,雖惜別,也是不得不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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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刀魚之味》

小津電影裡的婚姻生活與親情羈絆,來到幾十年後的今天,也是具有借鑑意義的。

誠然大多數人都會最在意自己的生活,且對新家庭的關注遠遠多於原生家庭,這也許是紀子口中的“自私”,但是人之常情。只是在難以維繫平衡的時刻,想一想與父母的情感總是長久深刻、血溶於水的。

很難見到小津電影裡的主角們,去瘋狂地強調自我(在今天,“自我”總是被放在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他們始終維持著一種成年人的體面在,個性被包裹在溫柔的外表下,過著羈絆和枷鎖下的平靜人生。

這位終生未婚的導演,用一生的時間不厭其煩地絮叨著家庭的聚散離合。你習慣了他在靜止與剋制中觀察,又在恰當的時候冷不丁給你一針見血。

“沒孩子真寂寞,可是有了,孩子又嫌棄你“

周吉這句感慨在電影中給我當頭棒喝

平淡如水,偶有湍流,這是小津的電影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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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津曾說:“我要拍的不是故事,而是輪迴和無常。”

看小津的電影,像是一種緬懷,影片中的女主角們,身上總縈繞著某種遙遠而恍惚的美感。他從不以說教的姿態去批判什麼,只是平靜地講述一個又一個小家庭的故事,沒有渲染情緒,不去試圖攫住觀眾,鏡頭滑過一群又一群人,不安都被隱藏起來。

但日本傳統家庭面對生離死別的人生況味,那些難以割捨的情感羈絆,依然能被不同時代的觀眾感同身受。是於無聲處聽驚雷,也是“以餘味定輸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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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秋》

“人生總是不能如意啊”,小津在電影裡不斷重複著這句話。不過他也說,明天又是一個好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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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小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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